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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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磊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一开始,进了一家机器厂,分到电镀车间干活,活儿累,天天加班到很晚,工钱少,全靠加班挣钱,更要命的是,车间里空气不好,呛人鼻子,小磊他们年纪小,天天累得浑身酸疼,躺到床上就不想起来,可是到了点,再难受也得爬起来,拿手擦着眼去上班。找个工作不容易,为了挣钱,硬撑了一年。小磊咬牙干着,给家里打钱,写信编些假话,哄爷爷奶奶和爹高兴。小磊上学时,看过一些书,特别是小说,诗歌,他觉得那里边说的是人的悲欢,人的命运,他也喜欢琢磨世间的事,看了书,会让他联想从小听大人说的,自己经见的家人,亲朋,同学,庄乡的各种遭遇。他在这个厂里干工,工友们每天那样辛苦,怕干不好被罚款,战战兢兢,见了厂和车间的干部从心里打怵,那些干部对待他们,不过是当成会说话的工具,没点关心和爱护,车间空气那么差,厂里不管不问,为了应付检查,他们想办法做出“整改”的样子,一味哄弄,上头来的人,喝了酒,接了红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工人有点过失,狠劲罚。他和工友们每天从狗窝一样的宿舍里,爬起来,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朝车间跑,夜里十点,十一点,下了班,筋疲力尽,拖着酸疼的两腿,回宿舍,弄点水,冲冲,一头倒在铺上,天天如此。小磊想起语文课本上夏衍写的报告文学《包身工》,他想,我们这些人,跟那些包身工有多少不同?他从报上看到一个词——“血汗工厂”,他觉得自己所在的工厂就是“血汗工厂”。他还想到,历史课上讲的,欧美的工人阶级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进行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还讲,中国共产党人领导工人建工会,争取工人的权益。可是一百多年后,在社会主义中国,干工的处境这样差,没人给说话。小磊又反过来想,也难怪,打工的都是农村人,人称农民工,在老家,苦挣苦熬,也撇不了几个钱,出来干,多少挣点,就比在家强,只要有地方干活儿挣钱就行了,哪会想什么权益不权益?再说,大家都这样,谁也不会也不敢充能的,你这事那事的,人家把你开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小磊不过自己心里暗暗想想这些事,从不跟工友们,哪怕是一块来的同学说这些。小磊暗想,长期在这个厂子干这活,累不怕,加班也能忍受,车间空气不好是大问题,年纪轻轻,把身体弄坏了,像爹那样,就完蛋了。他听人说,建筑工人工资高,自己年纪小,没技术,干不了,他看到,工地上有电焊工,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工地干这个活。他想好了,就攒了百多块钱,辞了职,报了个电焊工培训班,学了三个月,拿到了焊工证。一块来的同学,不愿折腾,还在原厂干,他听说,北京工程多,就告别了同学,一个人跑到北京,很快在一个建筑工地干上了电焊工,先跟一个叫李力勤的师傅打下手。这李师傅是山东泰安的,老乡,比小磊大五六岁,干这行好几年了。小磊喊李力勤“李哥”,李力勤喜欢小磊灵通,勤力,实心教他,小磊很快就顶班了。小磊想,学老家的人说的那话,“出出来,就是卖的”,豁上,一定干好。

小磊和李哥天天一起干活,两人很投脾气,无话不啦。李哥听小磊说了自家的情况,说:“你家够难的,你担子不轻。”李哥跟小磊说自己家也很不容易,但他很知足。爹死的早,娘拉扯他长大,在村里没人看得起,本村一个女孩叫吕萍的跟他小学同学,两人要好,不够年龄就结了婚,有了一个稀好的男孩,叫栓柱,特别难得的是,吕萍对老的很孝顺,他在外头干工,很放心。李哥跟他说:“小磊,找对象,得看准了,找不合适,不着调,不孝顺,男爷们出来打工,心挂两肠,苦死了。”

