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十一】

 

母亲打人用蓝竹篾块。平时,只要我看见它,就把它用来发火(生炉火)。后来,她就改用家门口的夹竹桃树丫,把上面的叶子去掉,用光杆树棍来打。

夜深了,大家都熟睡了。

我家的桌子上,有老大该吃的晚饭。猪儿的窝窝比平时往里边靠了点。门是虚掩着的,等待老大的回来。

 

天麻麻亮,母亲就起了床,从外屋床底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夹竹桃棍子,进里屋到床前,掀开蚊帐就朝老大身上打去。

父亲睡在床的外边,翻身就着了地。

“打死你!偷米!偷米!还偷不偷......”母亲一边吼,一边打,没有听到老大的声音。

 

大概是母亲打累了:“你还偷不偷?你说不偷,我就不打了。”

老大就是不语。

母亲气急交加:“你今天不承认错误,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母亲正要再来一番痛打时,父亲夺过棍子:“我来!”

母亲转身,撩开蚊帐,一屁股就坐在我的床弦边上,手捂胸口,一声接一声地喘粗气。

父亲问:“是咋回事情?你说‘不’就行了。”

老大还是不吭声。

 

母亲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父亲:“给我狠狠地打!第一次就这样,不认错,还得了?!这么小就偷,长大会去塞炮眼!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她的声音很累很无助。

父亲就开始打。

母亲嫌打得没有份量,就过去争着要打。父亲叫母亲去给他热饭,他要上班!

 

母亲大吼:“就是你平时惯伺的!现在还不管,长大就要去塞炮眼!到时别怪我!”

母亲突然倒在床上,把我的腿给压住了。我急忙坐起来,看见母亲:在流泪,脚着地。

我起身,离开床铺,身上就是睡觉时穿的褂子和短裤,脚上踏着母亲做的烂布鞋(没穿几天就烂了),出了里屋门:我“呀!”了一声!

猪儿正在拱外屋门,地上的屎和尿被它踩得到处都是。

它睡的窝窝(一张烂麻布袋坝的),也没逃脱污染,还好,不怎么臭——猪粪与牛粪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过去把门一开,猪儿像放箭似的,一下子就射出去了。天还没亮开。

我首先把烂麻布袋甩了。地上的猪粪:我先用铲子刨出去,然后撒上煤炭灰,再清扫,把地上的屎和尿都弄走了。可是痕迹还在——由于是石灰铺的地。

 

“你去把猪儿弄回圈。”母亲的眼睛很红,样子很累,声音涩鼓鼓的。

我出了门,正在下坡。母亲追出来:“麻布口袋呢?”

“甩在渣滓堆堆里了,上面有很多猪屎。”

“把它捡回来,洗了还可以用。”

“好的。”

 

我突然看见猪儿翘起尾巴正在地里吃窝笋,大吼:“滚出去!”还捡起石头掷向它。

猪儿的嘴巴在咀嚼,微微向上伸了伸脖子,慢悠悠地摇着尾巴,脖子又朝下,吃起花儿开。

我使劲呼唤:“猪儿啰啰啰......”

可它不理睬。我掰了根树丫,追到地里,打向它!它跑了。

后来的追赶,我输了,只好回家,拿来铁盆,一边敲一边喊:“猪儿啰啰......”

这招还真灵,它顺着声音慌慌张张进了圈。我麻利地关上圈门,跑回家,舀好猪食端起就跑,打开圈门往猪槽里倒。

猪儿礼貌地站在一旁——这是我对它训练的结果。

见我盆口朝下,猪嘴才在槽里一下一上“吧嗒、吧哒”吃起来。关好圈门,我拿着空铁盆慢腾腾地走进屋里:

桌子上一大缽热气腾腾的干腌菜汤,旁边还有一小土碗的酸萝卜;还有一个大土碗着急地守着一双筷子——碗里只有汤和不小心溜进去的干腌菜;这双筷子悬在碗的弦边,就像在跳芭蕾舞一样。不难想象,父亲离家去上班的紧迫感。

 

我端着第二盆猪食,正要迈出门槛时:“天都大亮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母亲从里屋出来,见我就问。

“猪儿跑到宣伯伯的地里,吃莴笋。”

“吃得多不多?”

