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家庭伦理小说 《嫁接 下》第十四章 缘起缘灭(3)&(4)
与蒹葭几次长谈过后,夏禾潜意识里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想想不禁有点心寒意冷:这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子八成挺有心计的吧?她这么个不愁嫁的娇俏可人儿怎么会看上了我?
一朝被条蛇咬、十年怕井绳。两个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如今却都成了他下半生怕记起偏偏又不能忘却的旧梦。与蔚然已劳燕分飞、形同陌路,与柳絮儿也已缘尽情殇、恩断意绝,这些不幸的经历已经过去,然而,时间却并不是疗伤的良药,他感觉痛苦并没有与自己渐行渐远,而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提醒着自己,他内心深处对浪漫情爱的那份憧憬已渐渐地被现实的阴影所笼罩。他怕,他真地怕了,怕重蹈前辙,怕自己再入火坑,今生永无翻身之日。
仿佛是旷野里一头胆怯惊恐的小鹿,明明知道猎人就在自己周围的暗处埋伏着,那颗朝着自己射来的子弹一定会被射出的,他所能做到的,只能把自己包裹起来,强迫自己远离诱惑。于是,他便刻意渐渐疏远她,读她的e-mail却不再象往常那样每信必回;他没有几个朋友,更没有一个是知心知肺、让他惦记的人,MSN开着,只是为了她,然而却总是设成隐身。虽然不想跟她走得太近,然而他心里却还总牵挂着那个人,想去看看她在不在,见她名下的“绿灯”亮着,他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愉悦兴奋感觉,觉着她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她那笑意盈盈的头像挂在那里,象是在挑逗他的忍耐力,他不去看那张俏丽的头像,努力不去看,他想冷落她,想让她知难而退,那样的话,他觉着自己会好受一点。
他就这么矛盾地折磨着自己,患得患失地焦虑着,精明起来时反倒要比糊涂时更让他感到压抑,感到无奈。
漫漫长夜过后,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早晨,然而,夏禾的心情却没有象窗外的天气那般晴朗无云,他心头郁闷得象个堵得严实的下水道,丝毫没有缝隙,就连无孔不入的空气都透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这是疲惫了,还是厌倦了,只觉得自己象是一个行走在黑夜里的孤魂野鬼,害怕见到光明,害怕见到人影。
今儿大概是个黄道吉日吧,他猜。可是,他却没有一点点的开心,因为,那两个令他抓狂的人据说要走到一起去了。是同乡会传发的通知,他便跟几乎所有人一样,也知道了,很奇怪,在他读到那封邀请信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没有痛、没有恨,只是没有感觉。也许是痛得太彻骨让他麻木了,也许是恨得太深反让他平静,他说不出理由,他原以为这一天真地到来时,他会痛不欲生的,可是他没有,他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就象是在伤口处被人撒上了盐,开始时的确很痛,随着盐越撒越多,他慢慢感觉不到了痛,只有坠坠的沉重感,尽管不舒服但却不再有痛觉。
犹豫了大半夜,他还是决定要去看一看,看看那个美丽的新嫁娘。他要让自己死心,他要给自己一个刺激,让那颗为她而跳动的火热的心永远地冷却,不再澎湃,他更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一个不屑于她、鄙视她的理由。
夏禾提前半小时就赶到了那个海边的花园,他要避人耳目,因为他有点担心,毕竟与她曾有过的那种令人尴尬的关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没准儿会成为毒舌妇们日后嚼舌头的好谈资。
