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二十三】
围着理想前进(二十三)
转眼就是年三十,我们这排房子,都在忙年夜饭。
父亲这周上白班,小组的人下班后,第一次要到我家来吃年夜饭——因为杀了猪。
这排房子,就我家在年三十,以这种方式请客。
草草吃过午饭,母亲拿出六大块腊肉:“过年杀头猪,要让客人把肉吃个够。”
我拿两块,她拿四块:叫我放到灶边,她来烧肉皮。还吩咐我:“到坡上地里扯些莴笋回来,把明天的都扯上。”
我背着小背篼出了门,到处都是娃儿耍的身影。我觉得时间还早,耍一阵再去扯菜也不迟。便拐弯到了后面楼房,几个同学正在踢毽,我就加盟。
我们规定:踢一千个鸡毛毽论输赢——我最先踢满赢了。
我忘了母亲的吩咐,又去加入修房——就是用一短细绳,穿入十几个算盘珠子的圆孔中,然后把细绳的两头拧在一起,就是松松的一串算盘珠子,把它放入事先在地上画好的格子中,诸格子有约定的规则。
参与修房的人,打着摆摆(一只脚悬空,一只脚踩地),遵照规则,踩地这只脚,铲着这串算盘珠子走。
如果这串珠子停在格子的线上,就输了。
谁修的格子多,谁就赢。
修房是我们这代女孩的最爱。
不知不觉修房快到黄昏时,母亲拿着一根夹竹桃树丫,不声不响,朝我走来。
“付碧!付碧!你妈妈来了!”
我正打着摆摆修房,闻声抬眼一看,夹竹桃树丫正朝我打来。我“唰”地一下跑开,树丫落空。
感觉母亲没追了,我停住脚步喊:“尹小美,把背篼给我拿来!”
“在哪里?”
“在那边旮旯。”
有的说:她也太贪耍了,该打!
有的说:你看,人家付碧,不做事就遭打。
我接过背篼一溜烟跑到山上自家地里,不仅扯了莴笋,还扯了包包白;因为老大初一是不会买菜,再说初二还要来客,免得到时又喊我来弄菜。
我把老叶子拔掉、扔了,因为猪已杀了。严严实实一背篼菜,加上母亲昨天在磁器口买的胡萝卜,可以吃上好几天。
我“嘿咋、嘿咋”回到家,母亲看见包包白:又气、又急、又骂。
“张妈吔,她耍了一下午是不该。”宣妈过来,“她现在把菜弄回来了,你也该消消气了。大年三十的,吃晚点也罢。”
“你看、你看!”曾叔叔也凑过来,指着背篼,“你们看!做事情的、遭骂!那个黑子,还是当哥哥的,他还在宣妈家下象棋。你这个当妈的,啷个搞起的哦!”
母亲又气、又急、咬牙切齿:“曾兴武,烂屁股,滚开些!我教育娃儿,管你屁事!就是你在挑拨离间,她才敢这样!”
宣妈撵着曾叔叔一起走了。
母亲气得打哆嗦,从背篼里拿出白菜:“你看、你看!松垮垮的,还没包紧,你就把它扯了!你这个砍老壳的,啷个不死了嘛!要不是今天老大三十,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她丢下白菜:“老叶子呢?!”
我吓得额头冒汗:“在、土、土里。”
“去给我背回来,晾起!”母亲骂骂咧咧,又忙开了。
我把背篼里的菜滕出来,背着空背篼又上山,发现老菜叶子不见了,吓出一身冷汗,半晌回过神来,就在自家地里,扒菜的老叶子,背回去,可实在太少了。又去不远处的地里,扒包包白的老叶子。刚背起半背篼老叶子,背篼却被人一逮一扯,掉了。
“哼!大年三十,来偷菜!跟我走,找你的大人去!”
他一手抓住背篼,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不由我分说。
我又哭、又闹、又绊,加上又是小路,他只好松开手。我顺手一把拖住他的腿,咆哮:
“不要告我,不要告我、你都拿走......”
“你以后还来偷不?!”
“不偷!不偷!”
那人拿着背篼走了。我摊坐在地上,不敢回家。
天色暗下来了,传来母亲着急的声音:“付碧 ......”
母亲拿着背篼,老远看见我:“啷个你在这里?!背篼在那里?!”
我起身到母亲身旁:“那人抢了我的背篼。”
母亲放下背篼,拍打我身上的泥巴:“以后不让你一个人到这里。”
她肩挎小背篼,我俩一边走,她一边说:“你想嘛,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变了女人就得做事。你把事情做完了再去耍嘛。我也当过细娃儿的,也想耍。你外公被抓壮丁,外婆病又多,我还不是把事情做完了才去耍的。”
“嗯。”
回到家一看:锅里炖着汤;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只等客人到来,肉和菜下锅炒炒就好了。
天灰黑时,父亲和小组的人来了;这五位与父亲的性别都是一样的,只是年龄有点距离而已。
热闹的声音传入正在忙厨的母亲耳朵里。
“来、来、来,大冷天的,你们先喝点汤暖暖身子。”母亲端着一大缽热气腾腾的海带萝卜汤放在桌子上,“一个小组的,别讲客气!”
