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然坐在前排,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儿子,有杰森参加的暑期交响乐汇报演出就要开始了,他在学校乐队里担任小提琴手。夏禾推托有事脱不开身,无法前来参加儿子的演出,这对蔚然来说,是意料中的事情,她并没有感到有多失望,因为心里本来就没存着多少希望。
与章教授短暂的交往很快就无疾而终了。因潇潇故意含混了蔚然带着个孩子的事实,只说她,“离婚,没有负担”,而章教授虽然对蔚然亦有好感,但考虑到将来养子可能带给他的麻烦,便渐渐疏远了蔚然。尽管他自己也有两个孩子,但因孩子归了前妻,而且如今都已上了大学,他觉得,自己才是“离婚没有负担”的那一个呢。后来,潇潇又给她介绍了几个对象,条件逐渐地由高往低迁就,年龄也由低往高放宽,可是,人家一听说蔚然还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儿子,都没见一面便没有了下文。
蔚然把手里的相机开着,准备随时拍下儿子演出的精彩场面。可是,她抻着脖子张望了半天,才在人堆儿里捕捉到了自己的儿子,只见杰森坐在一个发育超前的白人学生后面,缩着脖子,半天都没有抬头,好象是很紧张的样子,他一会儿翻翻乐谱,一会儿又调调琴弦。
演出厅里鸦雀无声,人们在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乐队指挥将指挥棒抬起,随后往下轻轻一抖,大厅里立刻回荡起金戈铁马般的交响乐声,蔚然举起相机对准了儿子,然而,感觉似乎过了很久,杰森还是没有抬起头来,他依然是压低了脑袋演奏,眼睛抬也不抬。
蔚然心里嘀咕个不停:不对呀,这小子以前都是抻着脖子往台下找我的,今儿他这是怎么了?
回家的路上,蔚然忍不住问他:“杰森,刚才你搞什么鬼呢?坐姿那么难看,我拍了一堆照片,照的全都是你的脑袋顶。”
杰森涨红了脸,问:“Mommy,你还记得Lisa吗?就是今晚坐我旁边的那个girl。”
“Lisa?”蔚然想起来了,是个金发碧眼的可爱小姑娘:“她?她怎么了?”
“她坐在我身边啊。”
“啊?那又怎么了?”
“Mommy,她今天,噢,演出前,她kiss我了,还说,还说她love me。”
杰森支支吾吾的样子让蔚然感到好笑,心里却油然升起一股暖意:这小子早熟啊,才10岁呢,将来一准是个“万人迷”哦。
蔚然笑吟吟地问:“你说No了吗?”
“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呢。”
“呃,那,她亲到你哪里了?”
“是,是这里”,杰森脸微微一红,羞涩地指着右腮说。
“噢——”,蔚然歪头看了一眼儿子,笑得一脸的灿烂:“嗯,妈妈教你个好办法,下回啊,她要再亲你的话,你就给我狠狠地亲回去!哪儿有boy被girl欺负的道理啊,咱可不能吃这个亏!”
“嗯!”杰森答应着,又问:“妈妈,那个事,你考虑得怎样了啊?”
“啊?噢,还是去高尔夫球场打工的事儿吗?咱不是都已经说好了不去的吗?妈妈再怎么困难也不能让你出去赚钱啊”,想到儿子小小年纪就知道顾家了,蔚然心头酸酸的: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杰森说:“妈妈,其实你也可以这么想,我这是去锻炼身体啊,还有钱赚,多好啊,Eric说,去年暑假,他一下子帮人家背两个包,一个包就是30块,干得好还另外有小费呢,今年他联系到了三个主,他干不过来,问我想不想一起去,他赚了钱分我四分之一,妈妈,别人想去还捞不着去呢,我跟他说了半天他才同意的,你就答应了吧,please,please,please。”
蔚然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以为当球童那么容易啊是不是?你才10岁,人家Eric都12了,而且长得人高马大的,你能跟人家比?!你还在发育阶段,正是抽个儿的时候,背那么重的包,还要走好多路,压坏骨头不长个了怎么办?!要打工赚钱也轮不到你呀,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给我好好读书,将来跟爸爸一样,做个有名的科学家。”
一说到爸爸,杰森立刻沉下了脸:“妈妈,咱好不好不提爸爸?他太让我失望了。”
蔚然心里打了个激凌,她歪头看了儿子一下,问:“哟,怎么了?爸爸不是挺疼你的吗?你这次暑假要去的那个夏令营,是爸爸出的钱哦。”
杰森嘟着嘴说:“他听过我的意见了吗?人家想踢足球他偏让我学网球,还说:‘端我的饭碗,你就得听我的话’,哼!太不尊重人了。”
“爸爸这也是为你好呀,足球是个集体项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而网球就容易得多,你看,只要掌握了动作要领,以后你就可以跟爸爸对打了,他也可以教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可是个运动健将,他打球时候的样子可帅了,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他哦”,不小心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年轻又健美的人,她心里还是难以平静,有点儿恍惚。
“可是,爸爸总是让我一个人对着墙练习,他跟别的叔叔打球,根本就不管我,还老让我捡球,没劲!”