干起活来,小磊啥都不想,晚上,或是下大雨,工地停工,闲下来,小磊还跟原先似的,爱琢磨事。有时候,他们在工地附近街上,街边公园转转,城里人有的散步,有的遛狗,好多人做集体健身操,打太极拳,跳广场舞,小磊看出,那些人对他们这些农民工,多数是漠视,好像他们不存在,也有的是蔑视,鄙视,有的赶紧躲开他们,怕被埋汰着,有的娇小姐捂鼻子,嫌他们身上有味儿。他们偶尔坐回公交车,乘务人员见了他们会皱眉头,拿个大包,会让你再买张票,城里人拿同样的甚至更大的包,他也不管。有的乘客躲着你,小磊他们本能地打扑身上,明明身上不脏,车上的人还是会嫌弃,有的就诈唬:“要不是这些外地人,公交车哪会这么挤?”多奇怪的心理,农民工撇家舍业,千里遥远跑了来,盖楼修路,建公园,城里人不愿干,不屑干的所有脏累没面子的苦活累活,全是农民工干,他们却讨厌嫌恶这些人,觉得农民工“碍眼”,太奇怪了……

小磊上学的时候,数理化不好,看见那些公式、定理、定律,一串串的演算式子,头脑子疼,他喜欢语文,愿意看书,自己也愿意把平日里见的,想的东西写出来,觉得心里好受点,在宿舍里,睡在铺上,脑子里翻腾着,盘旋着自己想说的话,他就翻过身子,用圆珠笔写在他捡的废纸或旧报纸边上,有的工友问他,小磊,时不时就写,鼓将着写的么?小磊说,写着玩儿的。工友说,写着玩儿的,让咱看看行吗?小磊不好意思,李哥一把把小磊正写着的纸片欻过去,低头看一遍,喊道:“小磊,写的好啊,咱这些人的心里话,让你给写出来了。”工友们嚷起来,力逼着小磊把写的东西,給大伙说说。小磊寻思一会儿,说:“好,我整理整理,哪天念给你们听,别笑话我。”两天后,有雷雨,工地停工,在工棚里,小磊念他写的诗给工友们听。

打工印象

大街像冒着五色泡沫的河

各式各样的头  裹着露着的胸  长的短的腿追逐流淌

公交像长着轮子的集场

你的胸膛贴着他的脊梁

车间像密不透风的磨房

喘息伴着烟尘和噪声飞扬

宿舍像满满当当的集装箱

鼾声梦话和着臭屁交响

我看到的仿佛是另一个星球

天上挂着不一样的太阳

我像一只迷路的羊

东瞭西望 四顾茫茫

又像一头上套的驴,鞍具箍着身躯 鞭声响在耳旁

我成了一件会说话的器具

汗水如机油发亮

眼睛似指示灯闪光

飞旋挣扎在流水线上

  

天堂

小时候

老奶奶对我讲

人多行好事

死了能进天堂

 

(后来,老奶奶走了

她没能捱过饥荒

她一辈子好心肠

不知进没进天堂)

 

我半信半疑

哪里有传说中的天堂

现在我看到了

天堂就在眼前 在我身旁

 

可惜这天堂是别人的

围着跨不过的高墙

做再多好事我也进不去

只能伸着脖子朝它张望

 

老乡

四川老乡 山东老乡

云南老乡 东北老乡

你爱吃酸 他喜麻辣烫

张嘴说话南调北腔

可不论你从哪里来

我们全都是老“乡”

是乡村的“乡”

乡下人的“乡”

穷乡僻壤的“乡”

背井离乡的“乡”

“农民工”是我们共有的称呼

像古时的犯人烙印刻在脸上

娘肚子里带来农村“户口”

是我们身上脱不去的皮囊

“低端人口”是我们的分类排行

像劣质杂草不配在城里扎根生长

有一天伤了老了干不动了

我们佝偻着背  转身离去

迎着西下的太阳

淌过苦水河

跨过乱石岗

两脚重踩黄泥地

我们永远是老“乡”

 

