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红个子不高,至多一米五;偏瘦、肤白、大众脸型,精明能干;梳着两根齐耳小辫,额头上没有刘海,发际线有点前缀;快言快语,很快就与邻居们打成一片,很有威信。
起先,艾红与母亲一块去打猪草,因为她不熟悉;后来她就放单线,自己上午一大背兜猪草,下午一大背篼猪草;再后来,她只下午去打猪草,还叫上我。
我俩沿路打猪草,不知不觉就到了很远的地方,却只有松松的半背兜猪草。眼看太阳就要落坡了,方圆好几里路都没有人烟,满坡种的都是莴笋。
“快点、下来。”她扒了一把老叶子给我看。
我背着背篼,从坎坎往下跳,跳到地里。
“就扯巴到地上的老叶子。”她满脸是汗,浑身脏兮兮,但脸上是干净的,白里透红,显然是劳累的红。
“只要没有烂,黄的都可以。”她叫我不要踩到莴笋。
我照着她的方法做:
先把背篼里的猪草倒出来,腾出空背兜——就拔地里面的老叶子放在背篼里:从一块地拔到另一块地,背篼即将装满,再把先前打的猪草放在最上面。
“必须是长熟了的莴笋,才能这样刮老叶子。把猪草放在最上面,才不会被人发现。”她反复叮嘱我,不要对别人讲。
她说她有两次被农民发现:头的一次跑脱了;第二的一次那农民死追不肯放过她,把她的背兜扯起一倒,倒出来的是老叶子,才放过了她,还警告了她。她就下午来打猪草。
她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在成熟了的菜地里刮老叶子,即使被农民逮着了,自己态度要好点,好好赔不是,也不会有事情发生。
傍晚,我嘿咋、嘿咋背回家。母亲是第一次看到我打这么多的猪草回来,叫我明天带她去。
我把秘密说了,吓了母亲一跳:“怪不得她要放单线!还是有文化的好——哪像我大老粗一个,只晓得卖老实*****!”
腊月一十九,艾红到部队去结婚,是乘飞机去的。
在两个多月之前,艾红就不打猪草,做针线活——绣花。
蚊帐帘子上面绣的是:玉亭、小溪、斑竹;两双布鞋上面各绣了两只鸟;一对枕套上面除了两只鸟外,还绣有花啦、草啊什么的——绣得活灵活现的。邻居们都夸她精灵手巧。
“怎么一只鞋长,一只鞋短呢?”武菊问。
“还没做完。”艾红说是两双鞋。
“你们看,鞋子上面的喜雀和枕套上的一模一样。”我问,“为什么要一样呢?”
“这不是喜雀,是鸳鸯。”郭妈说。
我不理解:“鞋子和枕套各是各的雀雀不是更好看吗?”
母亲一脸的不高兴:“细娃儿戛戛的,不懂不要乱说话。”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就走,“今下午去把剩的一点红苕挖完。”
连续三天,我俩一直在坡上挖红苕,好不容易在这里看稀奇。我挣脱她,双脚暴跳:“黑子啷个不去挖呢?!”
“人长性长!变了女人就得做事!”母亲见我纹丝不动,就在我家门口折了根夹竹桃树丫,骂骂咧咧向我走来。
郭妈拦住她,叫我跟母亲去挖红苕,有个帮手。
艾红也过来:“你爸爸在家也忙,你在地头还松活些。等我有时间了,来教你绣花。”
我朝坡上走。
母亲背着小背篼,挑着空箩筐,筐里放有两把镰刀,一把大锄头,尾随在我身后。
来到地里一般是:割红苕藤藤,母亲挖出红苕,甩在一边;我就把红苕上面的泥巴扒掉,放在筐里。最后,上面放苕藤,冒冒一大挑,至少有一百斤,母亲挑着它回家。我就留在这里照看,怕别人来偷。
这次我俩把地里剩下的红苕藤藤全部割完,母亲只挖了几鋤头红苕,就拿着箩筐来装苕藤藤。
“手膀子太痛了,回去擦点张老酒。”母亲痛兮兮自言自语,说她再喝点五加皮酒再来挖,趁下雨前挖完。她忙手忙脚,挑上一担红苕藤藤,轻轻松松下坡去了。
太阳懒洋洋地撒在我身上,没有昨天那样精神。我拿着镰刀,在地里刨,没刨几下红苕就露出脸蛋儿,一个接一个出来;可是,就有一个刨不出来。
突然:“你让开,我来挖。”父亲抡起锄头就是一锄着地,脆生生的声音掠过耳畔。
我大叫:“不好,挖到红苕了!”
