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跟剑剑讲两句,”刚强在电话里赖叽叽地说道,“你把手机对准肚皮。别靠太近啊!当心辐射。”
邵艾撇撇嘴,将手机移到腹部前方。四个月大的胎儿应当才长出耳朵,真是洗脑要趁早。
“剑——剑——”刚强的声音甜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爸爸。你想要什么?我明晚回家买给你……好好吃饭啊,不许挑食。多睡觉,睡觉才能长得高。”
邵艾翻了个白眼,将手机移回面前。“明天才周四,你周五不用上班么?”
“之前梁区长出差去了,我走不开。明天他回办公室,我就休天假呗。”
嗯,邵艾心道,这是职场明白人。有些下属专挑领导不在的时候摸鱼,等领导回来了再有事没事往人家眼前窜和,以为领导是傻子吗?再说了,万一你俩都不在的时候,单位里出娄子怎么办?你没能帮领导排忧解难,领导还要你做什么?反过来,领导出差之际你来坐镇,代他应付各种突发状况,让他全无后顾之忧。等领导归来后你再光明正大地休假,这才是聪明人。
第二天,邵艾照常去公司上班。午饭前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正在苏州机场等待登机,下午就到珠海。邵艾心头一阵暖意,妈妈就是妈妈,女儿怀孕了,总归放心不下。
“是这样的,”母亲在电话里兴奋地说,“下个周六我要去香港看东亚华星演唱会,刘德华、郑秀文、许志安都会出场。好不容易才买到票的!再过几天陪你爸爸去趟德国……我就想了,不如提前一周来你这里,照顾你几天喽。”
哦,原来是顺路。之前邵艾将怀孕的消息告知远在英国的姑妈,姑妈已决定明年五月预产期前回珠海帮忙。那时刚强在党校还没毕业,不可能天天守在家里。父母应当也会来看宝宝的,不过伺候月子的活母亲可做不来,当然这方面邵艾自己也不比母亲强多少。到时母亲多半会发挥她的购物特长,给婴儿买成堆的衣服。
“好啊,你几点到珠海?我好叫司机去接。我下午还有个会,也不知要开多久……对了,今天刚强会回家。”
“他会在家?”母亲声调骤升,“那你不用急着回来。”
嗯,邵艾的腮帮子鼓成金鱼。这是要趁女儿不在家,才好跟女婿说她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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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邵艾到家门时,刚强正在厨房里煮满满一锅的玉米。玉米是他从专门给机关食堂供货的一间农场买来的。说是买,秘书李尚开车去取货时,农场的人早提着一麻袋玉米等在那里了,死活不肯收钱。
其实平日里刚强也不会去那里买东西,这不是太太怀孕了吗?而且剑剑也要吃,就破次例吧。说来有意思,邵艾怀孕到现在反应一直很强烈,吃什么都吐,所以人看着比怀孕前反而瘦了。独独啃玉米时不会有恶心感。
进屋后,邵艾直奔厨房,听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艾小时候牙尖,每次啃玉米都要雕花。有时候刻个E,有时雕个8,拿给我和你爸看。”
“剑剑肯定牙也尖,”刚强将炉火拧小,自信地说。现如今是12月初,他在家的时候总喜欢穿那件豆色无领套头衫,布料柔软微厚,没有杂色但有竖细的纹理。因为穿得多,肘部有明显磨损,即便用洗衣机洗过也会带着他的气味,算得上第二皮肤。他不在家时,邵艾会把那件衣服随意地搁在属于他的那一半床上。
见她出现在厨房门口,叫了一声“妈”,他走过来,照例将双手插到她腋下。两臂用力,将她抬离地面几公分。“来,称一称,看咱们剑剑长了没有……嗯,还行。”
被举高的邵艾见一旁的母亲咯咯笑成一团。“这个阶段主要是妈妈自己在长啦,”母亲说道。
刚强将孕妇搁回原地,转身盛了五只玉米到一个大盘子里,端去一旁的饭厅,三人在餐桌旁坐下。
“小艾,你这个班还打算上到什么时候?”母亲不满地说,“你爸不是从总部派人来顶替你了吗?”
