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十四】
天蒙蒙亮,母亲叫醒我们。我睁开眼睛。母亲长舒一口气:“好些了,眼睛好些了!”
母亲拿来干净衣裤:“昨晚洗的,干得差不多了,将就穿。弟妹陪你去。”
我仨换上干净的穿在身上,好舒服。我们吃过昨晚剩的稀饭,里面掺和了一点干饭,出发了。
我们乘上了第一班客车。由于我们个子矮,只有父亲在售票员处,买了一张车票:一毛二分钱。
票面上印有站名:石井坡——童家桥——烈士墓——杨公桥——沙坪坝。其中:童家桥到烈士墓,烈士墓到杨公桥均为两分钱,其余每站,四分钱。
客车每到一个车站就要停下来,车站下面有人喊:某某车站到了,要下车的,请拿上自己的车票,排队下车。同时,还有几个人撕票(包括售票员),他们把住两个车门口,下车的人捏住车票的一头,露出一截让撕票的人撕。
如果下车时不挤,撕票的人就会一张一张的打开验票,如有与该站名不相符,或者票面有缺损,此人就被拉置一边,受罚。如果下车的人一哄而下逃跑,那些负责撕票的人就倒了大霉,乘客手中的票就完好无缺,下次还可以乘车——这种好事情经常发生。
下了车,由于父亲识字,很快就到了工人医院。挂号窗口有几个人排在那里。
父亲没说一句话,撇下我们径直朝窗口走去,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直到他后面有人时,才过来,带我们去厕所。
从厕所出来,到了院坝,父亲叫我们在这里等他。他转身跨着大步进了医院大门。
天已经敞亮,我们身披霞光,兴奋得东张张,西望望。父亲突然降至我眼前,抱起我就跑,到了排队的地方:“请让让!”他换了姿势,双手兜着我对他们说,“就是给她看。”
人堆堆里,露出缝隙,父亲像老鼠逃命那样,窜过去。
我跪在挂号窗口窄窄的木质平台上,双手紧紧抓住挂号窗口上面的小圆铁棒,等待挂号。
“下一个。”
“这里,就是她。该挂啥子号?”
医生站起来,看看我:“要挂两个科:眼科和外科。”她坐下,“一毛钱。”
父亲给了钱。
医生把东西从窗口递了出来,又喊:“下一个。”
父亲抱起我出来:牵着我,找到了外科诊室,医生还没来,有人在排队。他叫我站在这里排队,就走了。
父亲牵着弟妹来了:他叫妹妹跟着我,他牵着弟弟走了。
父亲又来了,叫我先看眼科。到了二楼眼科诊室,父亲指着门上面的字:“看不看得到?”
“207眼科诊室。”
父亲舒了一口长气:“看完了,去吃馆子。”
我高兴得跳脚。
上班的时候到了,白大褂医生来了——是男的,还戴了眼镜,好羡慕他啊!当时戴眼镜的人很少很少,表明很有文化。
我一到他跟前,他紧锁眉头:“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打的?”
“黑子。昨天下午。”
“什么黑子?是哪个打的你?”
“就是黑子。”
父亲说:“是一个亲戚,不晓得啷个闹毛了,唉!”
医生把我的眼皮翻了又翻,又拿了一样东西对准我的眼睛照了又照,还叫我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了又转。
“算你命大,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医生叹叹气,摸了我脑壳,“我可以断定,当时你处于半昏迷状态。做家长的,要看好自己的娃儿。”他问我多大了?
“十岁。”
“十岁?这么矮!”
“什么亲戚把她打成这个样子?满脑壳都是包!”
父亲“唉唉”直摇头。
“就是比我大三岁的黑子,是男的。”
“是你的哥哥?”
“嗯”
“我想,外人不可能这样干。”医生对父亲说,“回去要好好教育大的,不能这样对待小的。她的眼睛不能再碰哦!否则,会瞎的。”
“有什么特效药?”
“没有。让她自己恢复。只要不再碰她,小娃儿恢复力强,多喝些清热解毒的水,比如:菊花、金银花、苦丁茶等等,带苦的都可以。”
“额头上的怎么办?”
