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十五】
围着理想前进(15)
夏天,父亲上白班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小伙伴们吃过晚饭聚在我家坝子上,等候父亲来讲故事。这也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刻。
《柳德胜》还没讲完,父亲今天又转夜班了。晚饭前:徒弟匆匆来过我家,说父亲今晚吃食堂,明早8:00下班才能回来;说他刚下白班,要去开小组长以上的领导会——是车间领导临时通知的。
简单的晚饭后,我和弟妹,还有郭三、郭妹在我家坝子的凉板上打扑克——对对。我们正玩得起劲时,宣伯伯家的坝子上热闹了起来。
“爸、妈!我回来了!”宣老二满头是汗,夹杂着部队口音,“让您二老久等了。”
宣伯伯从凉椅上起来,接过宣老二手中的东西,往屋里提;他的脸上除了笑,还是笑。
宣妈从凉板上,笨重地起身,大腹便便迎过去:“我们都担心死了。”
宣妈一只手摇着蒲扇,为他打扇;一只手拿帕子为他揩脸:“饿了吧,快去吃点东西,再洗。吃的都在桌子上。”
“你吃了午饭就去接他,啷个这么久呢?”宣妈对着刚把东西搁进屋里,就出来的宣老幺问。
“唉呀!火车老是晚点、晚点,让那些红卫兵战士先走、先走!”
“全靠成都某驻军部队招待所的军干部出面,硬性添加了这趟车。我才敢电报你们。还好,总算到家了。”宣老二面露喜色。
“我见到了二哥,我俩就往沙坪坝汽车站赶,晚去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客车开走了。我去买票,售票员说:‘下班了’。我说离八点下班还早着呢!现在才七点钟,又不是冬天。售票员走了。我们只好走路回来。”
宣妈挺着个大肚子,一脸的肥肉满是喜色:“回来就好!总算安全回来了!老幺:带你二哥进去一块吃饭,再去洗。”
“先洗帕脸。”宣伯伯从屋里出来,递给老二一张脸帕。
“嗯,谢谢。”他接过脸帕与宣老幺到他家当头的水管子去洗脸。然后,进屋吃饭。
不会儿,邻居们都过来,聚在宣妈家的坝子上。
宣妈招呼大家坐,还把我家的凳子拿了去。有的坐下来摆龙门阵;有的站在门口、窗口,对着屋里正在吃饭的宣老二说着什么;他干脆出来,有礼貌地问候大家。
宣妈着了急:“这么晚了,先让他把饭吃了,澡洗了,再来跟你们说话。”她还特别强调他是走回来的。
宣妈推他,“快进屋,吃饭!”
“不好意思,请你们先坐坐。”宣老二打着礼貌的手势,回屋里去了。
大家坐在宣妈的坝子上说开了:
“隔壁嘉临厂都停产了。”
“那当然,它是生产枪支弹药的,枪又当不了饭吃。”
“我们一0二钢不敢停产,这么大个炼钢厂停产,还了得?”
“现在的炼钢车间都是开一个炉子。很多人都是耍起的。”
“武汉的‘八一五’和‘反到底’两派,听说打得很凶,还动起了真家伙——枪!”
“最近重庆的这两派:还不是在搞武斗。”
“对头。目前看来比其他省市要好些。”
“在重庆,要数长安厂和嘉临厂的两派打得要凶些;听说,昨天差点动起了枪!”
“真闹热,在开会?头次看到你们都在这里!”
“张师傅,今晚你不是转夜班吗?”乐叔叔问他怎么就回来了?
