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二十】

1968年的元旦到了。

大家还在睡觉,猪儿嚎叫的悲惨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我睁了睁眼,还是睡过去了。当我又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大亮了,发现隔壁宣妈家忙开了花。

母亲抬着扁担的一头,把着秤杆正在帮忙过称:

“软边48斤,硬边64斤,一共一百一十二斤。”

抬扁担的另一头,宣伯伯“嗯”了一声。

母亲抬眼看到了我:叫我去热饭。

“不、不!先去喂猪!”她指着我家猪圈背后东面的一口大铁锅,叫我把猪食舀到猪的槽槽里。

我回家,拿着喂猪的盆盆走近一看,原来这是临时挖的一个地灶,灶里面还有烧过的柴灰发出余热,显然是宣妈家刚才杀猪时用过的。

 

自从挖红苕以来,猪的伙食就是:

大量红苕+红苕藤藤+潲水,还放了盐巴作为调料。

头次倒进这些在猪槽里时,它“吧嗒吧嗒”嘴不离猪槽吃涨了肚皮,还在嚎叫,仿佛在说“还要!还要!”,它生怕第二顿没有了,肚皮撑得一触即爆那种大。

现在倒进这些,它慢悠悠起来,有礼貌地甩甩头,斯文地吃起来;它饿了的时候,叫声也温柔,肚子也不扁,像十月怀胎那种大。猪毛油光光的、脑壳圆滑滑的、眼睛亮晶晶的、耳朵肥大大的、屁股圆溜溜的。这是它吃了三个多月红苕的结果——红苕真的吹猪肥吔!母亲说过,把家里挖的还有拣的红苕喂完了,才杀它。

 

母亲终于回来与我们一起吃早饭。她慌慌张张吃着饭,慌慌张张说着话:“今中午在宣妈家吃饭,晚饭也是。”

我拍手大叫:“太好了,我不煮饭!”

“哪个说的不煮饭?只晓得耍。”母亲喝着苕稀饭,夹了一口干咸菜,边嚼边说,“你今天煮饭,是这一排房子的饭,用两个蒸笼来蒸。”

“在哪里煮呢?”

“就在我家炉子上煮。她家一个蒸笼,我家一个蒸笼。”

“好嘛。”

“我吃完饭要去睡会儿,有人来喊,你才叫醒我。”母亲说她今天起床得太早,四点多点点,宣伯伯就来敲门,喊她一起去钟家院子,请杀猪匠来杀猪。

母亲喝了一口稀饭,继续说:“点着电石灯上路,我俩还没看到狗儿,狗儿就嘿起‘汪汪汪’,听不清楚对方在说啥。我俩嘿起吼‘冯师傅请来杀猪!’后来才看清楚,钟家院子的人都拿根扁担,以为我俩是偷儿。”

“啷个昨天晚上不去说呢?”

“宣妈不准杀它,想在过年的时候杀。艾红要到部队去结婚,想给她补补身体。宣伯伯偷偷来喊我帮忙,杀了再说。”

母亲喝过苕稀饭就去睡觉了。还没等我去喊,她起床到宣妈家帮忙去了。

父亲难得的一次清闲,在里面屋里看他的行车书。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天气格外的好,还出了太阳——不过是冷太阳。

简直不敢想象,突然就可以饱吃一顿肉!白米干饭在今天太渺小了,傻瓜才去吃它,还要蒸两个蒸笼!我说服了宣妈,只蒸一个蒸笼。

我接过宣妈的筲箕——里面是干净的红苕,另外还有蒸笼和米:“这是五斤米,拿我家这个蒸笼来蒸,最下面放红苕。”她说完走了。

我麻利地做好饭,像往常那样,抽空去看鸡和鸭。

 

这么冷的天,这两只鸡还隔三岔五地下蛋。每当鸡“格当、格当”从下蛋窝里跳下来的时候,我就抓上一把米,洒在地上犒劳它;然后,我去蛋窝里拿出蛋来,放在一边。

鸭子从秋天下蛋,到天气冷的时候,就没下蛋了。嘿!鸭子是在凌晨后下蛋,早上起来就可以在圈里捡鸭蛋;鸡则是白天下蛋。

我老远就看到它们三个在一起——坡下面。我放心地回去,到宣妈家,帮忙做这做那。哇!好多的肥肉哦,是槽头肉,在脸盆里!