父亲翻过那一鋤土,睡在泥巴上的红苕渗出乳白色的浆液,还有部分没挖出来;他小心地落下第二鋤、第三鋤,才把其余部分挖出来。
我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哎唷喂,好大哦!”
父亲过来捧着它:“估计有三斤重,没想到有这么大。以前我在乡下,种的是白皮红芯苕,种得最好的,一个也不到两斤重。这是红皮白芯苕,新品种,加上这是块生石谷子地,它才有这么大。”他把它放在箩筐里。
“哦!挖完这块地,有多少红苕呢?”
“这地面积有多大?”
我摇头。
“你说说,这块地的范围。”
“石头圈着的。”我从左到右,从这里到那里歪歪扭扭说了一遍。
“估计有三百平方米。”
“什么?三百平米!我以为至多二十呢!”
“从家里堆的苕和剩到地头的苕来看,估计有一千斤重,就是半吨重。”
“半吨重是啥意思?”
“唉,太笨了。一吨就是一千公斤,一千公斤就是两千斤。”
“哦!半吨就是一千公斤的一半,就是一千斤。”
“对头、对头。”父亲一边说一边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挖。
“啊!”我惊讶万分,说他第一次挖就这么熟练!
“我小的时候在乡下就做这些。”父亲叫我不要说话,弄完早点回家,母亲手肿了。
我一鼓作气,配合父亲。他把苕挖完,我把苕上面的泥巴抹完,刚好装满箩筐。
父亲挑着担子试试:“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再走一趟。”他叫我:在这里等他——凡事不要蛮干,少挑一些,多走一趟。不要像你妈那样蛮干,不计后果。
我听不懂:什么蛮干、不计后果、是啥意思?想问问,又怕说我太笨,只好目送他的背影,往坡下挑去。
我正在发愣,母亲挑着箩筐来了:“赶快收拾,好回家。”我俩忙开了。
“昨天搞晚了,快到家门口时,脚滑了一下,这只手杵了一下,当时觉得没啥,早上起来有点痛,我擦了张老酒;刚才挖红苕,手好痛,赶紧回家包了点药。”母亲用左手,从她的右手腕开始,往上捏至腋下处,说她现在好多了。
“包的什么药?到医院了吗?”
“哪有钱到医院?这点小事情。”母亲说她打猪草时,扯了些夏枯草、苦蒿、猫抓刺、断骨草、车前草、陈艾......十多种草药晒干。这次就用夏枯草、猫抓刺,断骨草三种,把它们捣烂,和上五加皮酒,敷在手上面,包起就行了。这是她小的时候在乡下外婆教她的。
“哦!怪不得总有人找你要草,原来是药!”我羡慕地说,“你好有文化哦!”
母亲麻起脸:“我哪有文化?你外公被抓壮丁,只你外婆一个,吃饭都困难。我要读书,外婆说:‘女娃儿戛戛的,读啥子书哟,长大了是别个屋里的人。’”她伤心地说,“变了女人,就得做事。”
“晓得了。”看到母亲这么伤心,我好心痛,急急忙忙往箩筐里装红苕,叫母亲别动。可她还是闲不住,用左手拣那些苕根根,说这些可以拿来喂猪,比猪草要好些。
落日的余晖懒洋洋地洒给大地。父亲又来了——空着手。
“你来干什么?”
“我来挑。你的手要好好将息。”父亲挑着半筐红苕,母亲左肩扛锄头,我背着只装了镰刀的小背篼,一齐回家。
邻居们看见父亲从坡上挑红苕回家,都过来凑热闹:“哇!张师傅都出山了!”
“你家堆不下,堆到我家去!”
“你家猪儿催得肥了!”
“杀过年猪时,我来喝口刨猪汤哦!”
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要得、要得!到时请你们,要来哟!”
