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柳絮儿在志强的实验室里工作已三个月。正如志强所期待的那样,絮儿果然实验技术娴熟,加上人聪明好学、工作态度积极,才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对他的肿瘤研究课题提出了几项有价值的建议,尽管志强并未全采纳,但对她的进取心和工作热情自是赞许不已,除了早已生根发芽的爱慕之心外,更添了一份敬佩之意。
从学校的专利专管部门出来,志强兴奋地拿着一摞子资料直接奔过来找柳絮儿聊天儿,人还离得老远,声音就先飘过来了,“絮儿——”。
他简直就是飞奔过来的,一屁股坐在柳絮儿身旁的桌子上,脸上堆满了笑意,悬空着的两条腿在前后摇晃着,他兴奋异常:“哎絮儿,我那个肉类快速检测方法有家公司感兴趣,打算买下专利,下星期就要跟学校草签合同了,真没想到,这个专利这么快就能转让出去。”
柳絮儿正在计算机前查阅资料,见志强兴高采烈的样子,转过脸来望着这个孩子一样笑着的男人,不禁也高兴地跟着起哄凑热闹:“大喜事儿啊,祝贺祝贺,哎头儿,咱先说下了哦,请客可不能落了我。”
志强喜笑颜开:“我单独请你,任你快刀宰割绝不肉疼,怎样?”
他腾地跳下桌子,过来将手里的资料“哗啦”一下倒在柳絮儿的办公桌上,从中挑出一份材料来,递给柳絮儿,道:“先帮我看看,学校的这个合同拟得怎么样?我粗略算了一下,除了上缴学校的,我能拿个10来万呢,对我来说,这可是挺大的一笔外快,钱是次要的,关键是成就感。”
柳絮儿伸手接过志强递过来的那份资料,看了他一眼,嗔道:“霍霍,饭局还没开呢,就趁机先利用上了我,我看你倒挺会压榨我的剩余价值的哦”,玩笑归玩笑,她低头仔细阅读起那份资料来,还不时抬起头来跟志强打听一下看不懂的单词。
五页纸的一个草拟合同柳絮儿竟然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这让志强的心存感激,正好,他可以在一旁偷偷地盯着她出一会神。
柳絮儿终于看完了,她合上了那份资料,什么也没说,志强着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那倒不是”,柳絮儿抬起头来,迟疑了片刻,问:“合同,还可以改吗?”
“当然!有问题吗?”
絮儿又问:“志强,呃,你想不想赌一把?赌赢了,你会赚翻,赌输了,你可能连一万都赚不进,那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象现在这样握着这十来万的好。”
“噢?”志强好奇心起,问:“你倒是先说说怎么赌,我才能决定赌不赌啊。”
柳絮儿慢条斯理地说:“我刚才看着你的这个合同时,脑子并没有全放在它上面,我在想,你可以怎样利用对方的人力、资金以及市场资源,在双赢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谋求咱们的利益,噢,不过,这也得取决于你的这个专利的可操作性,以及它的市场前景的信心和欲望。”
志强猜不透她的想法:“这个专利的市场前景你不用担心,要不然也不会有三家大公司提出合作意向来了,其它的,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嗯,只要有市场什么都好说!”柳絮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他:“你知道Bill Gates是怎么发家的吗?他的经营手段你应该借鉴一下。”
“今早吃多了吧,开什么国际玩笑啊你”,志强笑了笑,退后两步,又坐到了刚才的那个桌子上,两条悬空的腿在一前一后甩动,他压根儿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切,你也太高标准了吧,我哪儿敢跟人家世界首富比肩,人家吃面包,我拣点儿面包屑屑就心满意足了,不贪。”
柳絮儿认真建议:“不是让你跟他比,而是让你学习人家的经营理念。你看,人家微软只卖操作系统的使用许可,而是不卖掉操作系统,这就相当于,每个计算机生产厂家都在替微软打工!目前来说,哪家的操作系统也比不了微软,厂家就只能眼睁睁地受它的盘剥,这才成就了微软的霸业。”
“那又怎样?!我这只是个生化小专利,跟计算机软件哪儿有可比性”,志强被她绕得更加糊涂。
“不能类比,但借鉴一下人家的成功经验总可以吧”,柳絮儿见说了这么半天,志强这个榆木疙瘩还是不开窍,便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把生蛋的母鸡卖给人家么,卖只卖鸡蛋,只要对方还要吃鸡蛋,就只能从你手里买,你这不就是垄断了吗?只要是垄断,你这只母鸡就能帮你包打天下了。”
这下志强终于明白了,问:“你的意思是,咱只卖抗体而不卖抗原?留着抗原咱自己生产抗体?”
