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围着理想前进【十】
正月到了,母亲被辞退回家。春节就在眼前,每当此时小孩子们都爱唱:“紅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大人没得钱。”我们都欢天喜地盼过年,可以吃饱白米干饭,还有肉吃。
当时:粮食、猪肉、菜油、棉布、副食品等等,都是按人头凭票供应。
平时月份,每人一斤肉,半斤菜油。
过年供应,比平时多一倍。
再穷的人家,到了过年,小孩子们身上都要粘点新的:或新衣服或新裤子或新鞋子或新袜子或新手帕,来相互比较。
可是,我们这次过年糟糕透了,饭桌上与平时差不多。
父亲说:“今年开始,每人布票比往年少一半;肉也是,只有半斤肉;菜油没少,还是半斤;现在是过年,每人一斤肉,半斤采油。”
母亲说:“这次过年肉没得多的吃。年过完后,我去买头猪来喂。到了明年,杀猪过年,让你们吃个够。”
春节后,由母亲打主力,父亲和我作帮手,在离我家门口约五米处,搭建了个猪圈棚。
不久,母亲赶场来回40多里路,买回一头小猪,不到20斤。邻居大人、小孩都来看这头白毛猪儿。我们这排房子有六户人家,后来,有五户人家喂养了猪。
母亲对这头猪儿,训练有方:每当晚上我们睡觉时,就把它放出猪圈,在外拉屎拉尿后,把它赶回家里的外屋门口边睡觉,以防被偷。母亲就睡在外屋的一张小床上(因它而买的旧床)。
深夜两点左右,母亲起床把它赶出去拉屎拉尿,然后又赶回来继续睡觉;天蒙蒙亮时,就把它赶回猪圈;母亲再回来,收拾门口边的猪窝窝,以便进出。
时间一长,猪就成了条件反射:每当半夜它要拉屎拉尿时,它就用嘴拱门。母亲就起床为它开门,它跑出去不会儿就会回来。
它偶尔不回来,母亲出门找到它,就用棍子狠狠打它,它就听话了。
春分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母亲买回十只鸡娃,还有十只鸭娃,毛茸茸的。
母亲说:“猪长得慢,要喂一年才能吃到肉。隔壁乐妈家,不喂猪,只喂鸡、鸭;我都喂,三个月的鸭,半年的鸡。”
我问:“三个月的鸭,半年的鸡是啥意思?”
“三个月,鸭子羽毛长齐,鸡要半年。”
“鸭子喂三个月就可以杀了吗?”
“那,你就要勤快点,把它们喂得好才行。”
“它们吃啥呢?”
母亲认真地说:“鸡,捉蚂蚱喂它长得快。鸭子,山螺丝、蚯蚓、蝌蚪,吃腥臭之类的最肯长。”
“我懂了”。
由于是鸡仔,就在家里放养,屋子窄,当天就被踩死两只。
母亲第二天又去买回两只鸡仔,用苇席在猪圈背后围了个小圈,将它们圈在里面喂养。
晚上,将鸡仔、鸭娃分装在萝兜里带回家,次日又放回圈里。
不知不觉,家家户户都喂养了家禽。大多数家庭养有:鸡、鸭、鹅、猪;少数家里还养了猫、狗、兔。
我们这代50后的人,父母辈基本上都是从农村出来,进入城市的。
母辈从农村出来随夫,基本上都是家庭主妇:大多数都是文盲,在家带孩子做家务活。
由于父母们受封建思想的影响:“重男轻女”。还有当时的政策,“生得越多越光荣,当光荣妈妈,戴大红花。”家家户户的娃儿都多,最多的10个或者更多;最少的也有两个,多数人家在4—5个之间。
由于停课闹革命,在家干活的是少数人;大多数的娃儿是聚集在一起耍,小吵大闹是常有的事:
男孩之间经常发生打架。
女孩之间主要是吵架,拉团伙,去孤立某一个。
主妇之间由于传小话,经常发生吵架,甚至打架。
居委会干部经常出面调解,调解不了的,弱的一方就要去找人家调换房子,另换一个地方居住。
由于是春天,我经常去水沟里捞蝌蚪,把它放在装满水的大盆子里,再把鸭仔放在里面看它们捉蝌蚪吃:
它们的头向水里一栽,两条小腿向上一蹬,蝌蚪很快就被它们抢光了。
它们煽动着毛茸茸的小翅膀——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弟妹兴奋得手舞足蹈。
白天一天比一天长,我一天比一天起得早。猪仔的体积长大了些,它的肋巴骨凸显,是营养不良。
