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小说《荒村孤鬼》(2)
2 小琴的眼泪
2024.09.21—2024.10.06
跟八爷搭帮过日子的那个寡妇比八爷小十来岁,叫做小琴,人长得俊,又爱笑,笑起来声音又甜又脆,算得是山里头的一朵花。原先她的丈夫是个放羊的,大家都叫他“羊倌儿”,体格挺棒,就是话儿少,像个闷葫芦。因为村里的老支书老爱找小琴的麻烦,羊倌儿和老支书干了一仗,在村里呆不住了,就到山下打工去了。丈夫走了,小琴少不了受老支书的欺负,一肚子羞愤委屈无处诉说。八爷跟小琴住邻居,看在眼里也是没有办法,只是有什么费力气的重活儿,能帮忙的就帮一把,小琴也很感念八爷的心善。
羊倌儿下了山,先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一阵子。后来听说有个机械厂要招人,就去应聘做了工人。工厂是私企,厂长是个老头儿,岁数和邻居八爷差不多。这个厂长的老婆,看样子是外国人,个子挺高,胖得很,衣服里好像揣着鸭梨、倭瓜鼓囊囊地。厂长的儿子、儿媳都在阿拉木图经商,把他们的女儿留在国内上学。女孩儿十三四岁,个子高挑,皮肤白里透红,一头亚麻色的长发。鼻子翘翘地,脸上还有几点雀斑。羊倌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媳妇儿小琴,应该说,天下的女人没有比她更俊俏的了。
厂子很小,厂长经常和工人们一起干活吃饭。一天晚饭后,厂长问羊倌儿,说你家在山里吧?羊倌儿说,是呀,军都山,赵家坟的。厂长说他的孙女儿想要看星星,但是北京城附近雾霾污染太重,晚上灯光又太亮,天上根本看不到星星,连月亮也是朦朦胧胧的。所以厂长说想带孙女儿到山里去,问羊倌儿家里有没有地方住?羊倌儿也想回家看看媳妇儿,就说行啊!家里挺宽敞的,能住下。于是在厂里周末例假的时候,厂长开着小车,载着他的老婆和孙女儿以及羊倌儿一起上山。
坐在车里一路闲聊。厂长说他是北大历史系的,刚上一年级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就赶上了反右。“学校有七百多个右派,里边学生将近六百。有些右派熬不住了,数力系、西语系、物理系、图书馆系都有学生自杀。西语系、哲学系还有被枪毙的学生。还有几个逃港的,抓回来判了刑。我在历史系因为说‘江东六十四屯是中国领土’,被定为‘反苏’,打成右派。可笑的是我这个‘反苏’的右派,却不得不逃跑到了苏联。苏联的克格勃要我当特务,我不干,被关进监狱。好在这个监狱还算文明,没有受到虐待,放出来后在一个机械厂当了工人,找了老婆成了家。”坐在车里的厂长的老婆拍着胸脯说:“热哪——老婆”,引发一阵笑声。
车到赵家坟,羊倌儿进了家。小琴看见丈夫回来了,还带来三个人,里边还有外国人,十分惊讶。羊倌儿说这位是厂里的领导,这两位是领导家属,来山里休闲。羊倌儿吩咐媳妇儿备饭,自己给厂长和他老婆、孙女倒茶水,然后安排住宿的地方。
吃罢晚饭,天色暗下来,厂长领着孙女和老婆到院坝里看星星。羊倌儿跟着出来招呼,他女人还搬了条凳子放到院坝里,再把茶水端出来放在凳子上。只见群山环绕,星空深邃浩瀚,灿烂的群星闪耀着神秘的光芒。厂长的孙女雷娜高兴得双手捂着心口说:“太美了!太美了!多么美妙的星空!”厂长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看!夏天看星星,先要找到最亮的三颗星,叫做‘夏季大三角’。”雷娜顺着她爷爷的手指看去,厂长说:“银河西边这颗最亮的是天琴座的α星,银河东边这颗亮星是天鹰座的α星,银河里边北头的这颗亮星是天鹅座的α星,三颗亮星构成了‘夏季大三角’。”厂长老婆问道:“当年你就是凭着天上的星星辨认方向,在戈壁滩上逃跑的吗?”厂长说:“是啊!有天上的星星指路,我才能活到今天。”厂长又对孙女儿和老婆说:“认识这三颗星,就找到了三个星座。天琴座在亮星旁边有四颗小星星,那是竖琴的琴弦。天鹅座里的天鹅,在银河上张开翅膀,抻着脖子往东南飞。天鹰座里的鹰是往北边飞的,亮星旁边两颗小星星像是它的眼睛。”