农民工影像

头发像鸟巢干涩无光

汗迹灰尘挂满脸上

眼角儿眵麻糊像家雀屎

胡子像锄不尽的草杂乱无章

皱皱巴巴邋里邋遢的衣裳

沾满泥的解放鞋(或拖鞋)提溜嘡啷

住处如鸡笼 床铺如狗窝

花里胡哨的蛇皮袋是不变的行囊

搀滑石粉的面 怪味儿的陈化粮

地沟油 死猪肉 注水鸡 白菜帮

煮熟的垃圾填满肚肠

身上总有汗臭腥臊大蒜味儿

娇小姐掩鼻 贵妇人皱眉  谁见了都嫌脏

傻而吧唧  迷迷瞪瞪

不懂规矩 辨不清方向

坐公交地铁跌跌撞撞试试量量

犹如找不着家的野狗

目光空洞躲闪  探头探脑慌里慌张

煞风景的一群

让美仑美奂的城市蒙羞

像美女身上长了疥疮

面孔似连阴天少见晴朗

笑也带着苦味儿,哼唱带着哭腔

心事重重 百结愁肠

面对繁花似锦 心念残破的家乡

眼看华灯璀璨 暗叹老屋的凄凉

见孩子笑容花朵般绽放 想着自己儿女眼里的泪光

身旁老人悠闲徜徉 思念弯腰驼背荷锄挑担的爹娘

万紫千红 枫叶如火 素裹银装

在眼前倐拉一晃  没功夫没兴致也不配欣赏

漂亮的大妮儿仙女样翩翩走过

心里翻涌莫名的波浪

咧嘴苦笑 转眼就忘

没有书报 没有娱乐

不逛公园 不看演出也不进商场

干活儿吃饭 下工床上一躺

跟牛马没两样

城市人只当看不见他们

手里牵着的狗也比这伙子强

不一样的人 不一样的世界

一边人间 一边天上

 

来自旮旮旯旯 来自四面八方

不是“有志男儿出乡关”

是混穷的“流民” 新样式的“逃荒”

没有目标 没有方向

像掐头的蚂蚱随风飘荡

听风就是雨 四处瞎闯

从小地方来 到了大都市

像蚂蚁见了大象

居委,公安,城管,戴红箍的老太婆

目光冰冷 如霜如芒

看得人心里发紧脊背发凉

遇到抓小偷儿也赶紧躲藏

生怕赖到身上

“三证儿”不离身

怕抓“盲流”拉了去筛沙场

怕失业 怕欠饷 怕讨薪无望

怕事故 怕工伤 怕“摊事儿”不给补偿

怕受冤屈没有讲理的地方

 

粘不成团儿的一堆沙礓

没有组织,没有依傍

人人顾自己

旁人遭难没法儿相帮

蝇头小利 同伙儿争抢

伸拳捋袖 龇牙咧嘴 像斗鸡 像恶狼

见了老板官长 立马认怂

还是原先可怜相

人穷志短 马瘦毛长

天生地造的窝囊

 

修路 没有车

盖楼 没一寸房

栽树 种花 扫大街 洗高墙

清洁亮丽献给高贵的市民 视察的首长

贵人们衣冠楚楚昂首走过

这伙子躲在街角背巷

怕有损“文明城市”的形象

 

汗水 眼泪 筋骨 血肉

砌垒现代化的高大上

供养权贵的豪宅 名车 山珍海味 美酒琼浆

二奶 三奶 不知几奶的凝脂玉体 宝气珠光

 

营养不良的身躯

驮起世间所有的重

足迹遍布一切“工程”“项目”“产品”“劳务”所在的地方

出力洒汗流血负伤

干的是“工” 身份是“农”

同工不同酬 同命不同偿

老板账上尽量缩减的“成本”

官员心中“GDP”挖不尽的富矿

考勤有“名儿” 干活儿有“岗”

登不上“册”入不了“档”

用完就扔 抹布的下场

 

榨干了油 尘蒙了肺 压弯了脊梁

耗完了青壮 丢掉了健康

没留下一点痕迹 匆匆过往

身后的城市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面前的家乡生疏落寞遥远荒凉

 

爹娘老了 儿女接上

像不息的潮水落了又涨

千千万万,浩浩荡荡

影子样来去 闷葫芦般一声不响

一样是人 不只有身体力气

也有血有肉 喜怒哀伤

不只有微贱的情感

也有灵魂 思想

肚子里翻滚着不平之气

像顽石封堵着岩浆

 

 

 

 

 

 

 

 

何日何时得着公平的温热

哪年哪月照射到平等的阳光

 

 

 

 

 

 

 

 

 

 

 

 

 

 

 

 

 

 

 

 

 

 

 

 

 

 

 

 

 

 

 

 

 

 

 

 

 

 

 

 

 

 