一见父亲,我们就不打扑克,上前围着他,叫他讲故事。
“是该转夜班。下午下班的时候,车间召开了班组长以上的紧急会议,头次这样。”父亲满脸是汗,“会上,车间黄书记说:‘党内出现了走资派,全国大乱。先是学生停课闹革命,现在是工人停产闹革命。由于武斗,保皇派(八一五)和反到底打得很凶,武汉等地还发生了枪战流血事件,已经蔓延到了重庆。’”
父亲甩了一把汗水:“最后,石主任说:‘我们从今天起,两座5吨电弧炉, 3座电渣炉 ,两者配套,只开一座炼钢炉。大多数人就不用上班,去闹革命。’大家都不愿意上班,都愿意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最后,只好用抓阄的办法来决定。”
父亲又抓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甩在地上:“先是退火炉班长、行车组长、浇钢段长分别抓阄;然后是,各班组再抓阄。”
父亲比划着:“我两脚发软,手心冒汗,两眼一闭,最先抓了一个;打开,睁眼一看:兴奋得跳了起来!”在场的人,看到父亲滑稽的动作都“哈哈”大笑。
“你们想嘛,吃屎都要吃头的一啪才好。”父亲举起尼龙网,
“我们小组的人高兴得很,用自己的月高温保健票去食堂拿了这些给我,庆贺我们不上班,去闹革命!”
他打开尼龙网,拿出一些洋灰纸包来:“你们吃吧。”剩下的小部分递给我,叫我拿回家去吃。
油酥黄豆,喷喷香,大家嚼得“咯噔咔咔”响;还有豆腐干,又厚又大块,有盐有味,好好吃哦!
我递给坐在凉椅上的母亲:“吃吧,豆豆好香哦!”
母亲接过洋灰纸包,抓出一些分给我们。我和弟妹、还有郭三、郭妹一边吃,一边继续打扑克。
“回来了嗦。”母亲对着走至身边的父亲,一边说一边起身,从洋灰纸包里拿出块豆腐干递给他,“吃吧。”
“我在车间吃了的。”父亲不伸手。
母亲顺手给我们每人一块豆腐干。我们顾不上吃,上前拉住父亲坐下:“给我们讲故事哦!”
父亲坐在凉椅上:“上次讲到哪里?”
“柳德胜骑在牛背上看书。”我嚼着豆腐干。
母亲摇着蒲扇上了我们的凉板,睡在一边:“黄豆、豆腐干都放在了桌子上。老大的放在靠里面一些,不要碰;靠外面的是你们吃的,今晚要吃完,明天要变坏。”
父亲叫我把该吃的都拿出来吃,免得搞错。
我将它拿出来放在眼前。我们边吃边听父亲讲《柳德胜》:
“有一次,柳德胜的一个远亲大伯路过这里,顺便到他家歇歇脚。大伯看到了柳德胜,对他妈说:‘他天庭饱满,耳朵又生得好,是个好坯子。我膝下没有儿子,不如让他来我这里学门手艺,也好贴补家用。’柳德胜的妈说:‘那好。他十二岁了,家里又没得盘缠让他上京赶考,在你处学门陶瓷手艺糊口,比在家种庄稼强。’几天后,柳德胜告别母亲,随大伯开始了学徒生涯。一年后,柳德胜陶瓷手艺精湛,就转行做起了陶瓷生意。”
乐叔叔喊:“张师傅,过来讲哟!”他还腾出位置来。
“张伯伯,你好!”宣老二站在高独木方凳旁。
“好、好!你好!”父亲把凉椅搬至乐叔叔旁边坐下。
宣老二也坐下,双手自然搁在膝盖上。我们都围过去看宣老二,好羡慕他哟——解放军叔叔!
他,身着军装:
长袖长裤,只是没戴军帽,衣领口上的那两个菱形红色徽章耀眼夺目;他说话的音质跟大家的不一样,很特别,象真理的化身。
他,中等个子,匀称干练,肤色微黑:
平头贴在他饱满的额头上,模样帅;就是团团脸上有些麻子点缀——那是他儿时出天花时的遗留,反而突显了他的双眸。
睫毛像春天里的秧苗,井然有序地生长在眼眶周围,和盘托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珠来,象夜明珠那样发光;郁郁葱葱的两道眉毛,警惕而善良地保卫着下面的大眼睛。
哇!这是我头次看见他——不、不、不!在这特别的环境里,我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到他。
每当春节前,就有一群人,敲锣打鼓给他家父母拜年,并朗诵一些祝福的话,还在他家门上贴上:“光荣之家”,是红纸、金黄色的字哦!
他父亲还要去享受一顿军属聚餐。每次聚餐后,母亲总是羡慕地问:“宣师傅,这次的盘子菜吃完没得?”