小琴也跟着看星星。听到这里她插了句话:“听老人说,天河两边是牛郎、织女,七月初七鹊桥会。”羊倌儿说:“女人就知道牛郎、织女,听厂长说吧!”厂长说:“你爱人说得对。天琴座α星在中国叫做织女星,中国人把天琴座的竖琴看作织布机。天鹰座α星在中国叫做牛郎星,天鹰的两只眼睛被中国人看作牛郎担子里挑着的两个孩子。”小琴说:“是吧!厂长也说是牛郎、织女。”厂长接着说:“天鹅座α星在中国叫做‘天津四’。不是‘天津卫’那个天津,是天上的大河的意思。屈原的《离骚》有一句‘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就是说早晨驾车从银河出发,傍晚到达西天的花园。”羊倌儿说:“厂长学问就是高!跟着您长知识了。”厂长说:“喜欢屈原辞赋的人,性格上都会受到影响。认死理、讲真话的人多,不会拐弯抹角儿,运动一来往往倒霉。”羊倌儿说:“前面那家的一个老头,倔得很,就是当右派轰到俺们村来了,听说也是北大的。”厂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是北大的同学?他叫什么名字?”羊倌儿说:“刚来时二十来岁,大家叫他‘老八’。后来岁数大了,就叫‘八爷’了。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好像姓王。”厂长说:“我明天得会会他。想不到这村里还有我们的右派同学。”
雷娜不太听得懂大人的谈话,她想着自己生日的星座,问道:“爷爷!人马座在哪里呢?”厂长说:“你看!在天鹰座的南边,银河的最南端,就是人马座。人马座的星星都不太亮,其中有六颗星组成斗状,中国人叫做‘南斗六星’。或者把斗看作茶壶的柄,还可以看到八九颗星组成的茶壶。当然,延展开去,有更多的星星组成了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人头马’。人头马手持弓箭,‘人马座’也叫‘射手座’。”雷娜问:“从‘夏季大三角’出发,是不是可以找到更多的星座?”厂长说:“是呀!天琴座的西边是武仙座,武仙座比较暗,没有亮星。武仙座的西边是牧夫座,牧夫座的α星是非常亮的,中国人叫做‘大角星’。在春天南边的天空,凭这一棵星就可以确定它是牧夫座。”雷娜对浩瀚的星空感到着迷,不住地赞叹“真美!真美!”
厂长的老婆说:“太浪漫了!仙女在银河边上弹琴,牧夫在草原上放羊。可是那个武仙在中间做什么呢?”羊倌儿在一旁听着,想起了老支书总在找小琴的麻烦,就顺口说:“怕没干好事!” 厂长说:“武仙赫拉克勒斯是天神宙斯和阿尔克墨涅的私生子,他出生后,宙斯把他抱到天后赫拉身边,想让他吃一口奶以获得神力。赫拉惊醒,奶汁喷涌而出,飘洒成为‘奶之路’(the Milky Way),也就是银河。”
第二天吃完早饭,厂长的孙女和老婆跟着小琴到地里去采摘。羊倌儿领着厂长来到了八爷的家。八爷正蹲在地上鼓秋他干活的家什,见来了客,忙站起来。羊倌儿说:“八爷!这位是俺们厂的领导,你们北大的同学,来看看你!”八爷拉着厂长的手,端详着厂长的脸盘眉目,说:“你是……雷?……”厂长说:“我是历史系的,56级,雷大汉。”八爷说:“雷大汉?不是说你死了吗?逃跑死在外面了!”厂长说:“差一点儿就没命了。我逃跑之后,在野地里流浪了半个多月,才跨越国界,跑到苏联去了。”八爷说:“你不是反苏的右派吗?怎么跑到苏联去了呢?”厂长说:“命运捉弄人,一言难尽呀!”又问:“你也是历史系的吧?”八爷说:“我也是历史系56级的,咱们俩不一个班。我是‘王老八’呀!”转而一想,自己的大名不叫“王老八”,笑道:“多少年了没人叫过我的大名,差点儿自己也忘记了。我是王小鹰啊!”厂长抱着八爷的肩膀说:“小鹰!你是‘未名诗社’的,诗人呀!”八爷说:“别提了!哲学系的郭世英,很有才,搞了个《X》诗刊,倒了大霉。我那几首歪诗,上不了台面,也闯了祸,害得我倒霉一辈子。”厂长说:“中文系有个姓刘的女生,拒不交出你写的诗,也给打成了右派?”八爷说:“是啊!挺好的一个同学,我把人家连累了。她们系总支书记要她交出我的诗稿,她咬着牙说:‘我从小养成的习惯,不会落井下石。’就这样把她也打成了右派。”
