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州的五月天已经潮热得象个蒸笼一般了,天热得让会叫的虫儿都哑了声,野鸭子们三三两两地趴在树下懒散地打着盹儿,空气也潮湿湿的,仿佛伸手抓一把就能攥出水来。这年的雨季来得比往年要早些,院子里的野草被雨水滋润得快活,一个劲儿地疯长,用足了除草剂也不管事儿。
颍川下班回到家,先去院子里看了看已经象赖痢头一样的前、后院儿的草坪,然后才推门进屋。
门“吱扭”一响,Happy照例扭着肥肥的屁股给他叼来了拖鞋,颍川没见潇潇出来,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四下张望了一下,也没见她人影,便低头有心无心地跟Happy说话:“闺女,妈咪没在家啊?”
“川儿——,回来了啊”,颍川娘听见了动静,赶紧过来,接过颍川手里的提包,悄声跟他说:“狗狗他娘大概是遇上啥事儿不高兴了,一下午都闷屋里没出来,都这会儿了,午饭还没吃呢,喊她就说不饿,奶孩儿的母,这哪儿能行啊,你赶紧过去瞧瞧,别捂出毛病来。”
“哦”,颍川应了一声,心里“别”地跳了一下,有点心慌,他知道,老婆大人虽然经常使小性、耍脾气,可无论打雷下雨,她也就闹腾5分钟,肚里从来不存隔夜仇。
颍川赶紧进了主卧室,见潇潇正无精打采地歪在床上,旁边的小床上,狗狗睡得正香。
“生病了?”颍川看了一眼儿子,便过去问了潇潇一句,见她没有理睬,便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问:“发烧了?”
“没病!”潇潇抬手挡了一下颍川的手,没好气儿地说:“ 倒霉!什么好事儿啊,竟追着赶着上我身。”
颍川见她噘着嘴,表情呆滞,猜她大概是遇着烦心事儿了,便想法儿逗她开心,乐呵呵地道:“好事儿?不是又怀上了吧?我就说嘛,你那肚子绝对赶得上刚施了牛粪的田,肥着呢。”
潇潇气得快哭出来:“讨厌!边儿凉快去!我这儿都快烦死了,你倒好,嫌我死得慢怎么着?!”
“哟,这么大脾气哦”,颍川见潇潇真生气了,便在她身边坐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宝贝儿,有事儿说出来,一切有我来罩着。”
“你?就你?!”潇潇“唉”地长叹了一声,道:“不为别的,那小子签上了。”
“签上了?哈,开什么国玩啊”,颍川咧嘴一乐,原以为潇潇跟他开玩笑,见她瞪着俩大眼珠子瞧着自己,才觉得事情严重了:“签,真签上了?怎、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恭喜你我啦,彗星撞地球的机会让咱给赶上了!”既开了口,潇潇忍不住把老公当成了垃圾箱,憋了一天的满肚子怨气统统往他那里倒:“都怨你!要不是你满口应承,我哪儿会那么积极去帮他办,他要真是个好孩子也就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帮定他了,大不了多掏几个子儿,穷不死咱,可他是那么块儿料吗?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老大不小的了,跟我面前一矗,我见了心烦。”
颍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是真事儿了?”
“哼,我有那闲心拿这事儿涮你?”潇潇翻了一下白眼儿,道:“今早你走后,见到我姐来的e-mail,简单说了两句,让我马上打电话回家,我寻思着,别是我妈有个啥好歹的吧?便赶紧打了过去,没想到是为这事,我当下就傻了眼儿,你说,我这不是自找的吗?谁家碰上这事儿都绕着走,我倒好,自己扑上去,成堵枪眼儿的了。”
颍川见潇潇心烦意乱、口不择言,嘴象挺机关枪一般,“突突突”上来就是一阵横扫,尽管他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可转头想想,觉得既已如此,总不能挡着不让他来吧?便劝道:“算了,来就来吧,顶多熬它两、三年,等航航上了大学,咱就等于把他给踢出去了,好了好了,不能为了这事儿怄气,连饭都不吃了吧,走,娘把饭已经做好了”,说完,就去拉她的胳膊。
潇潇“啪”地甩开他的手,气哼哼地道:“哼,你说得倒轻巧,狗掀门帘子——拿嘴对付,不说别的,钱呢?钱从哪儿出?你‘大肥皂’说了,先跟咱这儿借着,等航航毕业挣了钱马上就还咱,连本带利,我还没开口说话呢,我妈先把我的嘴给堵上了,说是再不行她把房卖了,搬去跟我姐一起住,你说说,我还能怎样啊?总不能让老头、老太太七老八十的了睡大街上去吧?唉!真是的,我姐这不是拿着老娘来要挟我吗?我不心疼她儿子,还能不心疼我自己的娘?呜呜呜”,说着,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颍川拍拍潇潇一耸一耸的肩膀,道:“算了,想开点儿,兄弟姐妹一场,好歹也是个缘分,人活一辈子,有缘分的能有几个?再有,为什么也别轻易为钱犯愁,花了再去挣,咱还年轻,挣钱的体力还是有的,呃,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大老李还问过我,他公司有个软件项目他想揽下来,问我要不要参与,让我尽快给个回话,当时我想,狗狗这么小,家里忙着呢,哪儿有那空闲哦,再者说了,咱也不缺那点儿外快,就一口给回绝了,这样吧,我这就再去问问他,看看还有没有希望了。”