今天一早,我与母亲同时起床,第一次拿着空空的喂猪铁盆,把外屋门一开,我先一步出门槛。
“猪儿啰啰啰......”我在前面边唤边朝圈的方向走,到了圈门口,它就拐弯一溜烟跑了。我追过去,见它的嘴不停地朝地面拱,不停地咀嚼。无论我怎样吆喝它、追赶它,它就是不回圈。
我回家舀了半盆昨天晚上准备好的猪食,端到它跟前:让它吃上几口,再端起走一段距离;再放下,让它再吃几口;如此反复,把它哄回圈里。将猪食倒进猪槽,它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回家去舀了一盆来。它两前脚正跋在圈门上,露出脑袋,发出“拱......”的饥饿长鸣,眼睛随着头的转动而转动。
它见我端的盆子,前脚就着地,摇着尾巴慌慌张张到了猪槽边,发出“一乌一乌一乌”的声音。
由于我个头矮,无法从圈门上的顶端口倒进猪食,只好开门进去。
我勾着腰还没把盆里的猪食倒完,它就一头砸进槽里,张开大嘴“吧嗒吧嗒”地吞;满脑壳的猪食从它头上往下掉,它把头一甩,汤汤水水还有猪草溅到:我的脸、胸前、脚上。
我用铁盆黑起打它:它只是“哼叽哼叽”,脑壳仍然一上一下口不离槽,“吧嗒吧嗒”地吞食。
吃到第九盆,它才方休,安安稳稳地躺在石板上,舒舒服服进入梦香。
此后,一早起来,只要我拿着这铁盆,无论是有猪食,还是没有,它都要跟在我的后面:我跑,它就跑;我走,它就走。
我经常拿着这铁盆:从我家房子的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
我跑在兴头上的时候,边敲铁盆边跑,猪儿紧追不舍,嘴里还发出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声音。
我再不用喊“猪儿啰啰啰...”,它看到这铁盆或听到敲铁盆的声音,就跟随我。那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刻。
每当我跑得没完没了时,母亲就要吼我:“清早八晨找不到事情做,逗猪儿耍!快把它弄到圈里去,把它喂了!你看什么时间了。他们起来要吃饭,动作快点!”
一家人吃过早饭:
父亲这个星期上白班——走了。
老大把碗筷一丢,也出去了。
妹妹带着弟弟:东一下,西一下的。
母亲忙开了:洗碗、抹屋、扫地等等,还有一大堆脏衣裤等待她的伺候。
我就喂鸡、喂鸭:
鸭仔开始长羽毛,喂了些鸭食——用糠壳加少量烂菜叶煮的。
鸡仔还是绒毛,只是长大了点,看起老辣了点,喂了点点米,然后把它们都放了出去,自己找东西吃。
不到上午十点钟,我正在后门(灶房门)的坝子上,生煤炭炉子的火时:突然“我来!”母亲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扇子,叫我去看鸭子、鸡娃,不要它们跑远了。
她蹲着身子,向炉子的通风口摇着扇子,上面的火势旺盛。她身着打石头时的劳保服,汗渍一圈又一圈,肩膀上已经补丁了。
她喘着粗气:叫我快去快回。趁这几天天气好,她要到远的地方去打猪草,打多点来存起。怕万一下雨猪没得吃的。
我从前门(外屋的门,前门与后门是对着的)出来,看见满满的一背篼菜(能装40斤左右),在门口边,是母亲刚买回来的。
弟弟和妹妹,还有邻居小朋友们盯着蚂蚁在唱:“蝗斯蝗斯蚂蚂,请你嘎公(外公)嘎婆(外婆)来吃嘎嘎(肉);坐的坐的轿轿,骑的骑的马马。”我喊上弟、妹,去找鸡和鸭。
鸡就在附近,绒毛还没脱完,它们正在觅食。鸭仔在坡底的阴沟里,扁扁的小嘴巴东撮撮、西撮撮。我就在附近捡了一根棍棍,在阴沟边上撬蚯蚓甩给它们吃。
它们的反应力都快,扇着羽毛的小翅膀,跑过来用扁嘴抢:
有的鸭仔刚抢到蚯蚓衔在嘴上,另一只鸭仔就来争夺:一边一头鸭仔,中间一根蚯蚓;你扯我,我扯你;可怜的蚯蚓被扯断,各自吞噬应有的部份。
有的鸭仔刚衔住蚯蚓就扑打着小翅膀,东歪西斜地逃跑,在一旁很警惕地吞。
有的左躲右闪,还是被别的鸭仔抢走。
有的穷追不舍地去抢。
妹妹也来撬。弟弟就去捉蚯蚓。有的蚯蚓刚撬出来,蹦得有点高,把弟弟吓得哈哈大笑,直嚷:“又来,又来一个!”