宣伯伯总是嘻滋滋地说:“还是八个人坐一席,八菜一汤;菜装在大盘子里面,用大缸缽装的汤。这次是在专门腾出来的一个大食堂里面——大四方木桌子摆在食堂里面,摆得满凼凼的,数都数不过来。散席时,我顺便看了盘子,都没吃光。”
母亲舔舔嘴巴:“有哪些菜呢?”
宣伯伯想了想:“那些菜叫什么名字,我认不到,反正里面都是肉,是瘦肉,怪模怪样的;我只认得到——烧白。”
黄伯伯比划着:“长有筷子那么长,厚有幺指拇那么粗——不、不,厚有筷子头前面的那么粗;肥膘有三根指头那样肥——我说的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哈;筷子夹起来,一闪一闪的、油光水滑的、吃起来很是舒心爽口;没得多的,一人一块。我看其它的席桌,都是烧白没剩。”
母亲、还有我们听到这里都是直吞口水。父亲还说过,妹妹长大后去嫁个军官。
宣老二说:“张伯伯,这排房子就数你最有文化,这么多的小朋友都围着你,听你讲故事。”
父亲笑笑、摇摇头:“哪里、哪里!你好久都没回来了,部队很忙吧。”
“是忙。”他说他从丹东刚调到新疆。这里的上级部门考虑到他年龄不小了,该回家探探亲,顺便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再回部队接替工作,说这样他才安心。
“那你高升了哦!”乐叔叔说。
“哪里、哪里!”他,厚薄得体的嘴唇微微上翘,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带着浅浅的鼻音和部队的口音说话。
“现在是正连长。”宣老幺说。
“不错、不错,这么年轻就是连级军官。”大家都很羡慕。
“你们那里,情况怎样?”乐叔叔问。
宣老二用他特有的声音说开了:“我先从丹东到新疆,都很稳定——边疆都是部队把持着的。后来,我从新疆出发:从火车上看外面,到了宝鸡,感觉就乱了——大字报、标语,到处有张贴。”
他顿了顿,“火车到站停留期间:我们的火车头,车厢的里里外外,标语很快就贴上了,还把传单发给了旅客。我到了成都换乘,那更是厉害: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人,不分年长年幼。”
他唤了一口气,“辩论的在辩论,张贴的在张贴,发传单的在发传单,游行的在游行;工人罢工、商人罢市,乱极了。”
他微微笑笑,“幸好,这次在火车上认识了三位同乡,我们一直在一起互相照应,到了成都某部队招待所,才安全了。这么大的招待所,都住满了人。”
他摇摇头,“我们像其他人一样,在地上搭地铺,幸好是热天。如果再来晚点,连搭地铺的位置都没得。”
他很心痛,“还有消息说:上海两派最先搞武斗,逐渐向各地蔓延开来。有的串联的红卫兵在武斗中客死他乡,有的串联的红卫兵在返回自己的家乡去闹革命。火车的运力本身就紧张,加上罢工,那更是雪上加霜了。”
他很矜持,“还好,没搞多久,铁路运输部门最先恢复状态。这次全靠某驻军部队出面干预。不然,在成都不知还要呆多久?还好,这次延迟回家也就是三天的时间。”
“这次你的假期是多少天?”父亲问。
“三个月。我有三年没回家了。”他指着我们,“你看,他们都长高了。这个是谁?”
宣老幺拍着身旁老大的肩膀:“是黑子!”
“哦,想起来了。”他摸着自己的脑壳,“长得黑蛮、黑蛮的,以后准是个黑大汉。”
他一一道来:“这个是郭老大、这个是钱幺妹、这个是武新;这个是付碧,没怎么长;你看你哥哥黑子,飙了一头。”
“哦,这不是钱幺妹的哥哥钱娃吗?都长大成人了,在哪里工作?找媳妇了吗?”