 

吃午饭的时候到了:

共五张桌子,从宣妈家的坝子,一直摆到我家的坝子上。

一桌四方,共坐八人。

我们这排房子的共三桌,另外两桌是宣妈的内亲。

 

我这张桌子坐了十二个小娃儿:

我和弟妹、乐天平、双双姐弟,郭三、郭妹,钱二妹、钱幺妹、武菊和武强。

 

桌子正中央有一大碗肥肉:

用泡姜泡海椒炒的回锅肉,肉的颜色是惨白的,每块都是厚厚的,肥礅礅的,油汪汪的;旁边有一大缽萝卜海带猪肉汤,一大碗胡萝卜,一小碗莴笋。

其它桌子还没有人动筷子。我们这桌就稀里哗啦吃开了:大块大块吃肥肉,好好吃哦,眼看大碗里的肥肉要完蛋,我们干脆瓜分了。我嘴巴“吧嗒吧嗒”嚼着肥肉,手拿空肉碗,去宣妈的灶房——因为当时我看到还有冒冒一大脸盆回锅肉没动:宣妈说过,吃完了再添。

“我们吃完了。”我的声音急促、响亮。

“这么快就吃完了?我还没上桌子,你们是在倒还是在吃呢?”宣妈接过碗,舀了些肥肉在碗里面,端着它就往外面走。我跟在她后面。

“哎呀,你们碗里还有!”宣妈直接给我们碗里添肉,她说如果没吃完,叫我们给大人吃。然后,她端着肉碗走了。

我们吃得头发晕,就一口萝卜一口肉,直到肚皮撑不开为止。连一口饭也没吃,还有胡萝卜,莴笋也没动一口,我们没有剩下一片肥肉。

后来,我到灶房一看:蒸笼里的饭吃了一大半,海带萝卜汤吃了一大锑锅,另一大锑锅里只有一点点汤,不见肉和菜。

 

吃过午饭,我们这些娃儿耍开了。

我去后面的楼房,跟几个同学一起跳绳、踢毽,应有尽有地耍了一个下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去。

 

冬阳早就收回了它的脸,夜色降临;屋檐下的灯光,像个小太阳,照得这里亮堂堂。

宣妈家的坝子上摆了三桌。

桌子上的正中:

有一小碗回锅肉,肉的颜色比中午深些,是因为瘦肉比肥肉多;其周围是,一小碗猪肝心脾杂烩,一大碗猪肠,一大碗白菜,一小碗胡萝卜,还有一大缽海带猪肺炖的骨头汤。

 

我头次看到这些,傻了眼。

“小娃儿挤在大人堆堆中坐。”宣妈一脸的喜气,“天气冷,坐挤点。”

这排房子只有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吃晚饭。现在席桌上的几乎都是新面孔。

“亲家,多吃点,上午来不及喊你们过来。”宣妈指着回锅肉,“这些都是晚上新弄的。”

“别客气。”艾红的嫂子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你们慢慢吃,等会儿我过来陪你们。”宣妈离开嫂子来到另一桌,“谢谢你们经常帮助我家老宣。”

“哪里、哪里!我们小组全靠宣师傅顶大梁。”

“哪里、哪里!”宣伯伯接过那人的话,“谢谢你们的帮助。”他夹了一筷子的肉在那人碗里,招呼同桌的,“来,请大家动动筷子!一个小组的,不要讲客气,吃饱作数。”

 

宣妈见他们吃得开心,过来说:“张妈,今天辛苦你了,多吃点。”

“哪里、哪里!挨邻则近的,别客气。”

宣妈满意地回到艾红嫂子旁边坐下,才放心地跟着吃起来。

 

我这席桌共十人,除我家的人外,还有艾红嫂子的三个女儿和宣老幺。

我没有中午吃肉时的激情:回锅肉没有中午肥嘟嘟的好吃,猪肠有臭味,猪杂烩有腥味。

我只喝了三碗猪肺骨头海带汤,是由于我实在太口渴了,其它的只是尝尝,弟妹也吃得少,母亲说我们中午吃多了。

只有艾红嫂子的三个女儿,像我们中午那样吃回锅肉——席卷而完;别的剩菜,都端到其它席桌去了。

 

今天是过新年——1968年。我们能够痛痛快快吃饱肉,这种幸福——做梦都是做不出来的。

由于是冬天,又冷又黑得早,加上又没得酒喝,很快散席,道别。

 

后来,在我家经常听到隔壁宣妈责怪宣伯伯的声音:

“你这个宣老头,鬼使神差,深更半夜叫人来杀猪,连狗都看不惯:‘汪、汪’地叫,叫你不要杀,你还是把别个杀了!过年你杀啥子呢?你这个死老头,啷个不死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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