夏禾将车泊好后,沿着小道踱步到公园里。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见这是一个不很大但却十分幽静的海滨公园,一个白色的凉亭坐落在园子的中心,四周是修剪得整齐的草坪,园子的外围处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温热带植物。
因为离着市区较远,来此地玩耍的游人以及当地的孩子们并不多。不远处,一架延伸入海的木桥上,偶尔几个钓鱼的人在挥竿儿拉线,各顾各地忙着。夏禾正了正墨镜,拉低了头上的草帽,然后溜达到那几个钓鱼人的身边,装作游客的样子,跟那几个钓鱼人寒暄了几句,便坐在了一把木椅子上。
他发现,这个地方挺不错,既可以面朝大海远眺墨西哥湾的美丽风光,又可以回身清楚地望见那个凉亭,那里的一切活动尽收眼底,当然,此处还可以很好地隐蔽自己。
时间过得没有想象得慢,那边似乎是有了点动静,夏禾抬眼望过去,见是同乡会几位热心人士在帮忙布置场地。很快,那个凉亭便被装扮一新,尽管简朴,却不失热烈、喜庆。夏禾看在眼里,心里先瞧不起了:真寒酸呀,一辈子的事儿就在这荒郊野地里办,连桌酒席都请不起,还是不舍得请?这洋不洋、中不中的,看着就别扭。
渐渐地,那边变得越来越热闹了,一阵喧闹声响起,夏禾站起来,伸着脖子往那边瞧去,目光穿越人群,停留在了花园的入口处,只见一辆敞篷花车慢慢地驶来,车子的前身用鲜花装饰得很华丽,车子的尾部还挂着一串儿叮当作响的易拉罐儿。夏禾知道这个习俗,它源于美国西部,原意是调侃新婚之人像“私奔”的,因为据说旧时,私奔之人因为落魄出逃,往往带着家里偷出的锅碗瓢盆,用皮绳系在马车上,被人追赶着逃奔时,马车上的那些个锅碗瓢盆便会散在地上叮当作响。
身着深色正装的志强挽着柳絮儿的手从车上下来,他们在两个可爱的花童以及众亲友的簇拥下,笑意盎然地缓缓走向那个凉亭。新娘子身上那一袭几乎曳地的白色婚纱,凸显着她高挑曼妙的身材,高高盘起的秀发在头饰的装扮下,衬托起她那高雅不凡的气质,让她那原本就漂亮的脸蛋儿显得愈发光彩照人。
夏禾不屑地撇撇嘴,心里觉得好笑:这个新郎(groom),呵呵,还真就是个马夫(groom),哼,小样儿,就凭你这德行,奶胖不算胖,我看你他妈的也就一送牛奶的——早上忙活一阵儿而已,到头来你小子不见得能留得住那婆娘,那婆娘……靠!
一想起那婆娘,他心里不禁翻涌着酸楚:絮儿呀,那厮明明是砣牛屎啊,你咋能这么自降身价呢?他有什么好!鸡架子一样的身材,狐狸一样的长相,乡巴佬一样的作派,要啥没啥,我,我怎么就不如了他?!唉——,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可真是双眼缺钙呀。
心里就这么胡乱想着,越想越难受,他干脆把脸转向大海,不去看那两个光天化日之下晒幸福的人,在他看来,那俩虚伪做作得让他倒胃口。眼前这碧波万顷、一望无尽的大海,奏着悦耳动听的潮歌,为他掩去了身后那帮凡夫俗子们的喧闹声,还有这习习扑面而来的海风,让他倍感亲切:吹吧,你尽情地吹吧,带走我所有的记忆,我永远都不会为谁去死,我只会为自己活。
他沉浸在这美丽的景色中,仿佛灵魂已经独立出去,高高地飘在空中,它在冷眼观望着周围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直到夏禾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欢笑声,它才倏地一下逃回到本该属于它的那个阴暗角落。
夏禾打个了激凌,新婚夫妇以及一帮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这座木桥上,那个熟悉的、银铃一般的笑语声渐渐地近了,他慌忙拉低了帽沿,趴在栏杆上,低头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一行人的脚步踏在桥上引起了木桥的共振,颤颤悠悠地吱嘎作响,夏禾感觉,那节奏感极强的阵颤在他身边突然停顿了片刻,随即便又接着颤了起来,渐渐地,颤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了。
待那笑语欢声远去了,他这才抬起沉重的头来,望着海面,情不自禁地泪眼模糊,他怅怅地叹了一口气:絮儿啊,你到底还是认出了我!
