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二十二】
围着理想前进(二十二)
今天是腊月二十一,是艾红乘飞机去新疆的第三天。
天还没亮开,我和母亲就起床忙开了——因为今天午饭后,我家要杀猪,晚饭要请客喝刨猪汤。
父亲这周上白班——今晚转夜班。
昨天下午午饭后,母亲就出门去请客:
请了后面楼房的蒋妈一家,刚好一席桌——母亲说过:上次全靠她帮忙,父亲才没遭打;乐妈家杀猪时,也请了蒋妈全家,也是因为乐叔叔没被挨打。
还请了她曾经做零时工时的工友,也是一席桌。
加上我们这排房子的三席桌,晚饭总共五席桌。
母亲还说过:父亲小组的人,年三十晚上请;老大初二就请沙坪坝的远亲全家,这样才忙得过来。
今天是阴冷冷的天气。
草草吃过午饭,我就去整理我家猪圈背后,上次宣妈家杀猪用的那个地灶。自从宣妈家杀猪时挖的这个地灶用了后,就保存在这里。
这段时间,我们这排房子杀猪的人家,都是用的这个地灶。所以,我很快就把它弄好了。
烧火用的干柴,堆放在地灶的旁边。
母亲端出大铁锅放在地灶上面。随后,她一手拿大锅盖,一手提大水桶走来,把水倒在锅里面,盖上盖子。
“你就在这里烧水,杀猪匠说十二点半来。”母亲说水有响声时,叫我不添柴,用余火焖起;烫猪毛的时候,才添棒棒柴烧火,这样才节约柴。
母亲伸伸腰杆,甩甩手膀子,提着水桶走了。
没过多久,钟家院子传来悲天号地的:“我的儿啦、儿啦......”的哭声,就像当年孟姜女哭长城那种悲惨。
很多人都朝声音的方向奔去,我也不例外。
贾婆婆家的坝子上挤满了人:
一位吃国家供应粮,干部模样的男青年不停地喊:“让开!让开!让开!”接着就有四个小伙子抬着凉板的四个角,上面躺着贾婆婆;还有个戴黑边框眼镜,赤脚医生模样的男青年,一手拉住凉板边缘,一手掐着贾婆婆的仁宗往外奔跑。
周围的人都在喊:“慢点!慢点!是小路!摔不得!”
“到,就近卫生所!”干部模样的男青年着急地指挥他们,“往右拐!”
掐仁宗的男青年吼:“再下坡,就是卫生所!”
原来,这六位就是送贾大哥的骨灰盒回家的“保皇派”。
我想到要烧火,急忙往回跑,途中遇到杀猪匠,他问我出什么事了?
“贾大哥死了。”
“哦!串联把命都串脱了。”
我到地灶边一看,锅里的水响了,灶里面焖着火,赶紧回家。
我家坝子上:
紧靠着三条高长凳子:它的当头下面放有一个大脸盆,里面装有小半盆盐水;它的旁边有两个大箩筐,还有一个大木洗衣盆。
杀猪匠正在摆弄刀具。
母亲赶着猪儿,扯起喉咙喊:“郭师傅,宣师傅,快来帮忙搭个手!幸好你俩耍轮休。”
他俩出来,走到猪儿跟前。
宣伯伯的两只手,逮住猪的两只耳朵往凳子边拖。
郭伯伯扯住猪的尾巴往前拽。
猪儿本能地反抗,还撕心裂肺地嚎叫:“嗷呜......”。
母亲作帮手。
杀猪匠手握明晃晃的刀,正在等机会。
好不容易把猪儿抬到凳子上面搁轮起。
这时:
杀猪匠左手按住猪脑壳,右手拿着明晃晃的杀猪刀。
宣伯伯双手锁住猪脖子,露出喉咙。
郭伯伯和母亲使出浑身力气压住猪的后腿。
此时:
猪动弹不得,一个劲地喘粗气、呻吟。
杀猪匠顺势一刀,刺进猪的喉咙,一番捣鼓。
刹时:
“嗷呜......”一声长鸣。
他干净利落取出刀。
猪血一下子喷至下面的大脸盆里。
猪血流得差不多了,才端出大脸盆,用手将猪血搞转,放置一边。
宣伯伯和郭伯伯回去了。
杀猪匠用带血的刀在猪毛上光了又光。他用刀在猪的一只后脚上划了一个小口子,再拿一根略带锥形,直径约十毫米的钢钎,从小口子处,朝猪皮下面使劲往前剁,尽力钻,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剁钻。
他感觉差不多了,就把猪翻个面,把猪的另一只后脚,同样划个口子,用这钢钎,照样在猪皮下剁钻。这样一来,猪皮里面就像纵横交错的防空洞一样。