两个老同学,老泪纵横忆当年,又各自诉说自己几十年的磨难,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小琴过来叫他们一起到家里去吃午饭。雷娜和她奶奶从菜地里采摘来了豆角和茄子。小琴主厨做了个红烧茄盒和一个排骨炖豆角,另外还有一个麻辣汁白斩鸡和一个鲫鱼豆腐汤。宾主入座,虽说是山村农家饭菜,却也是天南海北生死沉浮热热闹闹。羊倌儿开了瓶二锅头,给八爷和厂长满上,自己陪客也满上一杯。厂长的老婆是俄国人,能喝伏特加的,二锅头没问题,满上。雷娜也倒了小半杯尝尝。小琴给大家端来了一盘花生米,喝酒就花生米是北方农民的一种习惯,城里人多半要有下酒菜。小琴做的红烧茄盒金灿灿的,汤汁饱满,香气四溢。这种茄盒是先把肉馅搁葱姜末调料腌好,塞入划开了口子的茄子片之中,裹上鸡蛋面糊,炸得金黄,再大火复炸一遍,然后加葱姜蒜红烧收汁出锅。麻辣汁白斩鸡和南方人做的白斩鸡有一点不一样,不是蘸料汁吃的,而是用洋葱丝儿垫底,放上鸡块儿后,把麻辣料汁儿浇在鸡块儿上,再放香菜泼上辣椒红油。因此麻辣汁白斩鸡的口味更重,适合北方人的性格。排骨炖豆角营养比较平衡,鲫鱼豆腐汤味道相当鲜美。八爷几十年一直打光棍儿,吃食比较简单。今天能吃到如此丰盛的饭菜,堪称口福。羊倌儿给厂长让菜,厂长说:“你们这个村风景好,物产丰富,居住条件也比较宽敞。要是办一个‘农家乐’,吸引城里人到村里来休闲消费,也许有点儿搞头。”羊倌儿听了,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农家乐?叫城里人上山里来玩儿?”厂长说:“是呀!改革开放以来,城里人有钱了,但是工作和生活压力挺大。能到山清水秀的地方走走,放松放松,吃到原汁原味的乡土饭菜,还是挺好的。”厂长老婆说:“二锅头哈拉叟!伏特加就像一团火烧嗓子。”羊倌儿说:“那怎么来呢?俺们这儿没公共汽车。”厂长说:“只要有路就行。城里人有能力消费的都有车,开车想上哪儿就上哪儿。”羊倌儿说:“俺们这儿就备下饭菜,安排住宿。是吧?”厂长说:“当然,要能吸引人,最好还要有一些当地特色的旅游休闲项目。”一边吃一边聊,吃完饭收拾碗筷,坐下吃水果喝茶,还继续聊了半天。看看天色不早了,厂长要开车回城。羊倌儿要留下来住几天,小琴抿着嘴没说话。厂长和老同学八爷告别,紧紧握着手抖了又抖,又抱着拍了拍肩膀。厂长老婆和孙女也和小琴告别,说下次要请小琴教他们做菜。大家依依不舍,厂长开着小车下山了,消失在云树之中。
厂长走后,羊倌儿和小琴找八爷一起商量农家乐的事儿。看来厂长说的还真有门儿。做饭烧菜都不是问题,住宿也有地方,就是要收拾一下,准备下干净的被褥枕头。城里人怎么知道有个赵家坟呢?还得找厂长商量商量,厂长见多识广,办法比较稠。在家里住了几天,羊倌儿要下山回厂里去了,当然要讨厂长的主意。小琴见着八爷也叨咕农家乐的事儿。小琴还说,八爷你家乱得像狗窝。八爷摇摇头苦笑着无可奈何。
厂长投了些钱置办农家乐的家具、炊具、碗筷,以及拾掇房屋,买些茶具、铺盖之类的。羊倌儿买了辆摩托车,以便山上、山下跑路买鱼买肉和油盐酱醋以及各种佐料。蔬菜瓜果地里就长着的,要是不够了,小琴也会找邻居筹措。八爷琢磨着能给农家乐增添点儿什么特色,能够吸引人的。就这样,经过厂长介绍联络,来了几拨客人,农家乐算是办起来了。就是城里人要上厕所不太习惯。山上是可以铺设管道把泉水引到家里,但是做下水就没有办法了,因此没法儿用坐式马桶,只能蹲坑。刚改革开放那阵子,城里也是只有涉外宾馆才有坐式马桶,外国人来到中国蹲不下去,如厕成了一个大问题。现在城里普及了坐式马桶,城里人坐惯了,到山里来就蹲不下去了。好在来农家乐休闲的以中年人和年轻人居多,所以克服克服还是可以的。