母亲今天穿了件大红色毛线连衣裙,大翻领。因为是短袖,黑色紧身打底衫的两只袖子从红毛衣里露出来,如同戴了两只长手套。腰间扎着条宽皮带,毛衣胸前的长项链几乎垂到皮带上。原本大波浪的一头长发剪成最近流行的Bob头,头发染成柔亮的棕铜色。如果再戴上她那副GUCCI的墨镜,妥妥的开跑车外出兜风的女郎,年龄根本看不出来。
相比之下,邵艾一天到晚忙得没时间逛街买衣服,孕吐也让她对穿戴打扮全无兴趣,此刻看起来就是个普通职业女性。
“王总监?”邵艾嚼着玉米说。这玉米的味道确实不俗,并非跟灌了糖水那样一昧地甜,有粮食应有的淳朴香味。“我对他印象不是太好,还没决定要不要用他。”
“怎么个不好法?”刚强问,眼中的光芒一沉。
“说不上来吧。人看着挺实诚的,对我也很尊重,就是总感觉跟他哪里不对付。”
邵艾目前不仅是邵氏珠海子公司的总经理,还要兼管她自己创办的海珠动保。父亲于是将总公司的运营总监王策原调过来一年,做她的代理。
“唉,我说小艾呀,”母亲用涂着和毛衣裙同色蔻丹的指头拨弄着盘子里的绿豆糕,“让你休假你就安心休假,这时候就别惦记公司的事了。”
一向对丈母娘言听计从的刚强却提出不同意见,“妈,邵艾不同于普通职业妇女。公司是她的,她也花了不少心血,硬让她不操心是不可能的。真出了事故,对员工们也不公平。”
随后转向邵艾,“要不明晚你请王总监出来一起吃顿饭?我帮你瞧瞧这个人。”
邵艾点了下头,当着母亲的面不好说什么,暗里却心潮澎湃。她嫁的这个男人是懂她的,虽然也期盼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因此便要她牺牲事业。而且有他帮着她“看人”,她就放宽心了。上个月才过完28岁生日的他,在识人用人方面完胜许多中老年。
“刚强真是个给力的老公,”母亲赞道。
“为领导排忧解难,是属下的职责,”刚强佯装严肃地说。
吃完玉米,两名小辈跟着母亲上楼,一件件查看她带来的礼物。
给刚强的以衣物为主,内衣外套都有,大小正好,也符合他的风格。母亲似乎很了解刚强。邵艾记起母亲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可惜,不会再有机会给他买东西了。当年母亲怀孕的时候孕吐也厉害么?不敢问。我们每个人在人生旅途中都把残疾扛在肩上,所有人都是看得见的,但大家会选择性眼盲。好在,母亲现在又有个儿子了。
给邵艾买的都是孕妇用品。比如腰部能拉伸的背带裤和打底裤,怀孕和哺乳期都能用得上的月亮枕。
“等你肚子更大的时候,”母亲拿着月亮枕,演示给邵艾看,“侧着睡,上面的腿会无处搁置,这时候就可以把枕头夹在两腿间。当年我怀你的时候,市面上哪有这些个玩意儿?累了就叫你爸伸条腿过来,我夹着他的腿睡。你现在老公不在身边,只能用枕头喽。”
两个小辈窘迫地互望一眼。妈妈,您这是诉苦还是秀恩爱呢?邵艾在心里说。
“我也有礼物送给妈,”刚强说完起身,下楼。邵艾暗自纳闷,他应当不知道母亲要来,什么时候准备的礼物?
片刻后刚强提着公文包上楼,坐回原处,拉开包上的一条条拉链翻索。最终摸出一个蓝色天鹅绒的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个金银两色的胸针,做成了五线谱高音符的形状。高音符头部的竖杠还是个小麦克风的样子。
“哎,这个设计好别致!”母亲的眼睛亮了,抬手取下颈上的长项链,“我试试,我试试。”
刚强取出胸针,亲手给丈母娘戴在胸前,也不避嫌。“妈戴这个去听音乐会,是不是很应景?”