杀猪匠放下钢钎,在一只猪脚的口子上,拉出一点猪皮来,包住自己的嘴巴,就往里面吹气:一口接着一口地吹气。把这半边吹得涨鼓鼓了时,他才取出口,捏紧拳头,朝猪上面捶打;感觉硬邦邦了,才把猪翻个面,在另一只脚的小口子处,按照先前的方法,再一口一口往里面吹气。
整个猪,吹得像刚打满气的篮球一样。杀猪匠又抡起拳头朝篮球猪上猛捶,它像篮球一样的张力时,才作罢。
这是整个杀猪过程中最为艰苦的一道程序。
杀猪匠常常吹得浑身发软、脚打颤。
“郭师傅、宣师傅!”母亲又在喊他俩帮忙。
母亲、郭伯伯、宣伯伯、杀猪匠抬着蓝球猪:“嘿嘬、嘿嘬”,把它放在地灶的铁锅上。
他俩又走了。
母亲从铁锅里的缝隙处,用大水瓢,一瓢一瓢舀出滚烫的水淋在猪身上;猪身上的烫水又顺着往下,流进大铁锅里,如此反复。死猪真的不怕开水淋吔。
杀猪匠用手扯了几下猪毛,见火候到了,用刨刀一个劲地刨猪毛。我一个劲地烧着旺火,很快,猪毛刨得干干净净。
“宣师傅,郭师傅!快点来哟!”母亲气喘吁吁地喊。
“没想到你们的动作这么快!”他俩不约而同地说。
杀猪匠喘着粗气:“全靠张妈配合得好。”
他们四人又“嘿嘬、嘿嘬”,把猪抬到我家坝子旁边的一棵大桉树下放好。
他仨在旁边作帮手,杀猪匠用尖刀在猪的后腿处戳了一刀,用双面铁钩,一头钩勾住猪后腿。
他们又“嘿嘬、嘿嘬”抬起猪,将另一头铁钩挂在桉树丫上。顷刻,整个猪就恰到高处地悬吊在桉树下面。
大家一窝蜂过来看杀猪匠剖猪。
杀猪匠首先将猪的脑壳割下来,放在箩筐里。
然后,他从猪的尾巴根处下刀;又在猪的背部正中顺着向下至颈底,轻轻划上刀痕,便于后面使用砍刀。
接着,又从尾巴根处起刀,浅刀划至腹部中间停一下(怕伤到猪肠子),又顺着向下划到尽头。
最后,剖开猪肚子,肠子就滚出来了。
“哇,肠子上包了好多的油!”大家一起惊呼。
郭伯伯说:“那是脚油!”
宣伯伯说:“猪肥很了,才能出这样的脚油。”
“张妈,这排房子就数你家的猪最肥。”郭伯伯说,“今年你家有油吃了。”
“我把那么多的红苕都喂完了。”
杀猪匠将猪的内脏统统刨出来,放在大木洗衣盆里。
然后拿起砍刀,在猪背部顺着划痕将猪砍成两半。
“哇!好肥!”大家又惊呼。
杀猪匠用手指去丈量:“猪颈子(槽头肉)的肥膘有四根指头厚,宝肋有三个指头粗。这是我头一次杀到这样肥的猪。”
“宣老头,老三不见了!”大家都在兴头上时,突然冒出一个慌慌张张的宣妈。
原来,宣妈听说老三的同学蒋老二,刘老二死了,就匆匆赶到后面楼房去,蒋家、刘家都没老三的身影;还打听了那么多的人,都说没看到老三;而蒋家、刘家悲惨的哭骂声,如万箭般穿着她的心。
她扯起宣伯伯的衣襟:“快、快去找人!”
杀猪匠回过神来:“找啥子人哦!我遇见过他,还打过招呼;我说去张妈家杀猪。”
“啥子时候?”
“十二点多钟。我们院子的贾婆婆在哭,很多人朝那里走。”
“宣老头,我们赶快去把他喊回来,外面乱得很。”
他俩朝钟家院子赶去。
钱二妹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走,我们去后面楼房看看。”
“不准!”母亲凶巴巴的,“刚才叫你烧火,你跑了,是不是没有打到你?!有什么好看的?女娃子戛戛的!”
钱二妹走了。
一阵忙乎后,结果:
猪肉差五两二百斤,脚油和边油共三十五斤六两。
“冯师傅,多割些肥肉来煮。”母亲兴奋得发慌,“硬边和软边的槽头肉今晚一起煮。”
“多了。估计有四十斤,吃不完。”
“不多!”宣老三满脸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张妈,我就是专门回来,想你帮我个忙。”
他定定神,摇着头:“不好意思,我想请、、我的朋友晚上在这里喝刨猪汤,可以不?”