“噢,那你跟爸爸说说去,让他跟你打呀。”
“说好几次了,没用。爸爸还说,要是我出去不听他话,他就罚我,不许我看电视,还不许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我不喜欢跟爸爸在一起,我宁愿去当球童,还可以赚钱,我用自己的钱,就愿意参加哪个就参加哪个了,对吧,妈妈?”
蔚然凄然一笑,心里涩涩地难受:唉,大人作孽,让好好的孩子跟着受罪。
“杰森,回头妈妈带你打球去,好不好?你可以选个对打的伙伴儿,妈妈虽然不会打球,可是,我可以给你们开车,帮你们捡球啊。”
“真的?太好了!”杰森高兴地嚷,又道:“不过,我现在还有个问题,到底选David还是Eric呢?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啊,我很为难。”
蔚然正要说什么却猛然发现,车前不远处,一只正莽莽地穿行马路的小动物突然急收脚步,竟然停在了路当中。大概是被车灯给照得晕了头,它后腿着地,前肢蜷缩在胸前,伸着脖子在盯着蔚然看,呆呆地,一动也不动,眼里充满了恐惧。
蔚然惊得心慌,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她急忙向右猛地打转方向盘。
“嘎——”,尖长刺耳的刹车声伴着杰森的惊呼声,在黑黢黢的夜晚里响起,随即又“砰”地一下戛然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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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黄昏时分,待夏禾闻讯赶到蔚然的住处时,蔚然与杰森已经从医院里回到了家里。
头天夜里,由于小道上没有路灯,加上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路面打滑,蔚然在情急之下、慌乱之中,加上应变能力又不强,导致车子失控,一下子撞到了路边的树上。所幸车速不快,安全气囊及时弹出,他二人只是筋骨和皮肉受了点伤,并无性命之虞,但车子已经报废,无有修复的可能了。
本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杰森应该是最有可能受重伤的,因出于本能,司机一般都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可是,尽管蔚然的驾车技术不很熟练,但紧急情况下,她的意识里只有儿子的安危,在车子就要撞上大树的前一刻,她拼死命地打转车把,将撞车的位置调到正驾驶座前方,因而她受的伤更重。
杰森只是在前额擦破了点皮,已没有大碍,能满地跑了,而蔚然身上多处淤肿,她的右胳膊骨折,打着石膏吊在胸前,脖子被猛烈地扭了一下,连带着肩膀、后背,依然又痛又僵,不能自由转动。
夏禾下班后,先蹁腿儿去餐馆买了些饭菜才开车去了蔚然的住处。下得车来还没进门,远远地瞅见杰森在院子里跟一帮小孩子玩得正开心,他心里感到多少轻松了点儿,因心里惦记着蔚然,他没有招呼儿子,便“噔噔蹬”上楼去了。
推开门儿,一眼瞅见蔚然歪在沙发上休息,他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撂,便心急火燎地过去察看她的伤情,生怕她有个好歹,自己还得额外多付些赡养费,他的下半辈子就更是苦海无边了。
“蔚然,好点儿了吗?要紧吗?”夏禾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薄毯,见蔚然只是皮肉受伤,并无大碍,心头悬着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便开口埋怨她:“怎么搞得嘛,开车这么不小心。”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我就记得,一闭眼,就,就发生了,后来,后来就来了警察”,蔚然想起头晚那恐怖的场景来就感到后怕,见来了人,便忍不住嘤嘤地抽泣起来:“呜呜呜,我们娘儿俩差点儿就没命了,要是儿子有个好歹,呜呜,我死了都不得安生……车子也报废了,真是的,我怎么这么没用呐。”
“一个小野物,轧就轧了,到底是它的命值钱还是你们的命值钱,啊?要是你俩瘫炕上,怎么办?谁来照顾你们?这些你都想过没有,啊?真是的,孰轻孰重都拎不清。”
“再怎么说那也是条命啊,活生生的,你让我怎么忍心轧过去,它那样子看着我,好象是在哀求我,我有什么办法啊,呜呜。”
夏禾本还要再刺儿她几句的,见她哭得伤心,再说后果也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便把满腹的埋怨给咽了下去:“嗐,别哭了,没出大事就算万幸了,你呀,啥时侯能改了这个毛躁脾气”,尽管两人已离了婚,可在蔚然面前,他早已养成了颐指气使的习惯,他至今仍觉得自己依然有资格这么说话,因他娘儿俩都还在指着自己吃饭。
他盛好了饭菜端过去,本想将碗筷放在蔚然身边的茶几上的,见她手臂不能活动,迟疑了一下,便又去厨房拿来一把勺,耐心喂她吃饭。
“谢谢你哦”,望着前夫递到嘴边的勺,蔚然迟疑了一下,虽然感觉有点别扭,但还是张嘴把饭菜吞进了嘴里。