八爷开始也是领着农家乐的客人看星星,这也算一个特色项目。来的客人里有一位是北大天文学系的姜老师,是个行家,跟八爷提议说可以买一个天文望远镜,连休闲带科普就更吸引人了。他介绍了一款天文爱好者们最喜欢的望远镜,口径150mm, 焦距 750mm, 牛顿反射式,抛物面主镜,EQ3 赤道仪,对于深空摄影和天体观测、拍摄都适用,才2000元左右。八爷和厂长、羊倌儿、小琴商量,都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就托姜老师买来这个天文望远镜。姜老师买来后帮助安装,并教会了大家使用。
天文望远镜的口径越大,就越能发现更多较暗的星星。焦距越长,看到的星星就越大。这个望远镜的口径和焦距,在非专业的应用中,算是很拔尖儿的了。牛顿反射式的望远镜没有“色差”,不会出现红蓝分离的现象。反射式的望远镜有两种:球面主镜的容易产生“球差”,就是看到的星星周围还有几个同心的圈圈;而抛物面主镜会产生“慧差”,就是星星拖着一条尾巴。但是慧差一般并不严重,所以选抛物面主镜较好。赤道仪是为了抵消地球的自转对观看星星的影响,能够避免使用经纬仪所产生的天体的“场旋”,而且能自动跟踪星星。EQ3是德国产品,质量非常好。有了天文望远镜,农家乐看星星的项目就更丰富了。不但可以看清月亮上的环形山,而且可以看到土星的环,北冕座的超新星爆发,金牛座的蟹状星云,等等各种天文现象。
来看星星的大人小孩兴致都很高,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孩子们最爱问的是生日星座的问题,有些孩子在自己生日的那个月份来到赵家坟,希望能看到这个月份对应的星座。八爷说,很遗憾,在你生日的那个月份,是看不见你生日的星座的。这是因为,太阳在黄道上运行,依次经过黄道十二宫:白羊宫、金牛宫、双子宫、巨蟹宫、狮子宫、室女宫、天秤宫、天蝎宫、人马宫、摩羯宫、宝瓶宫、双鱼宫。太阳到达你生日的那个星宫,星星和太阳在同一个方向,太阳很亮,当然看不见星星了。有的大人提出的问题比较专业。比如有人问到南仁东的中国天眼发现了新的脉冲星,问这里能不能看到?八爷只好说,很遗憾,看不到。脉冲星发出的是电磁脉冲,用光学望远镜是看不到的。还有问外星人的,问星际移民的,八爷就回答不上来了。毕竟小儿辩日,也有难倒孔夫子的时候。
军都山赵家坟的农家乐名声传得很远,红红火火的,八爷和羊倌儿夫妇跟着厂长赚了不少钱。其间,北大同学带着孩子也来了好几拨儿,有知道中文系姓刘的右派女生下落的,说她被打右派后到黑龙江的一个农场劳动,直到胡耀邦给右派平反摘帽,才到黑龙江大学当了教师,结婚生子,现在过得不错。八爷闻之释然。
赵家坟的村民一看八爷他们的农家乐有赚头,一窝蜂地办起了七八家农家乐。良性的竞争在于提高自己的产品和服务的质量,争取消费者;恶性的竞争常常压价抢夺客户,同时以假冒伪劣的产品和服务来压缩成本,有的还伴随着权力和暴力的非经济手段。有些农家乐声称是天然生态食品,实际上是到山下批发的。所谓农家菜,质差、量少、价贵,顾客的感受不佳。有的农家乐到村外路口欺骗和强拉顾客,大家上当之后就不再来了。在特色服务方面,有搞赌博杀猪盘的,有搞民俗婚礼体验的,也有跳大神的,什么乌七八糟都有。有一家农家乐办婚礼,顾客戴上礼帽插上翎子体验新郎官,村里找个人披上红盖头坐花轿扮作新娘,实际上头脸都盖住了,是俊是丑是男是女都知不道。婚礼的每个环节都是收费的,拜完天地入洞房挑盖头时,发现新娘早从后门跑了。新郎官要退钱不给退,闹得一塌糊涂。