“有点多。”

 

母亲眼角边还有泪,抢先跨出门槛,直奔坡下。

我一趟又一趟往返灶房和猪槽之间,总算把猪的槽槽填满了,来到后门屋檐下的柴灶边,揭开锅盖:里面饭装得最多的一碗是老大的;其次,是母亲和弟弟同装的碗,我和妹妹碗里的最少。

我拿了个小瓷铁碗,把妹妹的饭分出来,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我端着饭碗来到饭桌边,将碗放好,用筷子向钵钵里一撮,干耸耸满满一筷子的腌菜,上面还敷了点油星星;但汤里面看不到一丁点儿油花花。

 

六口之家,每月就3斤肉票。

上月月底,母亲叫我跟着右隔壁的乐妈去割肉。

天还没亮,我俩就在肉店门口排队,等着拿号;都是后面盯着前面的,盯得很紧。前面的地上,有的是拿“盆子或筲箕”排的队。挨着“它”排队的人,都要指着“它”,对后面来的贴得最近的人说一声:“这里有人。”

用“盆子或筲箕”排队的,一般都是肉店附近的住家户,他们都是排在最前面——用一个人来守住前面的“筲箕或盆子”。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那些人就来了,拿起“盆子或筲箕”,站在对应的位置上。

天稍微亮开,就有人来发票号:从1—30号。

在票号内,能买到满意的肉;没有拿到票号的,不能保证买到肥肉或猪油。我拿到22号,乐妈是21号。

母亲反复叮嘱乐妈帮我的忙:4张票割边油;2张票割肥肉——保肋肉。肉店八点开门。

在我后面排队割肉的长度不必细说,就说快轮到我时:我用脚拇指抠住砖头的接缝处,双手按住分割肉的案板边缘,亲眼看见乐妈前面的那个大妈,用了两张票,买了两斤脚油。而乐妈用3张票才买一斤半边油,再用2张票买了一斤肥肉——保肋肉。

我不顾乐妈的坚决反对,指着里边挂着的那块脚油坚决要求买。

“她是你的什么人?”卖肉的大叔问。

“是我们的乐妈。”

乐妈气吹了:“管得你的哟,回家总要挨你妈的打。”就离开,在外面等我。

我提着4斤脚油和一斤肉出来。乐妈勾腰驼背“哎唷”一声:“你看你啷个得了哦!你今天回去非招你妈打不可!你看你,一斤肉还搭个尾巴根!”

“我这个没得骨头,还是有肥肉。你那个还有骨头。”

乐妈脸都气红了:“你看你那个尾巴,还有连着的后面就是骨头!”

“这点骨头比你的少。”

“尾巴不算嗦?”

“尾巴是肉,不信你看。”

“怪不得你们屋里的人都说你笨,我家老乐也说你笨,确实你笨,还犟,啷个不招打!”

回到家,母亲一见桌子上的肉,扯开喉咙就大骂,还喘着粗气。乐妈在一旁重复着当时她说过的那些话。我吓得打抖抖,立在一边不敢说一句话。嘿!还好,母亲居然没有打我。

母亲打开脚油一看,“嘿嘿”地笑了:“这一坨可以,是网一网的,很出油。这一点不可以,是鸡冠油,出油很少。”

母亲一脸的温暖:“那个卖肉的,看你是个细娃儿,发了善心,才这样割给了你。一般要熟人才能买到这种油,比买边油划得来。”

她提着尾巴根,翻来翻去看这点肉:“这是头刀坐敦肉,把它炖来吃,还有海带一起,把油糟也炖在里面。”

我把剩余的分分钱交给了母亲。母亲把脚油熬了,装在罐罐里,油糟还没来得及炖,就被我们吃光了。

中午:沉沉的一大锑锅炖肉,揭开盖子一看——全是黑压压的海带。父母只是尝了点点肉,肉全被我们吃光了。都说从来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肉:又糯、又香。我们把尾巴骨头嚼来吞了。

从这以后,母亲放心让我去割肉,还跟宣妈说过:那些卖肉的,不会整细娃儿,比大人去割的还要好些。

 

我吃完早饭,喝足了汤,到圈里把猪槽边周围的猪食弄进槽里,把猪屎铲到洞口里边,再用端来的水冲。我出来关好圈门,回到家:老大在睡觉,妹妹在吃饭,弟弟在床上哭着喊:“我要起来!”