一开始,有的工友还当听笑话,嘻嘻溜溜,乱插嘴,念了几句,就没人出声了,有的躺在铺上,望着天花板发愣,有的满脸愁容瞅着门外的大雨,有的不由得叹气,还有人哭了。小磊念完了,说:“前头三首,是我在南方干电镀的时候写的,末了这首,是干了建筑,在这里写的,让大家伙儿见笑了。”一大会儿,没人说话,过一阵,有人说,小磊写的真实际,有的说,是咱的心里话,末了这首,听着痛快,像有人替咱出了口气,李哥说:“就该让社会上的人听听,告诉他们,我们也是人,跟他们一样的人!”有个年纪大的说,你算了吧,小磊写了,咱当玩话儿听听完事儿,天下人,谁听咱的,谁管你心里咋想的?谁也没那闲工夫。大家都不作声了。

不管心里有多少委屈,小磊知道自己为嘛出来打工,从不敢懈怠,天顶天没黑没白地干,很意外的,他还交上了女朋友。一天上午,工头儿派他骑三轮车去邻近一个五金商店拉电焊条,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小胡同里,见一个女孩被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混混逼到墙角里,伸手撩爪,那女孩子吓得哆嗦,小磊紧蹬三轮车,到了那墙角跟前,停下车,过去,一把拽住小混混,把他摔出去好远,那小混混吓坏了,赶紧爬起来跑了。那女孩说叫李玲,大家都叫她玲玲,在前边大街上一个饭店里当服务员,妈妈和弟弟在河南老家,爸爸在北京捡垃圾,头年冬天去一个废品收购点卖废品,被一辆外地的大货车轧死了,大货车跑了,妈妈身体不好,全家就指望她一个。小磊听了女孩儿简短几句话,眼睛发热,心想这闺女命够苦的。李玲说:“刚才吓死我了,多亏你了,哥,你叫啥,家是哪里?在哪上班?”小磊说:“我叫张磊,山东人,跟你一样,农民,上啥‘班’,就在饭店不远路南那个工地上干活。”从那两人就认识了。几天后,李玲来工地找小磊,说阔老板请客,点的菜和甜点多得不得了,不少盘子一动没动,饭店老板让她们收拾了去吃,李玲拿来,让小磊吃。小磊让工友一块吃,大家吃着,有的说,看人家吃的啥,咱吃的啥,多好的菜,多漂亮的糕点都扔了。人比人,气死人啊。有的说,那还用说,咱这样的,不过就是好赖来人间走一趟。有的说,咱就是陪人家活着。李力勤说,也就得有咱这样的,要不谁给人家盖楼?小磊送李玲出来,李玲说:“你这些工友,还挺能说。”小磊说:“受苦人,发发牢骚就是了。”李玲说:“你咋不上饭店找我玩?”小磊嘿嘿一笑,说:“你们那里,进出的都是老板,当官儿的,有钱的,我一个建筑工,一身土,一脚泥,上那里现什么眼?”李玲隔三岔五的就来工地找小磊,给他送吃食,工友们说,李玲这妮子看上你了。小磊说,咱这穷样子,担不起。工友说,你小子是傻还是愣,这样的好事,还不麻利地抓紧了不松手?李哥说:“我觉得李玲这个姑娘不孬,她又挺主动,你不能拒她。”小磊说:“谈女朋友得花钱,我没钱,就是领点钱,也得往家打。咱不能对不住人家。”李哥见小磊很作难的样子,不吱声了。