“擦点张老酒,白酒都可以。当时就擦效果要好些。”
“有没得必要看外科?”
“意义不大。又检查不到脑壳里面。看她样子颅内问题不大,瘀血要靠自己吸收。记住一条,不能再碰她,自然就会好。否则,麻烦就大了。”
父亲“嗯嗯”点头。
我们走出眼科诊室,门口病人有几个;下楼路过一楼外科诊室:哎喲——好多人:有大人、有娃儿。
娃儿特别多,差不多都是男娃儿:有的吊着胳膊,有的头上包着纱布。
父亲将外科号卖给挂号的人——五分钱。
我们是第一次出来,与父亲走在马路上,穿过大街,走过小巷,跳跳蹦蹦在这陌生的地方,别提有多高兴啊!
父亲特别来了精神:“我们先去馆子里吃东西,再走——到杨公桥坐车回去。”
“不回去最好。”
“你啷个说出这种话来呢?晚点回去就是了,下午我还要去上班。”
我们到了馆子里,人不多。父亲把我们安顿好。他来来回回跑,很快,桌子上就是一大堆碗:四碗绿豆汤、三碗豆花、三碗小面。我们三个呼啦啦吃起花儿开。
父亲只喝了一碗绿豆汤,就去喂弟弟。我很快就刨完了。
“还要不要?”
“还要。和刚才的一样。”
“我也要。”妹妹说。
父亲又去买来,我把它胀完了,一口汤都没剩。妹妹剩了一些,父亲把它收来吃了。
我们又上路。
我问:“豆花、绿豆汤、小面好多钱一碗?”
“豆花五分、绿豆汤四分、小面八分。今天一共花了多少钱?”
“八毛九分钱。”
“对头。”父亲很高兴。
一路上,稀稀拉拉的树子,遮不住太阳。幸好今天的太阳像没吃饭一样,没得精神。
有墙壁的地方都贴上了大字报,有人在看;还有三五成群的红卫兵在巡逻,他们身穿军色服装,左手胳膊戴有红袖章笼笼:上面印有金黄色的“红卫兵”三个字,格外醒目。我仨顾不上这些,只管跟着父亲走路。
“这些树子:有的直撑撑的,有的歪歪扭扭的,有的要死不活的,都长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不一样呢?”我很好奇。
“你看你的手指头,为什么有长有短呢?”
一路上,我问的问题,父亲都是反问我;我又说不出理由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
母亲坐在桌子边发呆,眼前有半碗稀饭——其它碗用筲箕盖住。我们到了她跟前,吓得她站了起来:“老张,医生啷个说?”
“问题不大,不能再受伤,就能恢复;否则,会瞎。”
“命大、命大啊!”
“医生也这么说‘命大’。这段时间把她看紧点,千万不能有半点差错。黑子就由着他,不能打骂他。”
“要得。捱到学校开学就好了。”母亲揭开筲箕,“哇!”香喷喷的鸡蛋炒饭就在眼前。
是猪油炒的,好香好香哦!我口不离碗,只顾刨饭,只顾吞饭,不说一句话;尽管母亲问这说那,都由父亲回答——我们吃了什么什么啦,看到什么什么啦,啷个坐的车啦,等等。
宣妈进来:“我从隔壁听到你们回来了。医生啷个说?”
父亲把刚才说的重复了一遍。
“那就放心了。”宣妈指着我,“看她吃的样子哟!”
母亲说她看到昨晚剩下的干饭,就到钟家院子,用5毛钱买了3个鸡蛋,做的蛋炒饭。”
“你在哪家买的蛋?”
“杀猪匠家。”
“还有没得?”
“应该还有。”母亲很有把握,“因为他们根本不敢拿到市场上去卖。我打猪草时看到他们生产队库房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第一排写的字最大,还打了红叉叉的,我认不得字。我想:那红叉叉就是不准卖鸡、卖蛋、卖肉之类的;要不然,为啥子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呢?”