“大老李那么抠搜一人精,好事儿能想着你?别是拿你当免费劳动力吧?”潇潇抹了抹泪儿,道:“还是我出去找个工吧,好歹把那小子的窟窿给填上,再说了,你妈下个月一走,狗狗也该送daycare了,10个月的孩子,小是小了点儿,可也没办法啊,人家俩月大的孩儿该送不也得送吗?咱家的也不比人家的金贵。”
颍川坚拒:“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挣钱养家是男人的事儿,你在家老老实实给我看好了孩子,我卖血也不能让我儿子这么早出去受那洋罪,即便你实在想出去赚钱,那也得等我儿子学了再说。”
潇潇知道,儿子是颍川的心头肉,一点委屈也受不得,便道:“俗话说,‘狗养的狗亲,猫养的猫亲,不养的不亲’,不是被逼无奈,我会为了别人的儿子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唉,就怕将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呐,伺候他三年两载的我也认了,就怕让他赖上了,我可真得出门儿去找棵歪脖子树了。”
颍川安慰她:“嗐,这你就瞎操心了不是,这里是老子的家,他要是敢犯混,我立马让警察把他给请回去。”
潇潇叹了口气:“你那都是纸上谈兵,知易行难,他再怎么混账不是个东西,好歹还喊我一声姨,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我哪儿能忍心毁了他前程啊,唉!我这是,打肿脸愣充胖子。”
颍川见潇潇似乎消了气,便捏了一把她的腮帮子,取笑道:“还用打?再发一阵子,你的脸很快就会赶上面包了。”
潇潇气得捶他一把:“你个乌鸦嘴,不会说话就不能闭嘴?!人家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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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潇潇抱着孩子进卧室喂奶去了,颍川洗完了碗、收拾好了厨房后,坐桌边跟他娘喝着茶唠嗑。
颍川娘小声问:“狗狗他娘这是咋地了?象是有心事,刚刚我见她闷头扒饭,不愿意搭理我,不会是嫌我这个老糊涂说错了话吧?”
“娘,看您想哪儿去了?”颍川见她误会了,便赶紧解释道:“潇潇遇上了点儿麻烦事儿,一时寻思不开,她不是冲着您去的,她就那脾气,上来一阵子风啊雨的,阎王老子也没她凶,不过,天大的不愉快她调腚也就忘了,心里不存疙瘩,娘,潇潇脾气是直了点儿,可心眼儿好着呢,您甭往心里去。”
“知道知道,别看娘不识字,却是个明眼人,心里烂明白着呢,狗狗娘实诚,好交往,好啊孬的全挂脸上,说出来了,心里倒没什么存着捂着的啦,不似老二媳妇,跟我腰里都掖着个心眼儿”,颍川娘放心不下,又问:“到底啥事儿,害得她一天都没正经吃饭?”
“嗐,说来话长”,颍川见瞒不住了,便把潇潇外甥要来上学的事跟他娘捡重点的说了说,随后,又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了,就是她想不开,怕那孩子来了给我们添乱。”
“川儿,不是我多嘴掺言,‘管闲事、落闲非’,这事儿你两个本就不该管,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怎么着团拢也生分,那么大小的男娃子,主意大了去,爹娘的话都当耳旁风,会听你两个外姓旁人的?再者说了,都大小子了,站面前壮实得快赶上条汉子,打、骂什么的都不管事儿啦,吃好吃孬的还好说,肚子饱了饿不着他就成,可这不听话一项就够你俩一大呛,要我说,趁她外甥还没来不是,赶紧给绝回去,眼前得罪了就得罪了,强其撕破了脸,为下了仇,日后亲戚都没得做了。”
“娘,您是不知道”,颍川“唉”地叹了一声,道:“潇潇都已经应承下来了,但凡有个法子她也不会那么愁眉苦脸的了,别的都还好说,那孩子不正调,让他妈给惯得不像个样儿,要不也不至于让潇潇为难到这地步了,嗐,按说我俩是不该管这事儿,这不也是看着那孩子走不上正道心里不落忍的嘛。”
“唉,我再有仨礼拜就走了,他就是变成个孙猴子大闹天宫我也看不见了,可你们咋办呢?狗狗一个就够你俩忙活的了,再添张能惹是生非的嘴,怎么行?哎,要不,你跟狗狗娘商议商议,我把狗狗带回国去?小孩子见风长,只愁不养、不愁不长,过两年我再来趟,给你们把狗狗捎回来,啊?咱老家是不如你这儿干净,可你哥儿俩不也都长得魁五魁六的吗?我这当奶奶的还会让唯一的大孙子受委屈不成?”