秋分后:武斗没那么凶了。
父亲说:“车间黄书记传达了中央精神:‘抓革命,促生产!每天必须保证八小时的工作量。’车间恢复了以前的生产秩序。”
从此,父亲按时上班,偶尔看看行车书;看不到他与乐叔叔有以前那种交流了。
农民开始收割了。
当时,农村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集体作业,种植的农副产品是由国家统一计划的即计划经济,品种比较单一。
根据季节:比如,一个山坡要么都种红苕,要么都种萝卜,要么都种大白菜......
收割时,那些丢弃的部分:比如苕藤藤啦,萝卜茵茵啦,老叶子啦等等,按社员户头分堆堆,自己挑回去安排——喂猪什么的。
那些成品:
萝卜、大白菜等等,农民要挑到指定的国营菜店去。
红苕:农民要挑到国营粮店,作为粗粮,供给居民;一斤细粮(中米)可购五斤红苕。
城市居民就凭票(国家发的蔬菜票、粮票、布票、糖果糕点票等等,按人头发放),到相应的国营菜店或国营粮店或国营商店购买。
所有产品的价格,由国家统一制订。
每当农民在收割蔬菜的时候,地里可热闹了:
有的在收割。
有的在整理。
有的在往箩筐里面装蔬菜。
有的农民挑着满满的蔬菜担子,穿梭在山间羊肠小路上,向国营菜店输送蔬菜,保障居民蔬菜票的购买。
有的居民背着背篼在觊觎——那些不要的老叶子或一不小心散落的蔬菜:
萝卜茵茵最贱,农民一般都不要,我们就把它背回家,做干咸菜。
红苕藤藤最受欢迎,农民都要挑回家喂猪。有的家庭劳动力少,没及时挑走,很快就会被居民背走,甚至有些成品蔬菜也会被拿走。
后来,到地里的居民越来越多,生产队就派人照看正在收获的蔬菜:他们看到居民在地里就去追赶,跑得快的就跑掉了;没跑脱的,他们就缴对方的背篼或锄头。
附近农民都是菜农(种植蔬菜),红苕的种植面积少,由于农民本身挖苕挖得比较干净,加上居民欠红苕的人多,很难欠到红苕(欠红苕:就是在被农民挖过的红苕地里 ,居民又去翻挖农民没挖干净的红苕)。
这段时间农民收割忙。
居民喂了猪的也在忙——正是吹红苕猪儿的时候,都在为猪的过冬食物作储备,都想从农民的地里,多欠些红苕回家。母亲把地里的红苕挖完了,栽上了牛皮菜,就开始欠红苕。
正是个好天气。母亲装上干粮,带上我,一早就出发,到来回有三十多里路的新甸子——粮农种植地里欠红苕。
这里欠红苕的人少,没有农民追赶。地里的红苕多,都是些小个头的,很难欠到较大的苕。母亲的大背兜很快就装满了,我的小背篼只装了大半背篼。饿极了,母亲拿出煮熟的红苕,吃了就上路——背着红苕,坎坎坷坷回到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邻居看了都羡慕,母亲就带上他们一块去欠红苕,不再让我去——说我是个包袱。
正是红苕上市季节,为了贴补口粮的不足,我们去新甸子赶场,这里价格便宜些,买多点回来备好,贴补以后月份的口粮。
天空还是漆黑,我们就起床,大口大口吃过黢黑的早饭,就上路。宣伯伯和郭伯伯拿着自做的电石灯照明。(电石灯——用铁皮做的可以盛水的筒筒,筒筒的盖子上面插有一根约一米长的细铁管子,筒筒里面装入电石,再加入水,电石遇水产生气体,从盖子上面的铁管子口喷出,一着火就燃出长明火)。他俩走在一头一尾。我和母亲连同其他邻居走在中间,一路亮堂堂。
都说:人多,走起闹热。
天亮开不久,我们到了新甸子,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
那时的人比较呆板,卖东西的人,不管好与孬,统统都是一个价格;所以,去得早就买得好。不到一个小时,大家都买好了,往回赶。
去的时候爬坡多,回的时候下坡多。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行六人:挑的挑、背的背。到了平坡就跑;到了上坡就歇稍,等后边的人到来,一起嘿咗、嘿咗往上爬;到了下坡,稳住脚步慢慢走。
回到家吃晌午,大概十三点多钟。在忙碌中,我们度过了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