“张师母,我们小组今天来给你们拜年哦!”徒弟说他们准备买点东西,张师傅不准。“我们都是空手,搭两个肩头,抬个嘴巴来的哦!”
“这年头,有啥子买的?今年过年跟去年发的票,没增加一丁点儿。这回杀头猪,才敢请你们来吃便饭。以后要是我们杀猪,你们都来,不用买东西。”
“老张,你带他们先吃起。”母亲叫我到灶房帮忙端菜。
到了灶房:
母亲端开汤锅,放上铁锅。
用大碗,装了一碗切好的肉,倒入锅中;再舀上一勺汤放在里面,气烟往上窜。
母亲将空碗反扣在锅里;过了一会儿,她一手用锅铲挑碗,一手取出碗:“这样碗才是烫的,肉装在里面不容易冷。”
她把一块烂桌帕放在我手上:“这样才不会烫到手。”
她把肉铲在碗里,叫我端给他们吃。
“来啰!”我双手端着碗,吆喝着来到桌子边。
父亲接过碗。
我转身回到灶房:“怎么肉不放泡姜、泡海椒呢?”
她从锅里夹了一块肉,喂在我嘴里:“怎么样?”
“好好吃哦!怪不得,气味好香!”
“这是腊肉,煮熟了就吃。鲜肉才放泡海椒、泡姜。”
铁锅里热气腾腾,母亲把肉铲进两个大碗里,再将胡萝卜倒入铁锅中:叫我舀三勺汤在里面煮。
“为什么不放油呢?”
“汤里面有油。胡萝卜要煮啪,少放盐,吃起来甜咪咪的。”还说“这两碗肉太烫,”她端过去。
很快,母亲拿着个空大碗过来:“这些人好槽(肯吃)哦,刚才你端过去的就吃光了。”
“太好吃了!比回锅肉好吃。”
“叫你熏肉,你还气鼓鼓的。”
“黑子啷个不熏肉呢?”
“变了女人就得做事。你自己变成了女人,啷个办嘛!”
我也不晓得啷个变成了女人......糊里糊涂乱想起来。
“端过去——胡萝卜。”
我没理会。
母亲敲了我一下:“又是哪头水发了,看到有人来,就发饭疯?”
我回过神来,接过碗,端到桌上放好。
他们正在划拳。
我回到灶房,铁锅里面的干海椒味呛得母亲咳嗽。她倒了点菜油在里面,再把莴笋倒入锅里翻炒,抬眼看到我:“你过去吃,就这个菜了。”
他们一见我,挤出位置:“来、来这里坐。”
我就挤在妹妹旁边的缝隙处站起,一手端碗,一手拿起筷子,朝肉碗伸过去。
徒弟眼快,接过我的筷子,满满一筷子肉夹在我碗里:“你后来,多吃点。”又猛撮一筷子肉放在我碗里。
我接过筷子,快乐地吃起来。
母亲端着一小碗莴笋过来:“这几天,天天都在吃肉,”说我还是这么饿捞饿相的。
徒弟接过母亲手中的碗放好:“师母,快来吃。”便起身让出座位。
“你坐。我马上就来。”她招呼大家要吃好,便转身去灶房。
她端着一碗海带萝卜吃着过来,说什么也不肯上桌子,坐在旁边一处的小凳子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给。”徒弟把肉碗递给母亲,说她忙了这么久。母亲夹了点肉在碗里。
弟弟学会了划拳,毕竟是第一次划拳,还不怎么熟练。大家都表扬他聪明,是个好苗子。
父亲乐开了花,与弟弟单挑。谁知,父亲输了。顿时,一派喝彩声。父母笑得合不拢嘴。
“张师傅,你四个娃儿中,哪个最聪明?”
“就数老二最笨。”母亲说我只晓得吃。
我正大口大口嚼着肉,一听这么说,便使出性子:“我要肉!”
“你们看嘛!”母亲说我一点都盯不到兆头。
“确实笨。”父亲说开了,“她上学报名时,老师问:‘你爸爸每月关多少饷?’她木起。老师说:‘就是一个月关好多钱?’她还是答不起。答不起就算了嘛!你们猜猜,她最后是啷个回答的?”
大家都摇头。
父亲犟起脑壳,口气夸张:“一块钱一张的几十张!”
“哈哈哈......”大家笑成一团。
有的笑得热泪盈眶。都说:“确实笨。”
我家鸭子在门口边,“嘎嘎嘎......”地叫。
“你们才欢喜哟!笑得像打雷一样响。”宣妈站在我家门口旁边的窗口说,“鸭子也在门边嘎嘎叫。”
母亲招呼:“宣妈,进来坐。”
“我还有事。你家过年真闹热。”她离开。
我一声不响,大口大口吃肉,脑子里浮现出我变成男娃儿的情景......不由得伸出碗:“我还要肉!”