我把弟弟弄起来,洗了脸,从母亲碗中擀了点饭在小瓷铁碗里,和上腌菜汤;让他站着,拿着小瓢自己舀来吃——碗搁在方木凳上。

 

母亲抱着莴笋至家门口,喘着气喊:“快来,接一下!”

我迎过去接住莴笋。可是,母亲给了我一点点:说是中午吃的。

她的手好受了些,转身去左隔壁的宣妈家,把莴笋放在她家门口,喊:“宣妈、宣妈!”

宣妈出来:“不要莴笋,我家老宣种了嘿多。”

“我家那头背时的猪,清早八晨跑到你们的地头,把你们的莴笋糟蹋了一大片。很是对不起。”

“我家老宣上中班,晚上12点多钟才睡觉,天还没亮就被你们吵醒了。你们以后打娃儿,晚上打嘛。”

“黑子晚上不回来,只有早上才打得到他。”母亲压低嗓门,“宣妈吔,他偷米,第一次不管住他,以后啷个办?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母亲的眼睛水,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宣妈有四儿一女:大儿、大女已婚,老二在新疆空军某部队,老三正在大串联,老幺、在家。

宣妈是当时少有的胖子——大腹便便,行动不便,在家做点饭,从不外出什么的,大家都羡慕她。

宣伯伯里里外外一把手——检验工,两班倒(白班和中班)。

 

“猪儿又不是故意的,吃了就算了,别往心头搁。唉......”宣妈蹙起眉头,“学校啷个要停课?这么多的娃儿:大娃儿在外面串联闹,小娃儿在家闹!”她难受起来,“晓不得我家老三在外面怎么样了喔?一点音讯都打听不到。听说上面那个钟家院子的贾婆婆的儿子死了,她们还不晓得吔。”

“才做了爸,怎么会死?”

宣妈揩了下眼睛:“不晓得。段委员蒋妈说的,她说现在要保密,不能通知家属。听说是一批人,还有哪些人就不清楚了。我担心得瞌睡都睡不着。”她掌把泪,甩在地上,“这几天全靠女儿来陪我,才想开了点。我现在身体又不好,岁数又在这里来了,着急也没得用,还有这大家子人要照顾,唉!”

“你家老三不会有事的。你现在是享福了——儿孙满堂。”母亲哀声叹气,“我家老大本来是跳级的,就指望他;现在看来不行了,不塞炮眼就算好的了。”母亲用手背揩泪。

 

宣老幺出门:“嘿!哪来的莴笋哟?”

“那背时的猪儿,把你们地头的吃了。”

“哎呀,张妈:有回我家的猪儿也吃过你们的菜,还不是都算了。”宣老幺抱起莴笋就走。

“杀猪儿的时候,请你们来吃肉。”

“要得。”他把莴笋放在我家门口,走了。

 

母亲在当头的水龙头处洗手洗脸后,来到柴灶前:一手揭锅盖,一手端起碗就是一口饭,盖上锅盖。

她转身抬腿就跨进灶房里:从挂在墙上的筷子兜里抽出一双筷子,刨着饭走进外屋,把碗中的饭,擀了点在弟弟的碗中,叫弟弟慢慢吃,不要吃撒了。母亲把方木凳上的饭捡起来,塞进嘴里;她到了桌前,也擀了点饭给妹妹,她把汤里的干腌菜捞了个精光;顿时,她的碗里,像盆景——小山,她吃了个精光,还把钵钵的汤喝光,小土碗里的酸萝卜也没放过。

母亲问:“那麻布口袋拣回没有?”