一天晚上,李玲下了班,又来工地找小磊,小磊送她去租赁房,在路上,小磊说:“李玲,你别一趟趟地往我这跑,还给我拿吃头。我一个穷社员,当建筑工,平日里不开工资,到年底才开钱。我老吃你东西,也没个回头子儿,我一个大男人,不是那么个事儿。”李玲竟说:“我不要你的回头子儿,要的是你这个人。”小磊停住了脚步,借着路灯灯光,看着李玲,说:“李玲,这话你不能胡乱说。”李玲说:“我没有胡乱说。”小磊说:“玲玲,你是个好姑娘,我也看出来了,你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可是,你得想好了,小妮子找对象,不是闹着玩儿的事,除了看人儿,还得问清家里情况。你就算觉得我这人还凑付,家里可是穷得很。你家那么困难,你必得找个家庭情况好,挣钱多的,才能帮你,我不行。”李玲说:“我知道。我有我的主意。我打工好几年了,也有想找我的,可我没相中。那天你救了我,听你口音是山东人,人都说,山东人好,我就认准你了。我给俺娘打电话说了,俺娘说,找对象,就是得认准人,不能光论有钱没钱,钱是人挣的。”打那,两人开始谈“对象”了。过了几天,李玲给他拿来一身衣裳,说:“这个月,饭店效益好,发奖金了,我给你买了身衣裳。”小磊说:“你挣钱不容易,家里困难,花这钱干嘛,你把衣裳退了吧。”李玲说:“人家好心好意给你买了,你连看也不看,张嘴就让退了,啥态度?”小磊说:“不是对你态度不好,是我怨自己。我早就跟你说,我这跌裂样子,没资格谈女朋友。”李玲哭了,说:“你又说这。合着我给你买这衣裳,倒得罪你了?”小磊忙接过衣裳,说:“对不起,把你惹哭了。怪我了,别哭了,这衣裳我要了,行了吧。给你赔不是。”说着给李玲鞠个躬。李玲破涕笑了,说:“好,不生你气了。”说着,拽拽小磊的褂襟,说:“你看你穿的啥。”小磊说:“穿的啥,我浑身上下,包括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都是人家小区住户扔了,我捡的。一是没钱,舍不得买,再是我干这活儿,有好衣裳,也穿不出好穿来。”李玲说:“那你下了班,出去遛遛,也得穿的稍微板正点儿,别让人瞧不起。你不知道,穿忒不像样了,警察搭眼一看,知道是农民工,会当‘盲流’抓。”小磊说:“还有这事儿?我不信。不是提倡农民外出打工吗,怎么还抓‘盲流’?咱在工地上干活儿,又不各处流窜,咋能成‘盲流’?”李玲说:“我也不明白,反正俺店里有被抓过的。”

小磊说这话没多久,竟真地被当“盲流”抓了。那天工地上待料停工,小磊吃过早饭,去一个离这里不远的服装市场,快夏天了,他想给李玲买条裙子,算是有个“来回点儿”,孬好是这么个意思。他想起李玲说的抓“盲流”那话,特意洗了头,又穿上李玲给买的衣裳,跟李哥说一声,就出门坐公交车,去了那服装市场。小磊原以为既然叫市场,就像老家大集上,一个个货摊,到了跟前,竟是一座大高楼,硬着头皮进去,像进了迷魂阵,好一个衣服的汪洋大海,小磊一下傻了,他觉得眼晕。转来转去,边走边打听,好歹找到卖裙子的地方,那么多各式各样的裙子,他不知道要啥样儿的,他暗想一个裙子,用不了多少布,值不了几个钱,他看了上边标的价钱,都那么贵,他买不起。就是他舍得买,人家问他要什么尺寸什么号的,他也答不上来。卖裙子的小姐瞧不起他,他鼓起勇气问一声,人家待答不理,不一霎儿,他浑身冒了汗,赶紧转身离开了裙装摊位,他后悔来这一趟,急急忙忙逃跑似地走出大楼。

小磊坐在公交车上,心想买件衣裳竟这么不容易,他觉得对不住李玲。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个穷样子,窝窝囊囊,狼狼狈狈,谈什么女朋友。还差一站就到工地了,公交车停了,上来几个警察,说检查身份证,如果是外地人,还要查暂住证,务工证。小磊一下害了怕,他慌着出来,只带了身份证,没带暂住证和务工证。小磊看出来,警察眼尖,不查城市人,只查农民工。很快,小磊和另外几个农民工被“查”了出来。警察像对犯人一样,凶声恶气,又推又搡,把他们赶下公交车,逼他们上停在跟前的警车。小磊大大胆,问:“警察大哥,俺这是犯了什么法,弄俺哪去?”一个警察说:“你们没犯法,是违规,被收容了,把你们遣送回原籍。”小磊听了,急坏了,跟警察说:“我就在前边工地当电焊工,你不信去问问。放了我吧。”一个酒糟鼻子警察立楞着眼,说:“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去问问?放了你?说得轻巧。我们只认检查结果。”警察推他们上警车,小磊挣歪着不肯上,猛地看见李哥在不远处,高声喊:“李哥,我让警察抓‘盲流’了,跟工地上说,让他们捞我。”李哥往警车这里跑,小磊喊:“你别过来,你身上没带证儿,连你也抓了。”李哥忙撒腿跑了。几个警察气得要命,酒糟鼻骂道:“他妈的,这个小流氓喊唬什么?”一边骂,一边捽着小磊的肩膀朝车里猛劲推,小磊没站住,摔倒在车过道里,小磊急了,爬起来,喊道:“我不是反革命,也没犯法,你们这是干什么?”酒糟鼻说:“干什么,你不老实找的。不用你硬气,到了收容所,非把你治闭气。”有“难友”拽小磊,说:“别癔症,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给抓过,反犟挨揍。”小磊苦笑笑,没再吭声。小磊他们被拉到北京市北边的昌平收容所,里头关了好多人,警察让他们登记姓名,原籍是哪,登完记,弄到工地上干活,筛沙,挣工钱,挣够了,买票遣送回原籍。这些“盲流”全是外地人,多数是农民工,也有个把俩“北漂”的外地大学生。这些人,有的是在街上给逮来的,多数是在城中村出租房抓来的。趁晚上,警察喊开门,说查证件,大家纷纷交出证件,以为只要有证件,就没事,没想到,警察竟把收起来的暂住证、务工证统统撕掉,然后以“无证”为由把这些人强行带走。小磊听难友说这事,惊得张大嘴巴,说:“他们怎么能这样,那不太坑人了?”“难友”说:“怎么这样?交警查车,罚款,警察扫黄,抓盲流,这是他们的工作,也是创收,有任务,有指标,必须完成,完不成,挨难看,完成了发奖金。”小磊说:“这也忒黑了。”难友说:“你以为呢,还寻思真的‘人民警察为人民’?”