“对头,红叉叉应该是这么回事。我喊老宣去杀猪匠家买点,等老二回来吃。”宣妈走了。
“你看到老大没有?”父亲问。
“没有。”母亲说。
“他回来吃东西没有?”
“吃了。我出去他就回来吃了,宣妈看到他,还说了他。”母亲说她早晨舀了两勺干饭在稀饭里,老大把蒸笼里的干饭吃了一半,剩下的,就是你们吃的蛋炒饭。
父亲“唉”了一声:“开学就好了。他是读书的料。”他匆匆吃过蛋炒饭,离家——这周父亲上白班,他的徒弟帮他顶着,他去接替徒弟。
母亲收拾碗筷:叫我去耍,不要弄到眼睛。甭提我有多高兴。我与弟妹在屋外坝子上“做家家”。很快,郭三、郭妹、双双姐弟、钱二妹、钱幺妹都来了,临近的同学尹小美也加盟了。我兴奋得直嚷:卖菜卖菜要来买就快来买......我仿佛又回到了校园。
天黑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与往常一样,在自家坝子搭上凉板什么的来纳凉。
郭三、钱二妹他们早就在我家坝子上等候——父亲讲故事。
“讲到哪里了?”父亲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平躺在凉板上:“柳德胜和他妈妈回到了娘家。”
“他们等了你好久。我先罗嗦几句,你再讲。”乐叔叔说,“我下班在大河沟商店门口看到了黑子:他正想躲我,我把他喊住,说了他,叫他回家,你们不会打他;我向他保了证的。还好,付碧总算没事。我说完了,你讲吧。”
“谢谢你。”父亲坐在凉椅上,摇着蒲扇,讲开了:
“柳德胜他妈很精灵,在少爷家干活时总是捡重活干,肯帮忙,人缘好。别人给他妈透了风声:说少爷家明天要被炒家,正在转移贵重的东西。他妈立刻放下厨房的活,跑到书房去,帮倒搬书,趁人不备,他妈捞起一大摞书就往娘家跑。”
父亲张开手臂:“这么多。”
“哇!偷了好多的书!”我好羡慕。
“不是偷书。是帮到藏书。如果不藏的话,朝廷来了,一下子就没收了,今后少爷就没得书看,就考不起状元。她把书藏到她娘家,是为了柳德胜有书看。”父亲故意停顿。
大家都催:“张叔叔,快讲哦”!
“柳德胜的妈,根本就不晓得抄完了家后,他俩要回娘家住。他妈只认准一个理:儿娃子嘛,就是读书考状元;做官,光宗耀祖。”
大家“哦”了一声。父亲一边讲,一边给我们作解释,生怕我们误解。
宣伯伯上中班回来了:“张师傅,你干劲还大吔!都12点多了,你明天不上班吗?”
父亲沉浸在故事里:“他母亲牵着牛在前面走,走的是田间小路。”他用双手展示路的窄和弯。
“柳德胜骑在牛背上看书,看到精彩的时候,还念给他母亲听。”
宣伯伯过来拍了一下肩膀,吓得父亲打抖抖。
“明天你不上班吗?”
“要上班。不晓得今天咋回事情,讲起瘾了,你都下班回家了。”
“付碧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了。黑子呢?”宣伯伯问。
“在我家坝子椅子上睡起的。”郭妈说,“这大夜了,我过来喊郭三、郭妹回去睡觉;看到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就跟着听。我也听起瘾了。”
“还没睡嗦!你们叽里哇啦把我整醒了。”母亲哈欠连天,“明天再讲嘛。老张,黑子吃过饭了,后门我关好了。抓紧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郭三、郭妹,回去睡觉。”郭妈叫钱二妹、武菊明天来听。
大家散去。
从这以后,父母怕我在家被黑子打:母亲外出干活,我跟着她去,或者我跟着邻居去,反正不让我单独在家。
最远处是:到青草坡的松林坡,用竹耙子捞刮地上的松毛(松树落下的松针);还有赶场,来回三十多华里的路程——买红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