“搞忘了。”

“快去捡回来。”

我到坡下渣滓堆,左看右看,横找竖找都没着落,颤颤惊惊回到家。

母亲正在洗碗,见我两手空空,失望地骂了骂,然后说:“那是我打石头时,经常在一起去蒸饭的薛妈给我的。她有五个女儿,最后一个才是幺儿。那段时间,我经常掐些空心菜给她。”母亲很累,涩鼓鼓的声音,“她就去找亲戚要来麻布口袋,给了我3个:有两个是好的,用来挑潲水;这个有个小洞洞,才拿给猪儿坝窝窝。你做事情啷个不栽根根哦!”

我转身走开,被她喊住:“回来,我跟你说:今早晨黑子挨了打,我没在家,怕他打你。下午你跟我一起去打猪草。”她指着大背篼,“就是这些:先洗、后宰,弄两天的。我来煮饭,烧大灶,把明天早晨的饭也煮起;最后才煮猪草。你动作要快点。”

 

这是昨天母亲打的猪草:紧紧匝匝一大背篼,昨天没腾出来,里面已经发烫了。我像蚂蚁搬家那样:一次又一次从大背篼里抱出猪草,装在竹框里,一趟又一趟搬到水龙头下面冲洗:

别人来用水时,我就站在一边;别人走后,我再去冲洗——门外摊了一大堆猪草。

在石灰地上,垫上一块厚木板,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猪草放在木板上,再用左手压住猪草,右手拿上菜刀:一上一下宰猪草。

 

母亲麻利地做完灶上的事情,把宰好的猪草捧入筲箕里:叫我端去煮,她来宰猪草。

母亲三下五除二就宰完了:“反正火是烧起的,时间还早,多煮些。”

母亲风风火火把先前的和昨天打的猪草都弄来洗净、宰好、煮了:“这周不用煮了。”

“大热天,猪草酸了咋办?”

“到时吃的时候多冲洗。”母亲埋怨昨天没及时腾出大背篼里的猪草。

 

我们吃完午饭,一切收拾妥当。黑子还在睡觉。母亲背着大背兜,我背着小背篼。我俩拿着同样的镰刀,走在坡坡坎坎上。“这是野莴笋、灯笼花、车前草、夏枯草、黄狗头、花菇猫......”母亲用镰刀沿路割着这些猪草,教我辩认。

“到我昨天去的那个地方,有很多猪草,还没有人去过。”

“啥地方?”

“军械库,有点远。”母亲声音很累。

 

 太阳露出半边脸,那是云在作怪。我俩七拐八弯,到了半山腰,灌木丛林,越往上猪草越多。突然,我看见铁丝网栅栏,有一人多高,尖叫一声:“哎哟!”

“看到蛇了吗?”母亲叫我别动,她来!

“不是。”我指着前方牌子上写的,“危险!”

    “你不碰到铁栏就是了。这里猪草最多,是我昨天好不容易发现的。”母亲指着山下面的右边,“你看,那是一0二钢厂的五车间。”她反手朝左指,“那是二炼——炼钢水的车间。”

“是爸爸上班的地方,好远啊!”

“上三班倒,很辛苦,晓不得昨晚他睡好没有?黑子偷米,不打服他,以后啷个办啊?!”母亲很担心,“唉,不晓得他起来吃饭没有?‘闹革命’是啥意思?哦,是不读书的意思。开学就好了,他是读书的料,就不会偸米了。”母亲抬头看天,“太阳好焉啪皮臭的,又闷、要下偏东雨。”她看看周围,“这些都是猪草,赶紧割;你看这树,是枸树,”母亲顺手扯了一把叶子,“这是枸叶,煮了很融泛,猪喜欢吃。”

我把背篼放在地上,努力地割猪草,一把又一把往背篼里放。

母亲踮起脚尖,一手使劲向下拉枸树枝桠,一手忘命地扯枸叶,一把又一把,从她的后脑勺甩到背后的背篼里。

  

“喂!哪来的小朋友,离这里远点!”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端着一长杆枪,严肃地呵斥,“快!去、去、去远点!”