****** ******
转眼间,夏禾在新公司上班已经一年了。他原本就是个聪明的人,学术底子厚实,人又肯钻研,再加上时来运转,他负责的三个科研项目在短短的时间内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进展,其中一项研究在抑制恶性肿瘤的生长方面有了重大突破,从治病机理来讲,它既新颖、具有独到之处又没有完全偏离当前最前沿的研究方向,更何况其治疗效果也确实令人振奋,因此,他的上司特地在分公司的新闻简报中罕见地点了两个人的名,头一个就是他夏禾,公司也把给该项目的后续拨款提到了议事日程上了,只待公司董事会批准,70万美元的科研经费就可以归他的课题组使用了。根据目前的结果来看,该药对抑制大、小鼠的肿瘤生长有特效,若是这个药品最终能通过临床检验而上市,那可是无量的前景啊,尽管一个新药从开始研制到上市至少也得耗上个几年,而且,目前论成败还早了点,即便如此,夏禾能取得如此耀眼的成绩已经足够让同事、同行们眼红的了。
夏禾的这项研究说起来也挺有趣的。所谓癌症的形成,总的来说都来源于人体的自身细胞,由这些细胞不受机体控制而异常增生所形成的一些新生物,其所产生的新生组织不具有正常组织的功能,它最主要的活动就是不停地消耗机体的资源,挤占空间并越来越快速地分裂、增殖。然而,由于机体内可供利用的资源和空间都是有限的,恶性肿瘤这种不加节制生长的最终结果就是将整个机体拖累至死。由于癌细胞生长较正常细胞要快得多,因而相应地,其所需要的能量比正常细胞也要多得多,属于“多吃多占”一类。基于这种考量,夏禾在设置研究方向时,便将立足点放在了“饿”死癌细胞上,简而言之,是要给癌肿“断粮”,从而使之不能快速生长直至灭亡。而当前流行的一些有效手段,包括化疗和放疗在内,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杀死了许多正常细胞,往往到最后,一些体弱的癌症患者不是死于癌症,而是死于由于营养不良而引起的多器官衰竭。
从理论上讲,他没有错,但该方案具体操作实施起来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比如,如何识别癌细胞和正常细胞呢?如果“饿”死的都是正常细胞岂不更糟糕?
这个问题让夏禾苦思冥想了很久,在经过大量的调研以及预试验后,他设想,由于正常细胞的细胞膜对低分子的透过性较癌细胞来说要低,若利用这个特性,不就可以把治疗药物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癌肿内,使得其周围供应其生长的血管被收紧,从而达到“断其粮道”的目的了吗?此后的一系列试验也初步证实了他这个构想的正确性。这种治疗药物的优点在于,它不但药效高、药效长,而且还便宜,操作起来也很简便,只须静脉注射即可,可是,由于该药的毒、副作用以及在人体内的疗效尚需长期观察,因而后续的研究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然而,事业上的春风得意并没有过滤或者稀释掉他在生活上的不如意,反而让他感到越来越不知道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了。从前,为了一份养家的工作,而不是喜爱的事业,为了拿个居留身份而委屈甚至违心地做着一些事情,许多时候他感觉是在奉迎别人、迎合老板,如今人到中年,虽然咸鱼翻了身,事业如日中天的他过上了自己主事儿的日子,可是,这些只不过让他有了点虚幻的成就感、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而已,而他,无限风光却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欣赏,无人喝彩的时刻,让他反倒怀念起从前那些有家的琐碎日子来。
一个人独处不一定会有孤独感,而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却会感到孤独,特别是想念别人怀里的那个人时,那更会让人孤独到抓狂。