“付碧!”传来母亲遥远的声音。
“我在山下。”
“回来得了!”我牵着弟弟顺着小路往上走,母亲一见我俩,很着急,“他这么小,摔到了咋办?!你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只晓得耍!喊你看了鸭子就回来!你看:好久了,锑锅里的水都烧涨了,开水瓶都装满了!”她东张西望,“老三呢?”
“在那里撬蚯蚓喂鸭子。”
母亲也把她喊了回来。
在家外屋门口边:母亲把弟弟搂在怀里来理菜。我和妹妹剥胡豆角,比平时难剥,还黑乎乎的,剥出来的胡豆有点黄、有点干瘪。母亲说它下市了,要明年才能吃上新胡豆。母亲买它,是由于我们每个月的粮食吃不拢,让它来补充,总比饿肚子强。母亲长叹了口气,“去年春天,我在山上开的荒,种的一块地,多好的一块地,好大哟!被生产队没收了!”
她将剥好的莴笋放在筲箕里:“还好,有块小的没被没收,就是位置偏了点,土质不好,石头多,”母亲盯着我,“改天我们上去把石头拣出去。”
我指着藤藤菜的田:“那块会不会呢?”
“不会,家门口的不会被没收”
“山下那两块地会不会呢?”
“也不会,这一坡都是一0二钢厂的。这点点地,种来不够我们吃,还差得远呢。”
母亲叫我去煮饭:“中午只打一筒米(一斤),有这么多的胡豆掺和吃,够了。沥点干饭出来,给弟弟吃,他还小。”
母亲把弟弟放在自己的腿上,搂着他,继续理菜。她吩咐我:“稀饭煮清点,里面不煮玉米坨坨,用胡豆下稀饭吃。”
母亲一脸的惆怅:“不晓得是咋搞起的:过了年来,每个月都喊吃不拢,总要差个一两天。”她盯着我,“今天你打米时,就不抓一把米出去了。你要记住:煮饭时少打了米,就不抓米出去。你去看看炉子上的锑锅,水响了没有?”
我到了灶房:“水响了。”
“去打米煮稀饭,就一筒,不要抓出去,到时捞点干的起来,弟弟吃。”
“晓得了。”我很不耐烦。
我拿着瓷铁盆去里面屋子的尿罐(用罐来装大小便)旮旯打米做饭,正好撞见老大在舀米,我扯起嗓门大喊:“黑子在偷米!”老大从后门跑了。
母亲赶过来,见米坛坛周边到处是米:一边骂一边冲出后门,去追老大,母亲跑不赢他。
下午:
母亲不是上山打猪草或捞柴、种菜,就是大规模地煮猪草;天冷时,煮上一周的猪食;天热时,最多煮两天的,装在大缸子里;她稍微有点空,就是纳鞋底。
每月月末:母亲还要到沙坪坝一个远亲家里去挑潲水,来回30华里路。
远亲家有五兄弟,除父母外,还有婆婆,共八口人。
他们平时将淘米水装在一个大罐罐里,澄清后将面上的清水逼掉,剩下沉淀的就是喂猪的潲水。
母亲用两个大麻布口袋来装,挑着回家。她一路走,麻布口袋里的清水就不断地往外渗透,一路留下母亲的印记;但重量不断递减,潲水就酽了。
我下午:
一般是煮晚饭(包括明日早饭,晨起后,烧柴火热饭,下咸菜吃)。有时洗衣、洗猪草、宰猪草、零时煮点猪草。
有时与邻居一块去山上拣山螺丝来喂鸭。
尤其是在夏天偏东雨后:我上山拣山螺丝,顺便刨地上的地木耳,带回家洗净煮汤,起锅时勾点芡粉,很好吃;太阳稍微一晒,地木耳就化了;还与邻居宣伯伯一行人去青草坡(松林坡)捡野生菌:午饭后就去,下午五点左右回家。
宣伯伯每次都捡得最多,我最少。我们是左右隔壁,他的幺儿小宣比哥哥长一岁,两人经常在一起下象棋。我家有时拿着碗到他家去吃野生菌,吃个饱,然后又吐清口水——因为里面看不到油花花。
父亲的三班倒轮流了一圈,这个星期是上白班,他揣了米,中午在车间蒸饭,食堂打点菜和着吃。老大知道父亲从不打骂他——无论他怎样。
母亲喘着粗气,骂骂咧咧地回来,把米坛坛周边的米清理干净,还说:要打老大,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这了得!她吃过午饭,把猪儿喂了,背起大背篼出门打猪草去了。
老大锁定母亲走得很远了,才回来吃午饭。他吃饱后,丢下碗筷径直到灶房,不吭声不吭气,对准我的脑壳就是打:“讨赏婆......讨赏婆!”