颍川心知潇潇是断不肯将儿子送回国去的,更甭说是送到乡下去了,见娘开口问了,只能婉转地回绝:“娘,人家美国人拿着孩子金贵,生下来就要打好多疫苗,一直要打到10来岁呢,咱老家哪儿有那条件,有些针不打的话,回头想回来人家都不让进关了。”
“噢?这样子啊”,颍川娘想起就要跟孙子分开了,忍不住抹起泪儿来:“我这把老骨头,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再见着狗狗了,唉,儿大女大的,翅膀硬了一个个都从身边儿插翅子飞走了,我也该去火葬场爬烟囱了。”
颍川见老母亲这是带孙子带出了感情,临别伤感,心里也跟着难受,便安慰她道:“娘,您身子骨这么结实,过两年愿意动弹的话,就再来趟,等狗狗大了,我们也带着他常回去看您,美国虽说隔山隔水的,可坐飞机也方便着呢,多饶不了多少腿儿。”
颍川娘收住了泪,说了声,“呃,我想起件事儿来,你等我会儿工夫啊”,就起身回房间去拿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颍川,道:“川儿,狗狗娘前后零零碎碎地给了我不少你们这儿的钱,大概有两千还多呢,我都给你留下吧,全家指着你一人吃饭,再添上口张着嘴的,日子更不宽裕了,我在老家花不了那么多,临来前我养的那头小花猪现在该不小了,能换不少零花钱,另外,家里还有些压箱底儿的棺材板儿钱,我一个孤寡老婆子敞开了能使多少钱呐,余外的钱我也带不了地里去,这钱我用不着,你都拿着,啊?日子过得太紧巴了,家里容易生是非。”
听娘这么一说,颍川感觉眼睛潮乎乎的,伸手将娘的手推回去:“娘,我们再怎么着也没至于跟您要钱呐,媳妇给的您就揣着,病啊灾的,应个急什么的,隔着这么远,我出不了力,出点钱总是应该的,这点钱您要是再不拿着,我都没脸做人了。噢,我过两天准备跟人一起揽个项目,能挣不少外快呢,钱不是个问题,娘您甭操心。”
颍川娘推让了几次,见颍川实在不肯收,便低头把钱揣裤腰里别好了,说:“那好,就这些了啊,等我走时不准再给了,噢,以后也不准给了,这些年来,你们帮颍水和颍江打了不少饥荒,就是有万贯家财也经不住这么抖搂啊”,说完又感叹了一句:“唉,谁让爹娘没本事呢,让娃们跟着受累,你们小时候,家里穷得也就跳蚤、苍蝇不嫌弃咱。”
潇潇放下了手里的孩子,过来站在了颍川身边,插了一嘴:“娘,看您,就这点钱您还老念叨着,咱日子这不越来越好了吗?您老这次要不是因为签证延期给拒了,我还真舍不得您走呢。”
颍川娘抬头见是潇潇不知啥时站在眼前了,便问:“狗狗睡下了?来,坐下说说话。”
“嗯”,潇潇在颍川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道:“娘,您别多心,今儿我脸子不好看,不是冲着您去的,家里有点烦心的事儿,我心里不由人地搁不下,刚才我静静地又想了想,愁也不是个办法,‘既来之、则安之’,我还就不信了,连个毛头小子我都治不了。”
颍川娘说:“川儿刚刚都跟我说了,你娘家的事儿我就不多言多语了,就跟你说一句咱那儿的老话:倔驴子得顺毛摸。那么大的孩子知道要脸了,别戗着他茬儿,凡事心急不得,遇事好好商议,啊?”
“哎,娘您说得对,我记心里去了”,潇潇答应着,跟婆婆一起住了近一年,她从一开始的看不惯、瞧不上,渐渐地到接纳,现在,婆婆就要走了,潇潇不禁念起她的好来,鼻头一酸,暗自难受起来。
颍川也插言道:“嗯,是这个理儿,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再怎么着也还是个孩子,我们尽力而为,做到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颍川娘笑了笑,说了句,“先处处看吧”,便不再作声了。潇潇当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扭头跟颖川说:“满嘴饭好吃,满口话不好说哇,谁知那小子是不是头喂不熟的白眼儿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