徒弟又朝我碗里添肉,父亲叫他等会儿,说我碗里还有肉。
“这个肉确实熏得好。”徒弟说它满口香,问母亲啷个熏的?
“猪杀得晚,还有八天就过年。我把盐炒热,抹在肉上,盐了五天,取出,放在笼子里面,下面烧锯木灰和柏树桠桠的烟子来熏。”母亲说我俩轮换着熏了两天。
“怪不得,这么好吃哦。越吃越香!”他们都这么说。
“今晚是年夜饭,一年到头杀头猪,到师母家来过年,你们还是要把肉吃个够才行。”母亲起身,拿着饭碗到灶房去了。
“来,难得聚在一起,咱们痛痛快快吃一回!”父亲起身用勺子,舀了一勺汤在他们碗里,“咱们以汤代酒。”
父亲端起碗,兴奋异常;他们也起身端起碗,笑逐颜开。
“碰碗干杯!”
父亲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高高的鼻梁透着男人的脊梁骨。他们站着碰碗而喝,情绪高涨而落坐。
“来!我们划拳,输了的喝勺汤。”徒弟说。
“要得!”
“从主人开始,坐庄领拳。”叔叔甲叫张师傅,上!
小组的五位同事,都敗在了父亲的手下,都喝了一勺汤。
“跟你大儿子划一拳。”叔叔乙说。
老大跑了,很晚才回来睡觉。
“老大很老实,不多说话。老师说他很聪明,还叫他跳级。”
父亲两手一摊,“现在黄了!唉......停课闹革命!”
徒弟说:“张师傅,你的小儿子,挺机灵的,你好福气哦!”
叔叔甲说:“这回让你幺儿来领拳。如果他输了,你替他喝汤。”
大家都说:“这主意不错。”
父亲点头。
母亲又端一大碗肉过来:“来,趁热赶紧吃。”
父亲接过肉碗放在桌子中间,把大钵钵递给母亲,叫她再舀钵汤来。
一阵后,母亲端着大钵钵,大叫:“让开!让开!”
“噌”的一下,汤钵稳稳当当搁在了桌子上面,里面的汤冒着热气在荡漾。父亲拿起勺子舀出滚烫的汤,放在自己的碗里。母亲用手上的烂抹帕揩桌子上的汤。
“师母也,舀这么满,幸好你没遭烫!”
“我想舀多点,免得一下就冷了。”
“太累你了。你就坐刚才黑子的位置,就用他的碗筷吧。”
“来,张师母,辛苦了。”旁边的叔叔丙用自己的筷子夹上肉,放在母亲碗里,“你最后上桌子,趁热多吃点。”
“你们是第一次来我家;来,都把筷子伸长点,趁着热,吃啰!”
一阵筷子风暴后,还剩小半碗肉。
叔叔丙说:“吃够了,今天第一次吃上这么好吃的肉。”
大家都这么说:吃够了,吃饱了,头次这么吃肉。
“来,接到划拳。”叔叔甲说,“年夜饭,时间要吃得久,明年才有吃的。”
叔叔丁说:“以前我们在乡下,一直要吃到午夜,才叫年夜饭。”
叔叔丙说:“那个时候,平时都是省着,到了年三十晚上,才肯拿出来吃,说这样明年才有吃的;结果,还是没得吃的。一年又一年,年年都是没得吃的。”
“所以,不要相信这些。”父亲说有就吃,吃了来节约。
“吃了就没得了,哪来的节约?”母亲恼怒,“老大三十,说些鬼话!”
“不说了!来划拳。”徒弟伸出手,叫弟弟划一拳。
弟弟伸出手接招,共同喊:“四季财呀,跟到来呀!”
徒弟伸出一根指头:“三圆众啦!”
弟弟伸出三根指头:“全打开呀!”
几个回合下来,弟弟输了。
“罚!”父亲喝了一勺汤。大家笑“哈哈”。
由于弟弟坐庄,连输了四回,父亲把汤都喝了,还说他:“不错,又来!”
“四季财呀,天天来呀!”弟弟最后连赢了两回。
“长江后浪推前浪!”
大家都夸弟弟,父母欢喜得合不拢嘴。
“这轮由徒弟坐庄。拳从师徒俩开始。”叔叔戌说。
“俩师兄好啊!四季财呀,快点来呀!”
他们就这样轮流坐庄划拳,干劲十足,输了的就喝汤,都不赖帐,很快,一大缽汤就告罄。母亲又去舀一钵端来。到最后,叔叔戌——喝得发吐。
母亲扯开嗓子吼:“老鼠洞——灌穿了!”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母亲抹着泪:“老大初二的汤都喝光了!那是我准备请客的汤哦!”
徒弟止住笑,叫大家看门外:“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大家作别。
从这以后,每逢春节,无论我家杀猪或没杀猪,小组的人都要到我家来团年——在他们上白班时,晚饭来我家团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