“在重庆无线电厂工作。”钱娃不好意思地摇头,“现在还没有。”
郭妈说:“我给他介绍了个针织厂的姑娘,他嫌皮肤黑,没瞧起。他的要求高得很。”
钱娃借故走了。
宣妈说:“这次给我家老二介绍一个。”
“那姑娘已经有人家了。”
“另外说一个嘛!一定要三代成份都是劳动人民出生的。”
郭妈无意中撮合了几对新人,不知不觉就有适婚男女的家长来拜托她做媒。
如果婚事成功了,一般都是给一些糖果、香烟、糕点之类的东西来犒劳她;所以,她很卖命干这事。
三年前,郭妈给宣老二说了一个小学教师;见面后,双方都满意而订了婚。
谁知,部队派人来政审女方,发现女方家的曾祖父是个资本家,婚事就流产了。
“现在耍起的人很多,有工作的人很少,有工作的女的就少上加少。不是三年前那样了。”郭妈对宣老二说,“你啷个第二的一年不回来探亲呢?那时好找得多。”
“那时,我们正在学雷锋: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对方没得工作不要紧,随军就是了。一定要成份好的,不能像上次那样了。”
“还是找有工作的。”宣妈拜托郭妈,有工作的姑娘优先。
郭妈掐指一算:“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老二今年该是二十有七了哦!”
我们越听越糊涂,越没趣。
郭三说:“我们还是去打扑克。”
“要得。”我们一窝蜂离开,在我家坝子的水泥石板上,打扑克。由于人多,玩得特别刺激、开心。
不觉已是凌晨一点了,有的大人与宣妈作别,喊娃儿回家睡觉,明晚再来玩。
我和弟妹到凉板上,把母亲弄醒了——她一骨碌坐起来,双脚塞进板板鞋:“背时的瞌睡太多了,我还没跟他说上话呢!”
宣老二正在与大家道别。
母亲过去用双手拉起他的手,扯起嗓门:“老二,对不起哟!我睡着了。背时的瞌睡太多了。”
“别客气。张妈,你太辛苦了。”
“你比上次回来皮肤黑多了,结实多了。”母亲松开手,“部队真好!有饭、有肉、吃个饱。”
“回家没得吃的。”宣妈说,“要是春节回来就好了,杀过年猪儿来吃。”
“你到杀猪匠家买到蛋没有?”母亲问。
“他不敢卖,怕受罚,现在在割尾巴(资本主义尾巴)。他说‘卖给你,是看到你可怜巴巴的,没想到你到处去说。’”
“宣妈:我只给你说了,帮我保密哈。”
“张妈,你去休息吧。明天你又要去操劳,挺辛苦的。”
“要得。你一路也很辛苦的。”
母亲回来问老大,“豆腐干吃了没有?”
老大点头。
母亲放心地睡下。
一连好多天,郭妈不停地为宣老二物色对象:有个我的同学尹小美的姐姐,在宣老二家见了面。她姐嫌他脸上有麻子,皮肤黑了点。无论郭妈怎么解释——那是在部队晒黑的,过了冬天就好了;麻子是出天花时抠破了泡泡遭了的,十麻九福嘛!她姐还是不同意。郭妈又去张罗了好几个姑娘,都这么认为。
郭妈气吹了:“又不是拿来唱戏,皮肤要这么白干吗?!”
“算了、算了!咱们不找有工作的。”宣妈很受打击,“你再看看:没得工作的、勤快的、成份好的、孝顺点的姑娘,有没得?”
“有啊!”郭妈随口说出,“就是我们前面楼房的艾红。”
“我晓得,她命真苦。不是她家早就搬走了吗?”
“搬到团结坝去了。”郭妈有把握地说,“前些天,我碰到过她嫂子,顺便提起这事。她今年二十岁,高中毕业,现在串联去了,还没回来。”
“她嫂子是出了名的嫌她,不让她读书。没想到搬出马桑岚埡,还是让她读了书。”
“我去给她嫂子说一声。如果她回来同意见个面,就来这里见。”
“要得。唉!他的婚事不能再拖了。你看嘛,他的假期就除脱了大半个月,还没得着落。你说急不急?郭妈,就靠你帮忙了。到时,我会好好谢谢你。”
“邻居嘛,帮帮忙是应该的。”郭妈说她家里还有事情,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