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十二】

 

次日中午,吃过午饭,喂过猪。

母亲说:“昨天晚上的雨,落到别的地方去了。今天太阳有点萎、有点闷,我们上山把那块石谷子地整理出来。”叫我把碗筷泡在木桶里,就出发。

母亲穿着做临工时的劳保服,背着背篼,里面装的是:两根长錾子和一把大鎯头,不锈钢筒筒;左右肩膀上分别扛了一把大锄头和洋镐。

我拿了一把中号铁锹,来到那块地里,不到下午一点钟。

这是一块斜坡石谷子地,坡度不到20度,里面还嵌着两块大石头,是泡砂石。东折西拐的面积不到40平方米,里面没长草,只有奄奄一息的南瓜腾。

母亲指着西边那块地说:“当时那块地还是有很多石头,下面是泥巴。我把它整理出来,有人眼红去告了,被生产队没收了。”

母亲越说越气愤,“有那么多的地,你们啷个不去没收他们的地呢?队长说我是挖了社会主义的墙角。”

母亲很气恼,“我是从石堆堆里挖出来的,根本就没挖到墙角,石头下面是泥巴,哪来的墙角?*****的队长混帐得很,说我没得文化、胡扯。”

母亲的声音比昨天涩鼓鼓的声音清晰了些:“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到他们的大队书记。书记说我是劳动人民出生,叫我在这里挖。如果生产队再来没收,叫我去找他,还是书记好。”

母亲伤心起来,“黑子读书得行,本想他读了书,长大好做官,现在学校停课闹革命,看来不行了——唉!”

 

我指着眼前的南瓜藤藤:“叶子都黄了。”

“这是堆石头的地方。人家书记好,才给我。你想,哪个能把土给我种?我又不是他们生产队的。”母亲指着边沿一圈垒砌的石头,“这些都是我用里面的石头垒的,怕被别人占,就栽了几根南瓜苗苗在里面。今天下午把它挖出来,下雨就栽红苕。”母亲还说,“苕苗栽早了,就长腾腾,红苕就不怎么好。现在是六月了,再也不能耽误了。种庄稼要跟上季节:误一时就误一年。”

母亲左手拿着錾子,用尖尖对准搬不动的石头;右手拿鎯头,对准錾子的头部,有力量、有节奏地打击:“叮当、叮叮当当”的声音飞向远方。太阳时而斜露出半边脸来,窥视她满身的汗水;时而隐去,送来一点风,为她揩拭满身。

我用铁锹,把那些小石头锹到边沿上,加固这块地。终于,没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了。

“石头打完了,歇下梢。”母亲活动了手腕,坐在石头上,叫我去把背篼里的不锈钢筒筒拿给她。

 

太阳西斜,它的脸上好像涂了点胭脂粉。我提着上次给她送饭时的不锈钢筒筒过来。

“里面是稀饭。”母亲叫我先喝,她居然没了昨天涩鼓鼓的音质,恢复到本来的清晰——尽管打石头这么累!

我揭开盖子,满满一筒,抱住它就“咕咚、咕咚”地喝,还有泡豇豆味:好香、好解渴。

“下面是干的,拿瓢瓢舀。”

“没得。”

母亲叫我把筒筒给她。

她“咕咚、咕咚”喝起来:“这,瓢瓢出来了。”

我接过勺子,一勺又一勺吃玉米坨坨,又喝了些清汤汤,就把筒筒递给母亲。

“胀了。”我拍打着肚子,舒服极了。

 

母亲吃光了筒筒里的所有,又忙开了:

她先把大点的石头搬出去;然后,用铁锹把小石头刨成一堆一堆的,才去挖土。

我就锹堆堆的石头到边沿。母亲一会儿用锄头挖,一会儿用洋镐撬。一块石谷子地,像模像样地嵌在东边不起眼的角落。

母亲穿的是——做临时工打石头时发的工作服:透着盐巴的汗渍,一圈又一圈分布在劳动色工作服的背部、胸部、腋下,像朵朵白云;蓄着齐耳的“妈妈头”,一绺一绺地纠结在一起,还有赭色的泥土点缀在上面。

在暮色苍茫,闷闷的蛙鸣声中,我俩回到了家。桌子上的食物,是我和母亲的。屋外有好多的娃儿哦!

