十五年前的推荐信(3)

© Alex Y. Grey

 

此前于青华只见过李婷婷一面,一起吃过一顿饭。多年以后,女儿去波士顿上大学,他也提早退休,就离开加州,在波士顿住下。以为搬了家不会碰上熟人了。退休后也没有关注本专业的进展。忽然收到李婷婷的电邮,说要拜访他。他上网核实,当年那个声音轻柔的女生已经成了本学科的领头雁。

 

那年于青华四十岁,是加州某大学教授,有一次去波士顿开会。是个小型的研讨会,与会者多是他认识的同行以及他们的学生。十几个人坐在一间会议厅听他做当天压轴的报告。窗外,阴沉的天空下,雨水冲刷着一片起伏的草坪。于青华凭着十几年教课、做讲座的经验,预料在这种沉闷的天气里,哪怕他再卖力,同行再专注,他也不可能在五十分钟准确传达研究的精髓;即使激发了兴趣,引发了讨论,也多半是误解和偏离主线的浅见。于是他做了一个描述大框架,分析大方向,展示期望和前景,而省略了诸多细节的报告。会场上掌声雷动,很少有人提问,即使提问也很缓和,不是反驳而是借提问表示赞同。天色将晚,多数人,包括还站在讲台上的于青华,已经把报告抛在脑后,盘算着在这个夏天的晚上,在这所名城,能有什么有意思的、会议之外的活动。

 

他是这时候注意到李婷婷的。很难描述是什么让人对一个陌生女人瞬间产生迷恋,是她圆润的脸、望着屏幕若有所思的眼神、她白皙的手臂,还是她拈起送到唇边的那颗红樱桃。他可以(在多年以后,心情平静时)汇集各种事实,提出几项理论,开展细致的研究,得到的结论仍然是,让他猛然迷恋的,是某些俗套的、因为阴差阳错组合在一起的细节;精确地说是哪种组合,为什么有强烈的效果,仍然不得而知。有同行跑来跟他寒暄,挡住了他的视线。客套完了,那个坐在后排边吃樱桃边看投影的姑娘已经消失。人群渐渐散去,会议厅里只剩他一个;他关掉投影仪,提起手提包,若有所失地迈步,离开了这个十分钟之前他毫不牵挂的地方。

 

雨还在下。在昏暗的门厅,他低头弄雨伞,差点撞到了一个人。正是刚才那位姑娘。她似乎很犹豫,不知是该出门还是等雨停,甚至几步跑出门又回来。当晚,于青华在旅馆,会想象她快步进屋,宽松的上衣被雨淋湿,稍微粘在身上的样子。他会帮她解开胸口的纽扣,雨滴从她的发梢顺着胸部的曲线滑落,他会听到她疾走之后的喘息。

 

“这里有个大框架足够罩住我们两个人。”他举起雨伞开玩笑说,“要回旅馆吗?去地铁站?”

 

李婷婷问了他一个专业的问题。刚才于青华的投影比他口述的更详尽,这个问题就是由投影上的一个公式引发的。李婷婷觉得这个公式很有价值,她想知道能否推广到另一个课题。于青华暗暗心惊。能意识到这个公式的价值,必定对他的研究了如指掌。没有人能在几十分钟消化高度缩略的几十页投影,所以这位姑娘事先钻研过他的论文。(第二天他跟李婷婷的导师聊天,那导师说,李婷婷没什么奇思妙想,但她记忆力好,肯下功夫。)

 

“有这个潜力,但具体做起来挺复杂。”于青华说,“你饿了吧?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

 

地铁站旁边有座商业楼,一层大厅很寂寥,不知是因为下雨还是经济萧条。大厅一角有家日本餐馆,两人靠窗坐下。于青华无法事先判断,菜单上的哪样精致食品,是鲑鱼寿司还是奶油泡芙,当对面的姑娘送到她的红唇边,会在旁观的他的意识里引发海潮扑面一样的感受,他也不知是否该期待这样的感受、来了又如何应付,所以长时间把头藏在菜单后,对李婷婷小心翼翼抛过来的问题给出短促的,甚至是单音节回应。他所在的加州大学排名的确在上升。终身和非终身教职,两条轨道差异的确很大。申请教职的时候,导师的推荐信的确很重要。在评审人眼里,被接受的与已经发表的论文没有区别,论文一旦被接受就值得开香槟了。

 

“于老师,作为领域的专家,能否为我写封推荐信?”

 

“当然。”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抱歉是手写的——我没有名片。”

 

于青华收下了她从笔记本撕下的一页纸。

 

“都说学术生涯最要紧的一步是评选终身教职,感觉挺揪心的。通过了就是坦途;不通过,就跌下了山崖。现在这么想您会说我好高骛远,可我不清楚评审的过程,觉得惊险又神秘。”

 

于青华从菜单后抬起头,自觉清醒多了。

 

“听你说的,像在这店里吃河豚,要么美味,要么死掉。”他笑道,“终身教职的评选跟一般招聘大同小异。评审过程不重要。”

 

“不重要?”