柳絮儿抿嘴一乐,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都没讲哦,主意你自己定,日后你后悔了可赖不到我头上。”
志强称赞道:“哎我说,你个小脑袋瓜子还挺好使的呢,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嗯,我考虑考虑,近期因为疯牛病爆发的原因,这个专利最近引起了好几个厂家的重视,有几家北美霸头级的公司也来问过,可见其市场前景一定很好,不过,我不知道这家试剂盒的生产厂家愿不愿意按咱们说的这么干。”
“我想会的!”柳絮儿倒挺自信:“你想啊,厂家一下子要拿出70万刀来买这项技术,可是市场效果至少要半年以后才能见到,现在还看不到能不能赚钱,而如果厂家只买使用权的话,先期投资可以很少。虽说这么做他们要面临竞争者,但时间就是市场,先入者可以占尽优势,后来者一般都只能打退堂鼓了,除非利润大到让后来者也有利可图。再说了,这家公司并非本行业的巨头,他们也要考虑投资风险问题,一下子投那么多钱进去,万一效果不好的话,那赔进去就不光是上百万的事了,还有公司的信誉,以及他们对其它市场分额的占有。这么做的好处是,你赌的是这个产品的市场,市场旺销的话,你就会源源不断进财,反之,你也就能赚这头一笔的蝇头小利了,所以,这要看你对这个产品的信心,还有,就是你的野心和欲望到底有多大。”
志强听柳絮儿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佩服得很:“嗯,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么着吧,容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一早我就先跟Johnny说去。”
“不过呢”,柳絮儿话锋一转,又道:“俗话说,‘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你可得想清楚了,就怕到时候人家厂家见不到效益,一个急调头可就把你给甩了,那样还不如老老实实不折腾呢。”
“愿赌服输!”志强态度坚决:“外财不发家,大不了我就当我从来没见过这笔钱就是了。”
志强盯着柳絮儿看,看得她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老板,注意风度嘛,钱还没到手,不用着急谢我。”
志强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赶紧掩饰道:“絮儿,我发现你干什么都象那么回事儿,要不,赶明儿赚了钱,咱合伙开公司吧,你当CEO,我当CTO,咱强强联合,我看你是那么块儿料。”
“别介,我也就嘴上谈谈兵罢了”,柳絮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是个当教授的料,千万别为了这点钱,跟着我自毁前程哈。”
志强咧嘴笑着,一语双关道:“架不住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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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个回合的讨价还价,志强的专利最终按照柳絮儿出的点子成功地转让了出去,其间,尽管双方因具体细节颇费了一番周折,但正式的转让合同竟在一月之内搞定实属顺利,这让志强那紧绷绷的脑弦可以松驰一下了。
柳絮儿因为这是自己出的主意,她的心情也跟着谈判的进展与搁浅而起伏不定,她既怕因自己出的馊主意让志强鸡飞蛋打,又耽心出脚就走错了路,往后还不知能走向哪里呢。
志强从学校的专利部门回来,心情就象头顶上这初春时分温暖的正午阳光一般灿烂。他一脚刚刚踏进了门儿,便冲着正在做实验的柳絮儿喊道:“絮儿,一切OK了,走,陪我出去散散心去!”