我除了声嘶力竭外,还是声嘶力竭大叫大哭!幸好当时曾兴武叔叔上夜班在家还没午睡,过来把老大拉开了。
黄昏后,母亲背着冒冒一大背篼猪草回来,放在门口外,到灶房看见我脸上的青包:又急、又气、又骂!
吃晚饭时,曾叔叔端着碗到我家门口,一边吞饭一边说:“张师傅吔,你家黑子够狠的了,幸好你家付碧是个女的哟!如果她也是个儿娃子的话,我看就要像和平后山那两兄弟一样,准要打死一个才算得了数的哦!我拉了他好久才把他拉开。”
他摇着脑壳,用筷子敲了几下碗:“我问付碧他为啥打你?说黑子偷了米,告了他。黑子一听到偷米,跳得八丈高,硬要蹦过去打她。我使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拉住。我叫她跑,她不跑,就蹲在那里不动,等他打,她太老实了。啷个得了哦!”他端着碗,刨着饭走了。
母亲气得咬牙切齿:“他回来我要打死他!偷了米还打人!怪不得每个月吃到后头,总是吃不拢。”母亲盯着我,“还怪你平时多打了米。”
父亲一直不吭声。
母亲怒火万丈:“就是你惯伺的!”
每当月底来临时,母亲都要抽时间看看米坛坛还有多少米,甚至拿平时打米的筒筒(容量一斤),一筒一筒地打出来,看还有多少斤,对应的还有多少天,每次少打多少(中午少打一把,晚上少打两把)米,这个月才吃得拢。
我第一次煮饭的时候,母亲就教过我:
如果全家都在,中午两筒米。
晚上两筒半米,包括次日早饭——将夹生饭捞出,少量米在汤里,再将玉米粉或者面粉和上少量水调成糊状,用勺子:一勺一勺舀在锅里,就成了坨坨,干稀分明,这是晚餐。再用蒸笼将夹生饭蒸熟放在一边,这是明早的早饭。
“分斤舍两。”母亲从打出来的米中抓了小半把米摊在手里叫我看:每次都要这样抓点出来,放到坛坛里面去。
母亲经常提醒我:“分斤舍两,抓点出去,今天父亲上班不在家吃午饭,少打半筒。”
我一直是按母亲的要求做的,但每月还是吃不拢。母亲老说我笨得出奇——就是差错在打半筒米上:一筒米的半筒,手把手地教了你百十遍,还是教不会!
母亲对我无可奈何:“还是耍的好,不用教就会。”她很是担心我,“以后长大啷个办哟!变了女人就得做事。”这些话,我耳朵听得起了——老茧。
快晚上9点了,父亲到处寻找老大,都见不着,这是第一次出现的情况。父亲很气愤,就骂母亲。双方对骂一阵后,就你一下,我一下,动起手来。
母亲急中生智,转身从灶房当头拿根扁担,从牙齿缝缝里挤出:“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父亲顺手拿起板凳,竭斯底里:“你砍!”
他们近距离地对峙着,咆哮着!
我拼命喊叫:“不要!不要!”并使出全身力气拖住扁担。
“放开!我给他拼了!这个挨炮眼的!”母亲不顾一切地倒腾着扁担,我就是不松手,随着扁担动而动。
后来,乐叔叔把父亲喊到他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