 

“完全不。终身教职本身也不要紧。”

 

李婷婷抿嘴笑。

 

“我懂你的意思。你觉得我获得终身教职多年,在你这个充满向往的年轻人面前,故意轻描淡写。”

 

“我们系有位讲师,”李婷婷缓缓地说,“每学期雷打不动三门课,都是上百人的大课;每次答疑时间,办公室都挤满了人。除了讲课就是跟助教、学生周旋。勤勤恳恳十几年了。就这样的工资、待遇,她还怕续聘不上。如果有终身教职,每学期一门课,还能搞科研,不知她会欢喜成什么样子。”

 

“这种情况确实不少。但也有人没有终身教职,照样搞科研,出成果。”

 

“真的?”

 

“你可能听说过,我们在洛杉矶的兄弟学校,新聘了某位郑教授。也是名校毕业,可是学科竞争激烈,一直没混上终身教职,当了几年讲师。后来干脆辞职,住在一间小破屋独自搞研究。七年之后,成果发在了顶级杂志上。”

 

“像在中国古代,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可是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再说很难想象那些需要设备做实验的学科发生这种事。”

 

“至少表明,终身教职不是搞科研的先决条件。而且,有了终身教职,就真的能搞科研吗?”

 

于青华望着对面女生迷茫的眼睛,正要继续,服务员过来请他们点菜。他们为点多少菜、谁付账说笑,最后决定由已获终身教职的于青华付账。“连这些扇贝、金枪鱼都请不起,终身教职还有什么意思?”

 

于青华叹口气,又说:“当年我也整天想,一旦拿到终身教职,想研究什么就是什么,多畅快。其实拿到之后,铁打的课,难缠的学生,各种报告、经费、委员会,像你腻烦已久的家务,不但不少,还比以前多。不过这些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终身教职不重要,”李婷婷问,“什么才重要?”

 

“迷恋,或者说爱情。”于青华直视她的眼睛。

 

“爱情?”

 

“打个比方。一个人爱上了一个女生。女生温柔、体贴,家境又好,人人都追求。他以为,如果能娶到她,就会幸福一辈子。于是他努力追求她,讨好她的父母,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终于两人结婚了。”

 

“婚后不久,各种矛盾都出现了。他们为小事争吵,争吵后是长时间的冷淡。他注意到了她的种种不堪忍受的习惯。他觉得女生变了,没有当初可爱。他开始幻想,如果没有跟她结婚会怎样。但他已经结婚了,感觉和妻子连为一体,所以日子照旧过。”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有一天他跟妻子吵架之后,去街上散心,碰到一对年轻情侣,也许没结婚,但看他们含情脉脉的样子,肯定在热恋。这情景让他无比失落。他意识到他已经不爱妻子了。”

 

“这个结婚多年才发现不爱妻子的人是不是很可怜?”像提个问题给报告收尾,以便引人深思,于青华停住了。

 

“你的意思是,”李婷婷说,“终身教职像婚姻,对科研的迷恋像爱情;不爱科研,虽然有终身教职,就像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会幸福。”

 

于青华点头。“这个人的悲剧(当然有比他惨的,我们姑且这么说)不仅是他不爱这个女生。他也被婚姻蒙蔽了。人们羡慕他娶了这位女生,他自己也得意,以致时过多年,经历了一次次伤心,才发现并不爱她。”

 

服务员端来了晚餐。寿司拼盘、鳗鱼盖饭、味增汤摆满了小方桌。两人用餐,夸食品,谈专业问题。彼此都放松,像合作已久的同事。于青华惊讶于女生的知识、智力和专业直觉,不知她怎么沦落进了那所二流大学。谈了许久,夜幕落了。

 

“如果终身教职是婚姻的话,”李婷婷说,“有没有相反的可能?两个本来不熟、不知会不会相爱的人,勉强结了婚。”

 

“婚姻大事怎么能勉强。”于青华一笑,打手势让她继续。

 

“婚后他们越来越了解对方,彼此体谅、支持,一起撑起这个家。多年以后,他们头发白了,手牵手上街散心,路人都觉得,这对夫妇相爱一辈子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当代也有包办的婚姻。那些在婚礼上才相识的年轻男女,肯定有最终爱上对方的。”

 

他们从餐馆出来时,天全黑了。湿漉漉的街面少有行人,偶尔传来地铁的闷响,脚下都微微颤动。于青华和李婷婷去地铁站,自动扶梯下行了很久,他们离开扶梯,走向站台。站台在两个车道中央,一边去李婷婷的旅馆,一边去于青华的。隧道里吹来强劲的风,车灯耀眼,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于青华仿佛置身在某个残忍的科幻世界,刚才餐馆的安稳与舒适荡然无存了。他望着身边的年轻女生,她的头发挽起来,露出白皙的脖子。车停稳了,李婷婷走向车厢。于青华对她喊了一句,请她做一件事。已经进了车厢的她回头一笑,挥了挥手。车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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