“可以、可以,赶巧顺便过嘛!”
“到时,我家杀猪的时侯,把肉还给你。”
“不用!隔壁邻居的,还这么计较!”
“好嘛。多煮六个人的。”
“要得。看到你妈和你老汉没有?”
“我从钟家院子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他朝楼房方向指,“他俩在那边帮忙。我得过去看看。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有啥麻烦的呢?添一桌就是了。你先去嘛!等我把肉煮在锅里头了,也过去看看。”
“好吧。”宣老三到后面楼房去了。
后来得知:
宣老三听到贾婆婆悲惨的哭声,就知道贾大哥出事了。
他到达时,贾婆婆终因抢救无效而亡。
由于贾大哥当初未经妻子同意,擅自而出,其妻带着婴儿回娘家至今未归。
贾婆婆独自一人天天盼着独子归来,岂料竟然是骨灰盒。她突发脑溢血。
宣老三他们一行人,转身去蒋老二、刘老二的家时,却遇见脚步匆匆的二老。
“终于找到你了!”二老释怀。
他喊了一声:“爸、妈。”说他不会有事。
“你们今天就在这里吃晚饭,隔壁家正在杀猪,我去说一声。”宣老三叫他们先跟爸妈又去那边,等会他也去那边。
母亲忙开了:她把地灶上的铁锅端开,把槽头肉架在地灶上;我负责烧火,母亲负责烧肉皮。
三下五除二,肉皮烧得黑乎乎的,将它放到背篼里,她双手把住背篼就跑,到了水龙头下面:
哗啦啦的水,淋着背篼里的肉。母亲用菜刀呼啦呼啦刮,黑乎乎的肉皮变成黄赏赏的肉皮。然后,她从地灶上搬回大铁锅,洗净后,搁在大灶上,掺水煮上肉。满满一大锅肉,连锅盖都盖不了它。
“那堆莴笋,剥皮。”母亲吩咐我,“还有那些萝卜、胡萝卜、海带,洗干净。”
她匆匆出门去后面楼房:“先剥莴笋皮。”传来母亲远去的声音。
莴笋皮还没剥到一半,母亲就回来了;还有宣妈,郭妈也来帮忙。
一阵又一阵的忙碌后,共六席桌的饭菜提前弄好了。我们这排房子后来杀猪请客,都按照宣妈家最先杀猪时的菜肴来做。
今天虽然没有太阳,但也没有冬风。
天在黑的时候,在屋檐下照了两盏100瓦的大灯泡,就像人造小太阳一样,照亮我们。
吃晚饭的时候,按照事先设计的席桌就位:
邻居三席桌,母亲的工友一席桌,蒋妈家的一席桌只来了一个娃儿——蒋淑芳。
母亲忙中生智,指着蒋家的席桌:
“宣老三,喊你的六个伙伴过来坐。”
又喊我:挨到同学蒋淑芳坐。
由于我和淑芳个子小,宣老三就坐在我俩旁边;六个伙伴就坐在一桌的三方。
旁边的一桌,坐有宣妈家三人和郭妈家五人,刚好一席桌。
“请、请、请!”宣老三指着肥肉,热情四溢,“快吃,席上无短手。”
大家呼啦、呼啦吃开了。
槽头肉虽肥但泡唰,油而不腻,加之切得又厚,用泡姜泡海椒翻炒,很有口感,很快就吃完了两大碗肥肉。
我去添了两大碗肥肉,又吃光了;我又去添了两大碗肥肉。
母亲说:“幸好肉煮得多。”
此时,大家对肉的热度减弱,用萝卜下着肉,慢条斯理地吃,还讲起了他们的革命经历:
宣老三去武汉上任后,成都的武斗逐渐升级。蒋老二、刘老二、贾大哥、赤脚医生由于是近邻,他们一直在前线相互照应,并肩战斗。
后来,战况恶劣,伤员增多,那位吃国家口粮的干部把赤脚医生调到后方,救治伤员。
至此:蒋、刘、贾三人的骁勇善战,是派内成员皆知的。在众星捧月下,一个月清风微的夜晚,他仨举杯拜月,结为拜把子弟兄。
当时,赤脚医生也在场:说他仨是模仿《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
“什么“演义”不‘演义’的?”吃国家口粮的干部相讥:“现在非常流行的,大家耳熟得再熟不过的歌谣:刘关张吔,心头有点慌吔,吃豆芽吔,喝汤汤吔,背上背把火镰刀吔!请问大家,是不是?!”