军人左看右看,指着栅栏:“这里有电!危险!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里猪草多,妈妈带我来的。”

“人呢?”

我指着不远处的大树:“在那儿,扯枸叶。”

“大娘、大娘、大娘!”军人朝着母亲的方向喊。

母亲探出头来:“小伙子:我不会干坏事,这里猪草多,扯点猪草。”

“大娘:你昨天来了,今天又来,还带个娃儿来。”军人很生气,“太不象话了!这里不准有人,快走、快走!”

“小伙子,你看天上的云,雨一下来,不知要下好多天,我把这里扯了就走。”

“不行,这里是军械库,赶快离开!”军人端着枪,面部表情严峻。

 

我和母亲往山下走;然后又悄悄回走;看见好多、好多的糯米藤和红叶草,我俩很快就把背篼装满了。

母亲试着叫我背,见我背不起,就取出一些猪草放在地上。

她的背篼已经是紧紧扎扎冒冒一大背篼了:“不能甩。”母亲看着多出来的猪草自说自话,拿着镰刀东张西望,向下面走去。

不会儿,母亲手里拿了一把藤藤上来:“这是葛藤。”

她指着背篼缝隙:“你穿这头,我穿那头。”

母亲把地上的猪草全部放在背篼上面,用葛藤套住。

 

“天黑了,很晚了。”

“不晚,还不到5点钟(下午)。”母亲声音很累,她站在背篼的下方,吃力地背起冒冒尖尖一大背篼猪草,叫我快走,要下雨了。

我背着猪草,几乎是小跑,跟在母亲的后面。母亲实在不行了,背抵着背篼在约高处,喘喘气:“快走,在吹风了,赶在下雨前到家!”

就在坡下,抬头就能看见家时,稀稀拉拉的大点子雨打在我俩身上,无处躲身避雨。我俩只顾背着猪草上坡。接着,下起瓢泼大雨来,背上像背了一坨铅似的沉重,只好倒出一些猪草放在树底下,然后背着回家。

父亲一见我俩,长舒了一口气:“唉!总算回来了,回来了!”慌忙接过母亲的背篼放下,叫她去冲洗。

“还有些在坡下,把它背回来,万一别人拣去了咋办?”

“万一打雷怎么办?”

“打死就好,活起遭罪。”母亲麻利地倒出猪草在家门口,叫我去冲澡换衣服。她背着空背篼,朝坡下跑去。父亲回灶房。

 

我和着湿短裤,对准外面的水龙头,从头到脚冲得正欢。“卡嚓!”一声响雷,把我吓跑了。

母亲背着猪草,正在我家猪圈梯口处攀爬。我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她吃力地甩开,示意我回去。

父亲跑出来,母亲喘着粗气:“别来,就几步!”

到了家门口,父亲接住母亲的背篼放在地上:“好危险!把猪拿去卖了,人要紧!雷是不认人的!快去洗个澡——水已经烧热了。”

母亲大怒:“谁敢卖猪!”她说她以前在农村的时候,靠天吃饭。母亲实在太累了,涩鼓鼓的声音没有力量,“农忙收割时:再大的雨,再大的雷,都要去把粮食收回来;不然,吃啥子?!”她的声音在喉咙口打转转,“雷是长了眼睛的,哪得这么容易就被打倒哦!”

一阵后,雨停了。

 

父亲把我俩的湿衣裤洗净晾好,把饭菜端到桌子上。

母亲问:“黑子呢?那碗里的饭他吃了没有?”

父亲嘴巴一呶:“刚才看见他在宣老幺家下相棋。我下班回来时,桌子上摆的都是空碗。”

“那他吃了。我走的时候他还没起床,就把饭菜留在了桌子上,盖好。”母亲叫我去喊他回来吃饭。

我出门,看见宣老幺端着碗在吃饭:“黑子呢?”