蔚然心有愧意:“对不起,让你受累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蔚然在心存余悸之余,更多的是一份内疚,因她觉着给夏禾平添了许多麻烦,她抬眼望着夏禾,有点迟疑,嗫嚅着:“老夏,那什么,杰森,”
“噢?”夏禾见蔚然说话吞吞吐吐地,似是在央求自己,又好像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便一下子就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因他太了解她了,她无非是想把儿子推给自己,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她可以开口求自己的了。
他心里皱皱巴巴的,想起了儿子总是跟自己作对,老找麻烦,心下就有点不痛快,便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头,想趁她开口说出之前赶紧堵上她的嘴:“那小子啊,已经老大不小的了,我看你还是不要太惯着他,该让他帮你时就得让他帮你。我公司里最近事儿太多,我又是个当头儿的,不好经常请假来照顾你俩,万一工作丢了,我一个人也就罢了,这不还得连累着你们跟着一起喝西北风去……呃,要是不愿做饭你就叫外卖吧,另外,潇潇两口子挺热心的,实在不行也可找他们帮帮忙,我最近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家,就连周末都得搭上,呃,这个周末我出差回不来,差事推不掉,杰森还得跟着你。”
尽管是在无助的情况下,而且还是为了儿子才欲张口求他,蔚然还是感到了怯懦,她本就羞于开口求人,夏禾的这番话,让她还未上阵就先打了退堂鼓。她原本还想跟他说说,让他帮忙买辆好一点的车,一想到连儿子他不都愿多照顾一下,心就凉了个透,知他口袋捂得紧,必不肯借钱给自己,便干脆连提都不提了,心里感叹:唉,求人难呐。
无言相对,劳燕分飞的两人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甚至就连为了儿子的事情,他们都谈不到一块儿去,沉默了良久,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还是蔚然先开了口:“老夏,你,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得告诉杰森,他应该知道的。”
“啊?噢”,夏禾先是愣了一下,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心头随即便觉得堵得慌,因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已鸡飞蛋打,更不愿被她耻笑,便只好沉默不语。
良久,空气沉闷得让人感觉象是活在高原地区,呼吸都不顺畅。
夏禾本没想那么多,可方才蔚然提到结婚,这让他一个念头倏然划过心头:结婚?对呀,她要是再婚,我不就可以不用付那笔赡养费了吗?若她身边有个人,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至少她也不用动不动就使唤我了啊。
好,好主意!
想到这里,夏禾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被调动了起来,人突然变得兴奋异常,他委婉劝道:“蔚然,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了,毕竟是在国外,一个人更不容易……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幸福,那样,我心里的愧疚感就会减轻很多.”
蔚然顾影自怜,鼻子一酸,道:“嗐,你就别拿我开心了,瞧我这个样子,半老徐娘,有谁会看得上啊”,想起了章教授,对他虽说没有什么感情,但毕竟还是从他那里受到了挫折。
夏禾笑了笑,说:“蔚然呐,你还年轻,不能就这么终老一生啊,再说了,我还真没见着哪个中国女人在美国愁嫁呢”,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柔情蜜意,让蔚然有些意乱神迷,看不清他的真实意图。
夏禾想了想,又说:“噢,车子还是赶紧买一辆吧,没车真不行,我没有多还有少,借你三千先使着,买个二手车够了,钱,你也不用着急还我,等什么时候有了再说。”
夏禾的话语里充满了温柔和罕见的体贴,这让蔚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便诚惶诚恐地道:“我,我会尽快还你的,谢谢了。”
“蔚然”,夏禾柔柔地喊了她一声,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一起走过了十多年,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请你原谅……另外,我一定要看着你先结了婚,我才会考虑自己的事,家里没有男人,对杰森也不好,就算我求你了,啊?”