“我也是这么想的哎!”母亲像个小姑娘一样轻快地说。
邵艾趁那俩人浓情蜜意的时候,拾起桌上的盒子,翻看底部。果然,上面写着“非卖品”,看来又是这小子出去参加活动时,主办方赠送的纪念品。上次他回家,就给她带回来一个小小的水晶八音盒,目前被她摆在公司办公桌上。随处捞礼物又随手送人,难怪他现如今混得风生水起。然而送妈妈可以,有没有送过别的女人呢?和他关系超出一般的女人?这个念头像胸针一样别在她心窝里。
听说那位关彤大小姐也在深圳工作,平时有没有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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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夫妇俩在小区里散步。初冬的夜晚天已漆黑,翠湖香山别墅区地势偏高,凉风不断,让邵艾想起“高处不胜寒”几个字。这时山下的市区定然还热闹无比,也算公平吧,好事儿不能叫你一个人都占了。而这个时段,广州大学校园里的学生们应该都在教室里坐好了吧?才来自修楼的那些,有可能连空位都找不到了,只能悻悻地回宿舍自己的书桌学习。
她是真的想念那四年!人都会怀旧,尤其是青春时代,但那四年又与别的青春不同。好似一针一线绣成的花鸟图,那之前和之后的时光则是机器印出来的花布,经不住岁月的洗涤。即便继续留在学校读完硕士博士的,也再难重现本科时代的密织度。还好、还好他俩这对本科同学最终修成正果。如同在离开伊甸园之前,各自从土里刨出个地瓜带走,当做纪念品。如果伊甸园里种地瓜的话……
“宠物药那边的生意怎么样?”她听他问。
“还那样,不温不火的。”
海珠动保成立于去年夏天。相比年代久远、名声在外的邵氏人药,全国各地都有他家的药代奔走于各大医院和药店,宠物药目前的市场只限于珠海——这个原本也不算人口密集的城市。养宠物的就更少了。邵艾一直想把生意扩展到广州和深圳那边去,这一年来她和公司的公关营销部门也没少努力,但成果不尽人意。
“我给你介绍个人吧,”刚强说,“你认识五洲公关的总裁、上官烨么?”
邵艾驻足。“你是说,大家都管他叫上官姨的那位?没见过。”
“这人很不简单,”刚强的目光在融为一体的夜空和凤凰山里搜寻了一圈,转身,牵着她往家的方向踱步。“世博会就是他帮着申请成功的。听说福田区最近一次经历的过期赈灾食品危机,也请他来指导处理的公共关系。好多跨国品牌都请过他帮忙打开新的市场。有他助力,即便见不到短期效益,对长远发展总是有好处的。”
嗯,这点邵艾同意。通过经营家族企业她早已意识到,光卖产品是不够的。一个企业要想在变幻无常的市场上立稳脚跟,卖的是品牌,而不是产品,虽然前者需要后者一贯的高质量做保证。
海珠动保离打造名牌的阶段还远,但现在就着手无疑是正确的决定。毕竟,她的宠物药公司不同于其他那些中小型创业公司,有邵氏庞大的财力、人力做后盾。身边,还有这个“一人能顶一个师”的老公。她要对得起自己手头这些资源。
“哦,对了,”刚强的声调中夹着笑频,“我最近刚把吉吉介绍给那位上官先生。”
“啊?”邵艾又一次止步,“我可是听说,他是那个……你可不要把吉吉往火坑里推。”
“瞧你说的?”刚强不以为然,“吉吉是成年人,名气和财力都今非昔比,他要是不愿意,谁能强迫得了他?况且,我觉得上官那人不错的。”
顿了顿,又俯身贴在她耳边说:“到时如果需要,你也可以把我牺牲出去。”
邵艾抬起一只手,指尖沿着他的肘部像蜘蛛脚一样密密地爬上去,停在他脖颈处时他的眼神一僵,似乎担心她的指甲随时会变长。
“妖精要的就是唐僧肉,”她嗓音暗哑地说,用明亮的目光锁住面前的男人,“女妖精要的是唐僧这个人,没听说有谁拿他出去卖钱的。”
然而妖精们即使把唐僧吞进肚子里,也不敢说就完全占有了这位圣僧。这就是她,新一代的女儿国国王,对刚强这位老公的感觉。纵然与他已修成正果、子孙后代永传帝业,她也不敢claim他这个人。便如脚下的凤凰山,任凭你拿一张张产权地契来证明你的所有权,它的意志只服从于大自然。
注:上官姨的原型没有参与上海世博会的申请,是帮北京申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