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义母
叶纤尘闻言,轻轻一顿,眉心微皱。
“我不收徒。”
语气淡然,如风扫冰湖,不容置喙。
僧人依旧不起,语声低却坚定:
“上师若不愿收徒,弟子就在此长跪不起!”
叶纤尘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冷如秋水,静如寒潭。
她看着他,仿佛在凝望一段冗长的命缘。
沉默良久,终于启唇,问道:
“你叫什么?”
僧人答:“贫僧自幼出家,俗姓林,法号定慧,今年二十有七。”
她淡淡一声:“你比我年长两岁。”
慧尘低头苦笑,道:
“学无先后,达者为尊,师尊请受徒儿一拜。”
说罢,五体投地,额贴地砖,不见一丝作伪。
叶纤尘目光静静望着他,仿佛透过这跪地的年轻僧人,看见某一世尘缘碎片。
她忽地轻轻一叹,如寒玉落盏,碎于寂寂。
“痴儿,我忘川一门剑修功法,只宜女子修习,不传男弟子,你却学不了。不过今日在此相会,也算有缘,若你定要随我修行,按忘川一脉习俗,你可做我义子。”
僧人一听再度俯首叩拜:
“义母在上,受孩儿一拜,儿自幼修佛,礼法万经,见千人苦厄。可今日一见义母,才知剑有锋,佛有相。若此生不能随侍左右,听铃入梦,恐百卷法藏也无所系心。”
叶纤尘眼神一震,隐有微光晃动,却终归沉寂如雪。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方才开口,语气竟轻柔三分:
“既如此,你随我吧。但我从无儿子,亦不识如何为母。”
慧尘伏地,恭声而呼:
“只要义母肯收,儿愿为香火之子,不求名分,但求侍奉。”
叶纤尘默然一瞬,似是接受。
她目光落于他身侧,随手一指,指尖剑气如流霜轻转,刻入地砖,写下两个字:
“慧尘”
“你既为吾子,便不再是定慧。从我名中取一尘字,你是慧字辈。慧者,悟道也;”
说完,她终于第一次唤他:
“起来吧,尘儿。”
慧尘心头一震,跪地长拜,不胜悲喜:
“谢义母赐名,尘儿不敢忘。”
话音未落,满堂无语,唯余灯火微摇,雨丝敲窗。
忽有一人自书场案前走出,正是方才那位绘声绘色、讲得天花乱坠的说书人。
他俯身一拜,额贴地砖,语声哽咽:
“老朽参见叶仙子法驾,适才不识仙真,妄自品评芳名,还请仙子责罚。”
但他这一拜拜下去,待再抬头时,客栈门前灯影摇曳,烟雨迷濛——
那一僧一尼,竟已无影无踪。
仿佛自始至终,不过一场梦。
说书人怔立良久,忽而心有所感,心神鼓荡难抑,缓缓回至案前,取出随身笔墨,蘸重墨于纸上,一笔一划,题下:
“癸卯暮春,艳骨传人现尘缘客栈,一剑定纷乱,一语认亲恩。”
他伏案良久,再抬头时,客栈中一片寂静。众人皆似心有敬畏,不敢高声言语。
当那一行墨字写就,说书人忽觉心头一震,沉吟良久,复又执笔,于页边添下一句:
“尘缘客栈,宿缘已定。”
旁人问他何意,他不答,只轻轻叹了口气。
“当时我只觉那女子坐在灯下,眉目冷淡,如霜雪凝华,不沾凡尘。可当她开口唤那僧人为‘我儿’时,我竟觉她眉间有一线微光,似春水破冰……”
他望着那三个字——“尘缘客栈”。
喃喃念出声来,仿佛才忽然明白:
“叶纤尘,慧尘……一个‘尘’字原是她身上一缕未断之缘。此地名作尘缘,莫非早已注定她将于此,了却尘世一段因果?”
有人接口:
“是了,是尘缘,是宿缘,是血缘。”
“艳骨菩萨虽坐忘川,却仍在人间留下一滴法乳、一点慈心、一段尘缘。”
客栈外,雨已停,月色淡白如霜。
尘缘客栈门前的招牌在夜风中轻轻晃动,那“尘缘”二字,在烛光映照下仿佛透出某种冥冥注定的静意。
第二日,有人在尘缘客栈粉壁上笔走龙蛇题写一首七律,诗曰:
京渡风轻暮色昏,茶烟一缕隔红尘。
恶客未语心先动,宝剑曾鸣意已真。
半笠遮颜非避世,一缘如梦不由人。
他年回首孤灯下,始信人间有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