还有一家在灶坑里刨了刨,碰到石头刨不下去了,弄了个浅浅的窝窝子,就插上牌子说是地道战遗址,还在院子里的石碾子台底下戳几个眼儿,说是当年八路军打枪的地方。更离谱的一家推出所谓“原生态民俗表演”,用一种镀膜单面镜安装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隔墙上。从表演者的房间里看,这方玻璃就是一个普通的镜子。而从观众的房间里看,玻璃是透明的,赤裸裸一览无余。有个小伙子先是花200元体验了一把“原生态民俗”,后来又买票当观众去看戏,才明白自己出钱当了演员。靠坑蒙拐骗是走不远的,所以热闹一阵子之后,农家乐就渐渐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赵家坟的农家乐稀里哗啦都倒灶关门了,赚了钱的猫在村里赌钱,没赚到钱的都下山打工去了。八爷他们的农家乐还撑着,但是受到商业信誉崩塌的连累,基本上没有什么客人了。农家乐兴起的时候,老支书轮流到各家吃饭。现在仅剩下这一家了,老支书死盯着三天两头地来亲自指导工作,品尝饭菜质量。老支书从来吃饭是不给钱的,吃完了一抹嘴,还得捎上一瓶酒或者一条烟。就像一只牛虻叮着吸人血,嗡嗡叫,轰也轰不走。羊倌儿气的两眼通红,也是没办法。
这一天老支书又来吃饭了,还带着一个穿警服的,是山下派出所的所长。这个所长上山来找老支书,是因为老支书的侄子从外地买来一个媳妇,派出所给上了户口,钱还没有交齐。媳妇生了孩子,就跟着侄子下山打工了,家里没人。老支书说,走!有个农家乐饭菜不错,您去尝尝?老支书和所长进来大模大样坐定,叫小琴酒肉伺候。羊倌儿看见老支书又来了,没生好气,不过看还带了个警察,有些发怵。老支书和所长饭饱酒足,腆着大肚子喝茶。老支书醉醺醺地指点着小琴对所长说:“这娘儿们不赖吧!谁不知道赵家坟一朵花?可惜插到牛粪里去了。”羊倌儿在一旁听了,火往脑门儿上拱。所长色迷迷地拿眼瞟着小琴,比所里的警花漂亮多了。老支书对小琴说:“过来过来!给所长捏捏肩膀放松放松!”小琴很害怕,小声说:“我两手油……”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躲。老支书追进厨房,掐着小琴的胳臂把她拖了出来。小琴扭着腰挣不脱,被拖到所长跟前。所长盯着小琴说:“不颤乎人民警察是不是?”小琴垂手低头说:“我不……”老支书把小琴推到所长身后,命令道:“捏!”小琴还是垂着手一动不动。羊倌儿咬着牙一字一板地说:“欺负人哪!头上拉屎!”老支书回过头来,对着羊倌儿说:“反了你了!叫警察把你铐上!”羊倌儿说:“官逼民反!谁怕谁呀!”老支书抡起胳臂,一巴掌朝羊倌儿脸上打来。羊倌儿后仰躲过老支书的巴掌,飞起一脚,踹在老支书的心窝上。所长向羊倌儿扑来,把羊倌儿压倒在饭桌边沿。小琴在所长后面使劲儿扽所长的衣服,但是所长肥得像一头熊,扽不动。所长双手掐着羊倌儿的脖子,死死地摁在桌子上。羊倌儿被掐得透不过气来,眼冒金星,两只手乱抓。突然羊倌儿感觉手里抓到了一个冰凉的酒瓶儿,就猛地朝所长抡去,一下子砸在所长的脑袋上。所长立马瘫坐在地上,老支书一脸惊愕,羊倌儿拉着小琴就往外跑。跑出了门,羊倌儿说:“你去找八爷!”小琴往八爷家跑,羊倌儿往山上跑。老支书和所长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站住!开枪了!”实际上所长来找老支书,就是要钱,并不办案,没有带器械。他如果带了枪来,羊倌儿恐怕就没地儿跑了。