“他在郭老大家看装收音机。”

 

郭家都在吃饭,看见我就明白了:“黑子,付碧喊你去吃饭。郭老大也在吃饭,你俩是同学。你回去吃了再来嘛。”

我没吭声就走了。

 

我们吃的是清汤汤稀饭,里面没有玉米或面粉坨坨。桌子上:冒冒实实两大土碗胡豆——由于这次买的胡豆干瘪煮不烂,咀嚼在嘴里,如同嚼糠,无油有盐味,昨天剩的胡豆角,父亲全部打理了;中间一大缽凉拌莴笋——里面放了点泡咸菜水当调料,还有点生菜油味道。

饥不择食,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母亲问:“黑子怎么还没回来呢?”

“他在郭老大家。郭妈喊他吃了饭再去,他不理。”

母亲拿来大碗:“多擀点胡豆给他,你们少吃点。”还给他留了:满满当当一中碗莴笋,放在桌旁,用筲箕盖好。母亲还说,“他比你们大,多吃点。你们要让着他点。”

 

父亲最先吃完,去了郭妈家。弟妹也吃完了,到屋外去了。

母亲喂猪。我喂鸡和鸭,一天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正准备出门去玩,黑子回来了。

母亲涩鼓鼓的声音:“菜在桌子上摆起的,饭在锅里,碗在灶上。赶快吃,吃了我好洗,我也想歇歇稍。”

 

那时:水、电不用花钱买。再穷:水不穷,电不穷。几乎家家户户都洗得干干净净,每家每户都串联有好几盏低压灯泡,照得屋内亮堂堂。

天气暖和,蚊子多的时候,一到晚上,熏蚊子:把自家的窗子和门关好。用盆子装上一点干草点燃,将锯木灰和上少量六六粉,铺在明火上,直到明火熄,只留暗火窝烟子。浓烟滚滚在屋内盘旋,约一小时后,蚊子死光;再打开窗户和门通风,端出火盆。

这种方法去蚊子,效果好,当晚可以不罩蚊帐睡上一个安稳觉,但烟子味道陪着你——喉咙难受。随着烟子味道减弱,蚊子又逐渐多起来,平时被蚊子叮,是常态,除了冬天。

 

今天虽然下了雨,但时间短;由于屋子窄,空间又不高,反而潮湿闷热,蚊子在耳边“嗡嗡”飞。

这里是平房,有六户人家,每家居住面积约30平方米;石头作地基——就是母亲去年做临时工时开山劈石,用錾子打出来的长条石头做的地基;今年她在家喂猪,没去干这种活了。

地基上面是砌的砖头,约120厘米高;砖头上面用的是楠竹篾块做的墙壁——用石灰和上少量干稻草(约2寸长),加上水,搅拌成糊糊状,敷在楠竹篾块上;每间屋子的墙面上,开了一个不大的窗口(即窗子);屋子里面的墙壁也是楠竹篾块做的,隔壁打屁就能听到;屋脊梁是木头做的,上面铺的是红洋瓦;红洋瓦下面是篾席,篾席上面是老鼠窝居的地方。

 

天全黑下来了:遇上这样的天气,几乎每家都在熏蚊子;都在自家坝子上——搭上凉椅、凉板纳凉。

在坝子上:点上买来的蚊烟或者自制蚊烟——把苦蒿晒干捆成一长把,在一头点烧暗火,浓烟缭绕带有苦烟味道驱赶蚊子。

谈得拢的大人们一边纳凉一边吹牛。

小孩子们一般是捉迷藏。

 

父亲从郭妈家出来,经过乐叔叔的家门。

“张师傅,坐一会儿吧。”乐叔叔起身递上高独凳子,然后倚在凉椅上。

父亲接过凳子放在一边:“不坐,站一会儿。”

“刚才我还说过黑子,你长了这么大,第一次看见你老汉打你,叫他坐一下,他头都不回。”

“今天清早八晨就把你们吵醒了。”父亲直摇头。

“别在意。我上长白班,做的是后勤工作。而你是在第一线,一定要休息好哦。”