从柳絮儿的婚礼上提前溜回家后,夏禾就跟丢了魂魄一般。虽然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那两个人,可那份刺激却是活生生的,犹如眼里飞舞的“群蚊”,挥之不去、赶之不尽。
他深深地鄙视那两个人,可又忍不住嫉妒得难受。听说他们刚刚在高级住宅区买了一栋带湖景的别墅,这让他心里更加不舒坦、不服气,暗地里不知啐了多少口唾沫。他的心情宛如丰收过后的田野,荒凉得满眼都是高矮不齐的秫秸茬儿,而粮食却早已入了别人的仓库。
与絮儿一起度过的那些时日,酸甜苦辣他都尝过,如今已人去楼空:唉!月满之时星辰却稀疏。心里虽然不是个滋味儿,可他也明白,水已成渠、木已成舟,与絮儿算是今生无份、来世无缘了,即便是再有机会,他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他去吃那回头草了。可是,心死了并不代表他就心甘了,他是个自负的人,他要创造新的成功来证明他没有失败,他也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有眼无珠的人。
他懒懒散散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计算机桌旁,伸出右脚来,用姆趾按住了放在地上的主机,轻轻往下一压那台面上的开关,显示灯立刻亮了起来,“轰轰”的声音随即响起,机子启动了。
他走去厨房,泡了一碗方便面,端来坐在计算机前,边吃边上网浏览:奇怪!都一个多礼拜了,那个死丫头怎么还没露面呢?搞什么鬼?!
夏禾暗自嘀咕着,感觉心里有点乱糟糟的,挺失落。凭心而论,蒹葭姑娘还是比较接近他心目中的理想妻子的,只是,自从心里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后,就觉着跟她交往起来不再无拘无束了,一想起自己可能被人利用便感觉浑身不自在,想慢慢疏远她后,再把这份不尴不尬的关系不了了之算了,毕竟,他这个年龄的人了,已经输不起、赔不起了,就算杰森是他的仔儿,算不得是个累赘,那么,一个蔚然就够他负担的了,如若再加上个惦记着分自己一份财产的人,那他可是情愿不受这份缘的累。
可是,他毕竟也是个血肉丰满的男人啊,向往正常人的日子,渴望在耄耋之年身边还能有人做个伴儿。
夏禾目光呆滞地盯着蒹葭名字旁边的那个小小的标示图,犹豫了一会儿,心里总也放不下,他想了想,觉得不管与蒹葭是分手还是继续,总得当面说个清楚吧,就这么晾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就算是分道扬镳、各奔前程,那也别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婚姻前程啊。
夏禾看了看表,觉得这个时间在国内刚刚过半夜,蒹葭那个夜猫子没准儿在的,便拨了电话过去。
随着一声声“嘀——”,“嘀——”的清脆铃声响起,夏禾的心也随之一紧一收地起伏,待铃声响过十几下后,那边依然是无人接应,夏禾只好轻点了一下鼠标,停止了呼叫。
他感到很郁闷,心情更加糟乱,那个丫头,她、她、她竟然真不在!干什么去了呢?该不会是跟她的死党们跳舞去了吧?要不,就是跟她上司应酬去了?再有就是……相亲去了?跟相好的约会去了?这,这个,我看不见、抓不着的,人家就算踩两条船上劈腿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呀。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嘀嘀”的铃声突然响起,夏禾一激凌,赶紧看了一眼屏幕,见是蒹葭来的,竟兴奋得手有点发抖,忙不迭地赶紧点了一下鼠标。
“喂——,蒹葭啊,你在?”
“嗯,夏哥,找我有事儿——?” 她拖着长腔问,似乎很疲惫。
夏禾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下子语塞,有点不知所云:“喔,没、没事儿,看你在不在,想跟你打个招呼。”
“噢,谢谢,没事那我挂了哦,正忙着呢。”
蒹葭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就挂了电话,扔下夏禾一个人痴痴地发呆,愣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