柳絮儿抬头见志强的脸乐成了“开口笑”馒头,便知他已签好了合同,笑道:“哟,恭喜恭喜,恭喜老板发财嗳,‘苟富贵、勿相忘’哦。”
“当然!说,咱哪儿庆祝去?你来定!”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好啊,刀已经磨好了,就等着这一天了,呃——,等等”,柳絮儿上下打量了一下志强,问道:“你的预算是多少啊?先给个数我好下刀。”
“啊?噢,没有预算,我今儿属羊了,任你宰割。”
柳絮儿望着他,露出一脸的狡黠,抿嘴笑着说:“真的?那,我可就狮子大开口了哦,嗯,500刀,怎样?”
“500刀?你打算吃金子啊”,志强一脸的错愕。
“切!”柳絮儿撇嘴哧了一下,道:“瞧瞧,500刀算是给我的咨询费,这都不舍得?”
志强爽快应道:“行,500就500,成交!”
“那,今儿就算我请你,可是,去哪儿撮这顿儿呢?”柳絮儿抬头看了看他,故作神秘:“这样吧,我先带你去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走起。”
志强赶紧点头:“行行行,今儿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妖儿还能整些什么蛾子出来。”
柳絮儿带着他先去逛了几家名牌服装专卖店,替他精心挑选了几件像样的衣服以及一双鞋子,看看500刀差不多花了,这才作罢,随后又带他去一家餐馆吃了顿便饭,饭后,他俩没有直接回实验室,而是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街心花园散步。
南方的季节来得早,才二月初,小道两边的山杜鹃已经绽开了,一簇簇的红花娇艳欲滴,粗大的橡树干上,“唧喳”追赶着的松鼠调皮又热闹,花园中心的人工湖里,鱼儿不时跳出水来,打得水面泛起团团的涟漪。
午后的阳光因为温暖而显得格外亲切,和煦的春风吹散了志强一身的疲惫,他的心里盈满了暖暖的惬意,还有幸福,身边的这位姑娘,让他体会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恍惚间,他有些难以自持,久久憋在心里的话语,就象火山口等待喷发的岩浆,一股强烈的、按捺不住的推力发自内心,却被生生地堵塞在了喉头。
“絮儿——”,他欲言又止,担心话既出口,恐怕与她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啊——?”柳絮儿抬头看了一眼志强,只见他眼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象是羞怯,又象是为难的样子,这让她只疑惑了片刻便明白了。她慢慢地挪走目光,不敢就这么看着他的双眼,因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对自己的追求,彬彬有礼的外表掩盖了他炽烈如火的内心。
她故意不去理会他的话茬,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见刚刚为他置办的这身行头,穿他身上还挺合适,只一件看似普通的铁锈红T恤配一条牛仔裤,就让他身上的学究气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一份儒雅和朝气,她不由得感慨了一番:“嗨,‘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不光是对着女人说的,哎,得空儿你去换一副眼镜吧,再把头发捣持捣持就齐活了。”
志强望着她,半开玩笑道:“你看你,这么艳的衣服,穿我身上跟猴儿晒屁股似的,我说不穿吧,你非逼我,这会儿又把我当花果山上刚下来的啦?”
柳絮儿嗔道:“哟嗬,怀疑我的眼光?那好吧,没下回了。”
“别介”,志强道:“我巴不得你能帮我挑一辈子衣服,只要你肯。”
柳絮儿嫣然一笑,她似娇似嗲,道:“什么肯不肯的,我是好心帮你,你可不能就此赖上我哦,讹人不兴这样的”,说完,她低头迈步就往前走。
望着絮儿的背影,志强好似被电突然击了一下,倏地一下热血上涌,脑子发晕,他心一横,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从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忽地一下拉转过来,道:“絮儿,告诉我,你心里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吗?我要听真心话!若你说个‘不’字,我从此不再烦你,可是,只要你心里还有一点点犹豫,我便绝不死心!”
