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子爱德华

锤子爱德华

 

锤子爱德华可以算是我的同行。 他名叫 Edward Hammer，翻译成中文把姓氏放到前面，就是锤子爱德华。

 

我第一次见到锤子是在一个专业会议上。他做了一个关于日光灯的讲演，幻灯片曲线图上标注的图标，就是一把小锤子。他微笑着解释说，幻灯片是他助手做的，特意用锤子来做图标。时间过去了很多年，他的讲演内容我完全记不起来了，独有这把小锤子还清晰记得。

 

欧洲人从十二世纪起，贵族名字里才开始有家族的姓氏。随后平民阶层才慢慢跟上，不少人用和自己职业有关的物件做姓氏。这样推测，锤子家的祖上应该是工匠。锤子家是世世代代的理工男。

 

锤子大半辈子都在通用电器的照明部门当科学家，发明专利众多，其中最有影响的是紧凑型日光灯，就是那种用细螺旋灯管的，中国俗称节能灯的小日光灯。

 

在电气照明的历史上，白炽灯最古老，体积小但是效率低。日光灯是后来的，效率高但灯管长，体积大。为了把日光灯体积做到和白炽灯泡相仿，紧凑型日光灯应运而生。

 

早期的紧凑型日光灯采用了三段U 型玻璃管和塑料组件拼接，效率和可靠性都不理想。锤子想出了一个新主意，用一根玻璃管盘成螺旋结构，完美地解决了效率和可靠性的问题。在1976年，他还做出了这种设计的原型并通过了实验测试。

 

通用电气评估了锤子的发明，认为自动化制造这种螺旋节能灯非常困难，设备投入可能高达两千五百万美元。锤子的发明遂束之高阁。

 

二十年以后，其他的公司抄袭了锤子的设计，开始大量生产螺旋节能灯。这些节能灯从中国出口到全世界，并在市场上大获成功。

 

我有另外一个同事奉命前往中国，调研中国人生产节能灯的工艺流程。他告诉我说，那些节能灯都是在小作坊里生产出来的。工人们面前摆着一个转盘，上面是一个有凹槽的陀螺形状的模具。工人把软化的玻璃管盘在模具上，转动转盘，螺旋灯管就成型了。涂荧光层也是纯手工，办成品就挂起来晾干。成千上万的工人手工制作了数以亿计的节能灯，完全不需要自动化生产线。但是，所有日光灯都需要在灯管里加入水银才能工作，而长期接触水银对人体有害。这种小作坊式的生产模式无法保证隔离通风条件，也就不可能在西方发达国家复制。

 

由于节能灯和传统白炽灯泡体积相仿，接头兼容，因而可以完美替换。它的效率远高于白炽灯，因而大受欢迎。美国有些州政府更出台补贴政策，免费给居民发放节能灯，以达到节电减碳目标。每年海量的节能灯从中国出口到了美国和全世界，数以亿计。

 

锤子因此名满天下。但是通用电气并没有保护节能灯的专利；生产节能灯的几乎全部都是中国公司。锤子年事已高，光荣退休，拿着通用电气的退休金也闲不住，居然受聘于一家大型中企当资深顾问，指导他们生产自己发明的节能灯。他没有成为节能灯大王，甚至没有成为节能灯大佬。锤子始终只是一个技术人员，一个在企业里打工的人。

 

节能灯不断普及，价格也很快下降，从几美元降到一美元左右，甚至五毛钱。技术设备门槛低，小企业竞争激烈，产品质量也没有保证。在专业会议上，有一个香港大学的教授发言表示严重担忧。大量劣质节能灯提早报废，连同灯管中的水银，进入垃圾填埋场。虽然它比白炽灯节能，但是报废产生的环境问题却大得多。必须生产质量稳定价格低廉的节能灯来缓解这个问题。不久，有一家华裔创办的企业，研发成功了自动化生产线，解决了当年通用电气没有解决的问题。

 

然而很快所有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半导体发光二极管，即LED光源横空出世，性能和寿命碾压节能灯。几年之内，节能灯从市场上消失了。教授的担忧，吹玻璃工人的饭碗，大大小小的作坊，还有投产没有多久的自动化生产线，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被LED灯淘汰的节能灯以后只会留在博物馆里，留在人类照明技术史之中。锤子爱德华也因此发明在博物馆里留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发明几乎埋没，但是全球化来了，中国成千上万廉价的，吃苦耐劳的工匠挽救了锤子的发明。在LED技术海啸到来的十多年时间里，节能灯创造的奇迹，照亮了地球上数千个黑夜。

 

锤子的成功反衬了通用电气的失败。这个以照明工业起家的百年老店，本来可以在节能灯铺天盖地的浪潮里，凭着锤子的发明乘风破浪。锤子的节能灯1976年就研发成功了；通用电气本可以享受二十年的专利保护，再创辉煌。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通用电气在2000年出售了它剩下的照明业务。象这样大的家业走到这一步，错过的也远不止仅仅一个锤子的发明吧。

 

这就是锤子的故事。按西方传统，用姓氏称呼，是对有成就人士的尊敬。当然我直呼锤子，是为了搞笑，因为锤子这个词在中文里的多种含义。但是也不尽然，锤子是一件最朴实的工具；它单纯，有力，而且专注，适合完成它的工作。这是一个适合这个故事的主角的称呼。

 

June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