父亲心痛地说:“天不黑,你们是不会回来的。先洗手、吃了再去洗澡。”

“我带了稀饭上去的。不然,啷个挨得到现在。”母亲很满意,“那块土,总算挖出来了:是块生地,是石谷子地,最肯长红苕——以前,我当细娃儿的时候,就种过这种地。”

 

我和母亲“呼啦、呼啦”喝饱了。

“老张,倒杯酒来。”母亲说她周身痛,忘了喝酒。

父亲正在收拾灶房:“刚吃了饭,喝酒不好。”

“良心才不好。”母亲走到灶房,拿起酒瓶,拧开瓶盖,就汩汩地喝了几口,“不喝五加皮,明天起不了床。”

她惬意极了,“老张,猪喂没有?”

“都喂了。”

母亲不放心,去了猪圈。

 

我把热水从头到脚一冲,澡就洗好了——当时是剪的小平头;因为头上长了虱子,母亲还用汽油在我头上闷过它。

我们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昨天的约定。

父亲终于出场了,他依旧倚在凉椅上。

“张叔叔,我们都等了好久。”武菊说。

“好嘛。今天讲什么呢?”

小双弟弟说:“你昨天说的:刘得胜。”

“对头,是柳德胜。”父亲一本正经,“是柳树的柳,品德的德,胜利的胜。”

我说:“你把它写下来。”

父亲顺手从裤兜里拿出纸和笔,边写边说:“一说别个都晓得。你偏要写出来,才晓得:真是太笨了。”

“还有:图案假,也写起。”

我接过父亲写的:柳德胜、图案假,“哦”了一声。

乐叔叔说:“你们看,付碧多用功。”

“她脑壳反应慢。”父亲摇晃着大蒲扇,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柳德胜出生不到两个月,他父亲得痨病死了。他母亲经人介绍,带着他去附近的一大户人家当奶妈。那家的少爷刚好一周岁,就开始吃他母亲的奶水,而柳德胜只能吃米羹羹。”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她是吃的别人的东西,才有的奶水,当然只能喂少爷哟。”乐天平说。

“你看,你的同学就晓得,你不晓得!别打岔,听不懂去问天平。”

“当奶妈的,都吃得好,还耍得好,心情又好。他母亲的奶水好,少爷吃了,还给柳德胜吃一点。少爷和他长得白白胖胖的,并且都很聪明,耍得拢。少爷快两周岁时,他母亲就不做奶妈,回到了娘家。”

“为什么不做奶妈呢?吃得这么好。”我问。

“少爷长大了,那家不要奶妈了。”

“哦!”

“少爷不干:哭着、闹着要奶妈和柳德胜。后来,那家把他母子接过去——他母亲在那里干粗活。柳德胜做少爷的陪读。好景不长,柳德胜六岁那年,少爷家犯事被抄家。他母子只好又回到了娘家。”

 

这个故事父亲断断续续讲了好久:

从他六岁与母亲相依为命务农,到十二岁离家当学徒——经商——发财——破产——邂逅少爷——中举——十多年后回家,母亲双目失明奄奄一息——阴阳两隔——帮助穷人。

故事跌宕曲折,引人入胜。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柳德胜的故事讲完后,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听父亲讲这么好听的故事了。

 

第二天午饭不久,一场雷阵雨后,母亲独自上山去栽红苕。

我留在家,是因为父亲白班后今晚要转班——上夜班:

他下午不到5点回家,晚上12点又要上夜班,到明早8点下班。

再下周就是上中班:从下午4点到晚上12点,一周后又是上白班——这就是三班倒:白班、夜班、中班,轮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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