“还好,现在任务不饱满,中途可以在下面打打盹。刚才看到郭老大安装的收音机,像模像样的。”

“你家老大学习能力强,动手能力不如郭老大。”

“唉!这些娃儿不关在学校,放在外面要学坏。不晓得啥时侯开学?”父亲唉声叹气。

“早着呢!”乐叔叔一脸的肯定,“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红卫兵战士,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是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快一年了,现在还在刊登。”乐叔叔拿起报纸,“你拿去看吧,上面还有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画像。我刚看完。”

父亲接过报纸:“我看了马上还给你,你还要拿到车间去。这两天我太忙,收音机都忘了开。”

“报纸比收音机直观详细些。”

“是的。”父亲拿着报纸,回到自家坝子,倚在凉椅上,认真看报。

我与邻居家的娃儿捉迷藏,玩得正起劲时,突然头重脚轻摔了一跤,手先着地,实在来不起了,回到门外凉板上躺下。

黑子与宣老幺正在下象棋,郭老大在一旁接下。

 

母亲拿着一根冒着浓烟的自制蚊烟,放在凉板与凉椅之间,然后在凉板上躺下,不小心触到了我:“好烫哦!”母亲怪我冲澡冲久了,她第二趟猪草都背回来了,说我还在冲澡,叫我以后冲一下就是了,就不会发烧。

父亲用手背、手心在我额上反反复复摸:“有点发烧。”

母亲说:“我刚歇下来,屋里正在熏蚊子,等熏完蚊子,去舀点泡菜坛坛的盐水给她喝。”

过了会儿,父亲端着一大碗温开水,叫我喝,说出了汗就会好。

我接过碗:“咕咚咕咚”就喝,酸菜味道,好好喝,肚皮撑得像吹胀了的气球一样,一杵即爆。

父亲接过碗,推开门缝,伸手把空碗搁在桌子上,即刻关上,但“六六粉”烟子还是冒了点出来。

 

母亲身着长衣长裤眯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她实在太累了,睡得好甜好香哦!父亲用件烂衣服将母亲肚子盖上,用一补丁又补丁的被单,将我全身裹住;然后,他回到原地继续看报。

没多久,父亲把报纸还给了乐叔叔,来到我跟前,伸手摸我的额头:“在出汗了,就这样捂着,等蚊子熏完了再换干的来穿。”

父亲和乐叔叔各自倚在自己的凉椅上,摆起龙门阵来。

 

这排房子六户人家,就他俩有文化,很谈得拢,谈的内容都是我们听不懂的。在当时,像他俩这样的级别,是屈指可数的。

父亲的上衣兜总是别着一支便宜的英雄黑色钢笔。如果衣服没有兜,那钢笔就别在裤兜里,还有少量纸——那是因为他在自学。后来,他熟悉行车的修理和安装,还给青年工人上课。父亲很有气质,看上去像个教授。

 

妹妹带着弟弟回来了。父亲拿着事先备好的干净衣裤和脸帕,带着他俩到水管子旁边,简单地给他俩洗了洗,换上干净的,也上了凉板。

我对凉椅上的父亲说:“我们都到齐了,你上次讲的《图案假》还没讲完,现在接着讲。”

“上次讲到哪里了?”

“图案假开始训练狗。”我说。

 

在热天,只要在自家坝子上纳凉,如果父亲也在场,我们都要他讲故事。他是这排房子唯一能讲故事的人,并且讲得很好听。

由于乐叔叔的坝子与我家紧挨着的,除他家的儿子乐天平、龙凤胎姐弟在自家凉板上听外,其余:郭家的,钱家的,武家的小娃儿,都要端凳子到我家坝子来听。

 

父亲比手划脚,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图案假做了一个假人:身高,还有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跟真的吴丞相一模一样。还在假丞相的颈子上挂了一坨肥肉:当狗饿了时,图案假把狗放在假丞相面前,指着胸前颈子上的肥肉。”父亲暖暖舌头,吞吞口水;我们也跟着吞口水,仿佛那坨肥肉就在我们的嘴巴里。