他嘴里喘着粗气,双眼似在喷火,就象是头发情的猛兽,这让柳絮儿心头一颤,竟有些慌乱,然而,这慌乱不是为了他的鲁莽,而是因着她自己心头的一份油然而起的异样感觉。从前,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骨子里阴柔懦弱的男人,志强给她的印象多多少少就是这样的,尽管他也有偶尔发光的时刻,只是那时刻短暂得不过是夜空里划过的一颗流星,不足以点亮她心头的灯。
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有点迷惑了,或者说是被他吓了一跳。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人竟让她感到了一种男人身上的野气和霸气,他身上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在吸引她:他,他竟然……像个男人一样。
柳絮儿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仿佛要冲出胸膛一般。她不知道是自己悄悄地变了,还是他原本就是那个她命里注定的男人,这一次,她竟无法干脆地拒绝他,她环顾了一下左右,轻轻央他道:“志强,放开我,光天化日,到处都是眼睛。”
志强的手抓得更紧了:“我不管,我眼里只看得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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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可柳絮儿躺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就是睡不着,中午发生的事情,一幕幕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地,让她在回味甜蜜温馨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份心烦意乱。
志强的大手仿佛还在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儿,让她无法挣脱,他那双不大的眼睛,依然在死死盯着她看,那目光,象是一团火,虽没有焰火那样绚丽多姿,瞬间划过天空便留下耀眼的美丽,但却象是一盆静静燃烧着的白云炭,表面灰白,然而内芯却是红的、暖的,保有延续持久的热力。
回望着他,他那满怀期待的眼神让柳絮儿的心头倏地一颤,她随即感受到了一阵局促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那个一向憨直、木讷,甚至刻板得有点迂腐的老实人,她从来都是看不上眼的,她拿他当朋友、当上司、当同事都行,就是无法拿他当恋人……不是因为他不好、他不优秀,而是因为,她对他从来就没有过心动的感觉,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那么自然,她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然而对他的感觉却象左手握右手。
那一刻,你没有使劲推开他,没有拒绝他,没有厌烦他……可是,你愿意跟这样一个人牵手,与他一起过琐碎的日子、度过平凡的一生,为他生儿育女吗?
她问自己,然而她却不知道答案,她也想不清楚,越想越心烦……世上很多的事原本就是很难用Yes 或No 来明确区分的。
悠悠然她想起了志强说的那些话,寥寥数语,朴素中透着真情,没有华丽的词藻修饰,只是俗人的直白:“絮儿,咱们在一起吧,生一堆娃娃,看着他们活蹦乱跳,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一大家子人,吵吵嚷嚷,多好、多热闹啊。”
他们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望着眼前的草地,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说着,好象他是在自言自语,又好象他是在想象着,娃娃们正在眼前的草坪上嬉笑着追逐打闹……可就是让人看不出他有多激动。
这就算是他在向我求爱了么?生一堆娃娃,看着娃娃们长大,然后,就老了……这一生就这么,完了?
一想起这些来她心里不免有一种怅怅的失落感,心高气傲的絮儿心有不甘:真就这么把自己给嫁了出去?嫁给他?好像过了季的衣服打折处理一般?那个做事不拘小节,吃饭吧唧嘴,喝汤弄大声,剔牙、打嗝不知道避讳人,衣着不修边幅,没有上流品位,不懂肖邦、毕加索,眼里只有实验和论文的人?我真的是疯了么,想跟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就这么,忍受一辈子?慢慢地习惯他、接受他,或者改造他?
她心底里又油然升起丝丝揪心般的难受。从前,她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今生遇不到真爱她是绝不会为了任何理由而嫁人的:爱,可以倒贴,但不打折,也不讨价还价。
可是如今,岁月蹉跎,转眼间她也到了而立之年,经历了许多事,她心里少了年轻时的幼稚、浪漫和冲动,多了对人生以及婚姻的感悟,况且,她苦苦地寻觅了多年,可理想中的人在哪里?现实中哪里又能找到这样的人?再看看周围的男人们,不论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哪个不是在为了生计而忙碌?人非圣贤,哪个又能免俗?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夏禾英俊潇洒、浪漫体贴,然而他却内心龌龊、行事乖张,而志强,虽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却庸俗无趣。唉!到底爱情是婚姻的基础,还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婚姻和爱情难道可以是分离开的吗?美满的婚姻若是存在,为什么世上那么多出墙的红杏、分飞的劳燕?若不存在,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往这个围城里钻呢?
现实如此残酷,剥开华丽的外衣,里面真实得让她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