羊倌儿在前面跑,老支书和所长在后面追。追进了一条山沟,羊倌儿又朝山崖上爬去。小琴跑到八爷家,一说情况,八爷抄起一把铁锨,和小琴一起追进了山沟,看到了羊倌儿在攀岩。羊倌儿在前面攀爬,老支书和所长在后面穷追不舍。山崖很陡峭,怪石林立,羊倌儿喘着大气,奋力攀登。所长和老支书一前一后,渐渐向羊倌儿逼近。羊倌儿猛蹬一块石头,想要翻身上崖,不料石头松动,滚了下去,羊倌儿也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小琴看见羊倌儿摔下来,“啊!”地大叫了一声,八爷赶快把小琴扶住。石头滚落下来,正砸在后面紧跟的所长脑袋上,天灵盖砸碎了,所长一命呜呼。接着又崩下来几块石头,老支书一看石头滚落,仰八叉瘫在地上。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正砸在老支书的小肚子下面,把骨盆都砸散架了,老支书疼得断了气儿。老支书那玩意儿祸害不少人家,也算是得了报应。八爷和小琴急忙攀爬到羊倌儿跟前,羊倌儿知道自己不行了,对小琴说:“我没能耐儿,叫你跟我受苦了!”小琴说:“我背你回家,能治好的。”八爷把羊倌儿背起来,鲜血湿了他的后背。小琴在后面扶着往家走。羊倌儿说:“八爷!我不行了。我放心不下小琴,你多照应她吧!”还没背到家,羊倌儿半道儿上就咽了气儿。
八爷帮着小琴把羊倌儿收敛之后,农家乐也关了门。八爷找村里的住户,想帮着去把老支书和所长的尸首抬回来。村民们有的说:“没那工夫!”有的说:“又不是俺家的狗。”竟没有一个肯帮忙的。八爷对小琴说:“不管好人坏人,有天大的仇,人死了总不能不收尸吧!”八爷和小琴在半山腰上找了块石头少点儿的地儿,刨了个坑,把所长和老支书埋到一个坑里。八爷一边填土一边说:“你们哥儿俩走好!来世不要再祸害人了!”小琴在坟堆儿上啐了口吐沫,跟着八爷回家。
老支书死了,小琴松了口气,想起哪些受欺负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不过现在好了,他终于死了。村里的二流子们也没有一个敢来招惹小琴的,因为传说的因果报应,真事儿就摆在眼前,他们不由得不怕。羊倌儿死了,小琴念叨着羊倌儿的种种好处。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心中悲伤不已。日子总是要过的,小琴收拾着屋子,坚强地打理自己的生活。羊倌儿临死有言,托付八爷多照顾小琴。八爷也是想着小琴命苦,时不时过来看看她。
村里的人家越来越稀少了。村里的姑娘们长大了都嫁到山下去了,山下的姑娘绝没有嫁上山来的。有几个买来的媳妇,有的跑了,有的生了孩子,也没有留在山上的,非要男人下山去不可。小伙子们下山打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也没有回来的。有的把孩子送回山上叫父母看着,可是到小孩上学的时候,山上没有学校,也只好下山去。父母老了,有下山跟着儿女生活的,也有喝了农药的。就这样,山上的田园渐渐荒芜,庄稼和野草互相杂生,房舍没人居住打理,也渐渐地颓败倒塌,野兔和狐狸日夜出没,道路和台阶长满青苔。过了两三年,附近已经没有其他人家了,只剩下八爷和小琴。八爷在小琴家吃饭,也和小琴一起干活。冬天到了,野狼经常在村子周围嚎叫,小琴一人住着害怕,想搬到八爷家来。八爷答应了,让小琴住在里屋,自己住在外屋,中间挂了一领帘子。过了几天,小琴把帘子摘了,睡到半夜,小琴喊冷,非要钻到八爷的被窝里来。八爷看见小琴光溜溜站在地上,说:“小姑奶奶!不怕冻着?”小琴哧溜一下子就钻到八爷被窝里。八爷说:“这哪行啊?女人怎能和男人睡一个被窝啊?”小琴嗤嗤地笑着,说:“八爷你没有和女人睡过?”八爷说:“我二十岁出头打成右派,一辈子遭人白眼,哪儿有人到我跟前哪!”小琴说:“八爷你命苦,也该有个女人来疼疼你。”八爷叹了一口气。小琴说:“你没结过婚。我结过婚,又受过别人的欺负,男人死了,你嫌弃我吗?”八爷说:“我怎能嫌弃你呢?羊倌儿临终托付我要照顾你,只是没有想到今天这一茬儿。”小琴喜极,把眼泪滴在八爷的胸前。自此,八爷和小琴一起搭帮过上了夫妻生活,两个人都好像年轻了一轮,生龙活虎,甜甜蜜蜜,直到有一天小琴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