“狗立马扑上去,一口咬下那坨肥肉、吞了。”父亲讲的是奸臣陷害忠臣的故事。

大家听在兴头上时,他戛然而止,用刚才洗过脸的毛巾捂住口鼻,进屋端出烟盆来,放在坝子的边上。

“张叔叔,快点讲哟!”郭三和钱幺妹喊。

“马上。”父亲站在小凳子上,把外屋窗户上的天窗往外掰开,而门是关闭的。

乐叔叔过来把我家里面屋的天窗也往外掰开。

夹着六六粉味道的烟子一下就冒了出来,不断地扩散,消失在黑夜里——没有风,没有月亮。

“谢谢你!”

“别客气!”乐叔叔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父亲又往屋子里冲,拿出干净的长衣长裤叫我换上。把脸上的洗脸帕取下,放好。门仍然关好。

 

父亲兴致高涨,声情并茂,站着讲:“图案假天天这样训练狗。狗只要一见到假丞相,就不要命地扑上去——咬喉咙,咬下那坨肥肉,一口吞掉,牙齿嚼都不嚼一下。”

我们听得清口水直流,都想吞掉那坨肥肉。父亲吞吞口水,仰头哈哈大笑,仍然站着,又开始讲:“后来,皇帝邀约大臣们去打猎。皇帝的狗,大臣们的狗都很勤快,不停地去衔那些被击中的野兔、野鸡什么的。而图案假的狗却懒得很,只晓得东游西逛,翘起尾巴到处耍。”

“忽然”,父亲惊慌失措的样子,“图案假的狗看到了假丞相,凶猛地扑过去,一口咬下吴丞相的喉咙。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狗就把吴丞相的喉咙吞掉了,他喉咙管里面的血,就像破管子里的水那样往外喷射。”

父亲做了个“呜呼哀哉”的动作:“可怜的吴丞相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气绝身亡了。”

“那后来呢?”乐天平问。

“后来就把那条狗当场打死了。”

“哪个把它打死的?”武菊问。

“图案假。”

我问:“怎么是图案假打死它的呢?”

“图案假怕怀疑到他脑壳上,会遭杀头罪的,还要连累到他家里的所有人,起码要遭杀几百号人的头。”父亲指着曾兴武叔叔在那边平房当头搭的屋子,“这间屋子都装不下,是重起装的哟!”

大家不约而同“哇、哇!”地叫。

 

突然,荡起的风把烟子送进了我们的嘴巴里,大家呛了一口好的。“味道好怪哟!”郭三说。

“就是怕你们呛烟,所以我只开了天窗。太晚了,明早我要上班。”

“明天又讲什么呢?”大双姐姐问。

“柳德胜。”

“有没得图案假好听?”

“还要好听,又长又好听。”父亲得意地笑笑,“你们明天早点来。”

“要得。”他们端着凳子走了。

 

父亲把门和窗子都打开——通风。还摸了我额头:“烧退了。”

我们都睡觉了。

那两根长条凳子并拢安放在那里,等候它的主人——黑子来睡觉;此时,他正在跟宣老幺对弈。

不知什么时候,吹起了风,还有远远的雷声。

“快起来,要下雨了!”大家不约而同喊。

家家户户都往屋子里搬东西。

 

凉板很快在屋内搭好,我们又回到凉板上睡觉。此时没有蚊子叮,有难受的六六粉烟子味。

猪儿也放了回来,在桌子里边旮旯处睡觉——当然是石灰地哦!

鸡娃和鸭娃就圈在猪圈背后的窝窝里,用油毛毡遮雨,没有人偷,因为还小。

在热天,大家都开着门和窗睡觉——没有电风扇。

 

“要下雨了。”父亲叫黑子回家。

宣老幺说:“这盘棋马上就要分胜负了。”

郭老大说:“黑子,你扳不回来了。明天又来下。”

“你看:郭老大都走了。”父亲也走了。

没多久,哥哥回来了,父亲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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