杰森?!
听他提到儿子,蔚然心里怦然一动,暗说:他毕竟还是个父亲,心里不是一点都没有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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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潇接通了电话,劈头就是一通连珠炮般的数叨:“蔚然啊,好点儿了没……呃,你说你,咱俩这是谁跟谁呀,有啥不好意思张口的呢,下回你再要跟我这么客气,我可真跟你翻脸了哦,成心不拿我当朋友嘛。”
潇潇的好意让蔚然感到温暖,蔚然赶紧解释:“啊呀,你别多心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顾着个小不点儿就够忙乎的了,这不,老夏他也是主动要帮我的嘛,他挑车还挺在行的,杀价也有一套,噢,他还给我垫了三千块呢,都没用我张嘴,真让我大吃一惊嗳。”
“他那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能安着啥好心涅?我说蔚然啊,不是我给你们劈生,他什么人难道你忘了?让狗改了吃屎都难,更何况……欧,咱好了伤疤可不能忘了痛!你就当他是个屁,放了就是放了,没法儿再收回去了。”
蔚然还没来得及吱声,潇潇接着问:“难道,你还存着跟他破镜重圆的念头?”
“那倒也没有,我早就死了那条心”,蔚然凄然一笑,道:“我对他再怎么不舍,这点做人的自尊我还是要的,更何况,他也没那个意思。”
潇潇依然快人快语:“嗐,刚刚你吓我一大跳知道不?我真怕你死脑筋,三天没被我敲打,你就又被那个王八蛋的迷魂汤给灌得腿肚子转了向……就是嘛,破镜重圆?我才不相信这自欺欺人的鬼话呢,破镜子即使粘好了,能圆起来,可那个破缝难道就能视而不见,当它不存在了吗?哼,那个人渣即使现在收敛了点儿,我看也只是暂时的,保不齐哪天又整出个残柳败絮儿的来恶心你一把,要我说,你就拿他当脚前的一砣臭狗屎,怕了他,绕着走还不行?!谁闲着没事儿自己给自己找埋汰呀。”
听潇潇提到柳絮儿,蔚然轻轻叹了口气,心头隐隐作痛,她道:“唉,老夏大概也好事将近了吧。”
潇潇又道:“你还不知道吧?果没出我所料,那个小狐狸到底把老夏一脚给蹬了,好么,听说调腚又攀上了王志强,要不怎么说,‘破锅自有破锅盖,破人自有破人爱’,她这种女人,哼,干出啥龌龊事来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奇怪。我就说嘛,她那么个貌似心高气傲的女人,怎么会看上老夏呢?!还不是寂寞的时候拿他来填空?不是我事后诸葛亮,我早就看出来了,她不过是拿着老夏当跳板,等有了更好的下家再换主,切!”潇潇只顾着自己嘴上痛快了,把夏禾一顿臭扁,全然没有顾及到蔚然的感受,那个人,就算是个混账王八蛋,可他毕竟还是蔚然的初恋情人,曾经一起走过了十几年人生之路的丈夫啊。
蔚然闻言凄然一笑,她忽然感到,自己已经不在乎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消息了:他好、他坏,他成功、他失败,与我何干?
潇潇还在自说自话,发泄怒怨:“不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志强没把那份工给我,肯定是那小狐狸的主意,哼,‘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我李潇潇就算是要饭都不会要到她门下,这点骨气我还是有的,嗤,要知道他俩蚂蚱绑一块儿了,我连嘴都不会咧个缝,我还纳了闷儿了,怎么王志强就一口回绝了我,连个哏儿都不打呢?幸亏昨儿个方倩给我透了个气儿,我这才回过味儿来,敢情是那货使的坏,哼,别以为一份儿撑不死、饿不着的工作我就看眼里去了,我就是去Walmart打工,累身子不累心,图得还是一份畅快呢,你说是吧?”
“那当然了,人穷不能志短么”。
蔚然心不在焉地应承着,潇潇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蔚然呐,你那心是棉花糖做的我知道,稍一捂就化,我可警告你啊,咱千万不能心软,若是女人说句‘不爱你’,有一半儿可能是假话,要是换作男人说这话,那可是实打实的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