“是!”
“他仨‘月下结义’是前无古人,是当代特有!是未来潮流!”吃国家口粮的干部神情激动,举起双手,“我们‘保皇派’是仁人志士,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是我们生命的归宿!”
大家都鼓掌支持。
后来,在一次争夺广播电台保卫战中,在呼啸的枪林弹雨的掩护下,他仨冲进话务室,打死了“反到底”的话务员,夺取了政权——喇叭。
贾大哥喊:“我们是‘八.一五!’”
蒋、刘齐声:“我们是‘保皇派!’”
他仨齐声喊:“我们夺取了革命政权!反到底投降吧!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革命的保皇派们,向反革命的反到底猛烈开火!”
保皇派的勇士们,在广播的助阵声中,越战越勇,把反到底打得抱头鼠窜。
天色已晚,战况已停,广播还在喊;不过,是另外战友的声音。他们几个轮番着喊——广播不会停歇,声音是革命政权的象征。保皇派人人喜笑颜开,个个斗志昂扬。
突然,广播室里燃起了火。两派又是一番激战。最后,保皇派保住了革命政权——喇叭!可是,眼前是八具尸体簇拥着喇叭。后来经确认:除他仨外,还有李超、尚玉红等。这场武斗最惨烈,到底双方死了多少人,不得而知。
赤脚医生将他仨的骨灰盒暂时安放好。这次回家,他们一行人将骨灰盒分别送达牺牲者的家。
短暂沉默后,吃国家口粮干部的声音有些唦:“痛定思痛!我们今天活下来的人,要化悲痛为力量!”
他振作了一下,“弟兄们:春节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宣妈在旁桌听得浑身发颤,看着老三好端端的,才没吭声。她听到“打算”二字,腾地站起来,喝斥:“打、、打什么算?!”
郭妈急忙把宣妈拉走。
母亲急忙过来招呼:“看、看、看,吃的都冷了。”
母亲一手端起肉碗,一手端起菜碗,“我去热热就端来。”她一边走,一边喊,“老张,舀钵萝卜汤来!”
父亲把一钵滚烫的萝卜海带汤放在桌子上:“大家别客气,趁热吃。”
他们点头作答。
父亲把空钵端走了。
郭妈匆匆过来,打着手势:“待会儿你们都别动,宣妈给你们身上洒点猪血,避避邪气。”她拍着宣老三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些娃儿啊,不知天高地厚!年关了,还是要忌忌嘴嘛!”
母亲端着热气腾腾的碗过来放好:“你们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多吃些,很不容易杀头猪,是你们的运气好。我又加了些肉和在一起热的,你们还是要把肉吃个够!”
“肉有多重?”宣老三问。
“两百,差点点!”
“哇!”他们异口同声。
大家唏嘘的时候,大腹便便的宣妈双手端着个中碗,左腋下夹着个手电筒,低着头过来,念念有词。然后,胖乎乎的她,抬头平视:左手端着碗,右手伸进碗里,抓些猪血,一一洒在这些人身上,回头转身;双手端着碗,低着头,借着灯光,朝坡下面挪动步子。
“太恐怖了!”我说。
母亲大叫:“住嘴!”
郭妈严肃地回到原来的座位。此时,大家没了吃饭的心情,就散了。
我和淑芳借着模模糊糊的灯光朝坡下赶去,在不远处的渣滓堆旁住脚。
宣妈背着手电筒的光,做些莫名其妙的动作;还看见她把碗口向下,扣在岔路口上,转身拿起电筒就挪步,没回头。
我俩盯着她出神。
“付碧、付碧!”听到母亲急促的喊声,我撇下淑芳就往回跑。
母亲正在桌子边收拾碗筷,可嘴巴一直在喊我。
“啥子!”
“吃了就跑。喊了半天才拢来。你晓得他(父亲)今晚转夜班,搭不上手。”叫我忙完了去耍!
“我和淑芳去下面看宣妈......”我还没说完,母亲就破口大骂,吓得我浑身发颤。
她终于缓过气来:“以后别去看这些。”
她指着碗筷:“这堆是宣妈家的,那堆是郭妈家的;洗好后分开放,我好拿去还给她们。”
我一鼓作气地配合母亲,干完家务活——隆冬已锁住了黑夜。
丰收的满足使我懂得了勤快的意义。
我忘记了白天的一切,更记不起宣妈将猪血洒在那些大哥哥身上的情形。
我满满的一肚子肉,感觉不到夜的黑,严冬的寒;反而做起了春的梦:“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大人没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