小磊在收容所待了三天,天天在工地上干活,筛沙,警察在旁边看着,跟看犯人一样。第四天早饭后,正准备跟着大队去干活,一个警察留住他,说,经调查,你有暂住证务工证,决定解除收容,放你走了,今后外出一定要做到三证齐全。小磊说:“我这样出去,到公交车上,身上没证件,再给抓回来咋办?”警察撕给他一个纸条,说,遇见检查的拿这个给他看就不抓你。小磊想,还真他奶奶的想得周到。

小磊回到工地,问工友,警察来调查了?工友说:“调查个屁,他们好不容易抓住的,再费事调查,放人?门儿都没有。那天李力勤回来,急得不得了,急赶急找工头,工头找了公司,工地上缺电焊工,影响工程进度,公司托人,花了钱,把你捞出来的。哼,这些玩意儿,要多黑有多黑。”

小磊回来,李哥跟他说,你出这事,把李玲急坏了,天天很晚来工地,哭哭啼啼的,你小子可得对人家好着点儿。小磊说,咱这穷样子,能咋对她好?保证不坑她就是了。这天天很晚了,李玲还没来,小磊把“三证”都带身上,去饭店找李玲。快到饭店门口,就看见李玲正急急慌慌地朝这走,小磊急忙迎上去,李玲一下扑到他身上,哭起来,小磊也掉了泪,说:“玲玲,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啥事儿没有?”李玲仰起脸看着小磊,问:“还说没事儿,没把人急死。”小磊说:“这事儿是烦人,这些黄子忒坏了。”李玲又问:“咋样,挨打了吗?”小磊说:“没挨打,就是让干活儿,有因为不服气挨警棍的。”李玲说:“他们这样做,对吗?”小磊说:“对不对,是人家说了算。”李玲说:“你挨了逮,你工友说,是你上服装城给我买衣裳,在路上让警察给抓走的。你怎么想起来给我买衣裳的?”小磊说:“咱两人交朋友,我一点表示也没有,我就想……”李玲说:“咱都是穷打工的,你表示什么?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说了,只要你这个人。”小磊握住李玲的手,说:“玲玲,你对我太好了。”李玲说:“咱们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当然要对你好。”说着,把头贴到小磊胸膛上,小磊两手抱了李玲的脑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李玲的眼睛也热辣辣地看他,过片刻,小磊先用眉头碰触李玲的眉头,很快,两人嘴对嘴亲起来。过一大会子,李玲挣脱开小磊的搂抱,小磊说:“玲玲,对不起,我……”李玲伸手捂小磊的嘴,说:“不许说这样的话。你挨了逮,几天不回来,我忒想你了,不知怎样对你好了……咱以后就是两口子了,这怕么的?”小磊说:“玲玲,我太激动了,太幸福了。”李玲说:“我也是,这是个头,幸福的时候在后头哩。”过一会儿,李玲说:“我听来饭店送菜的说,卖青菜能挣不少钱,比打工强多了,就是特别辛苦。我就想,咱结了婚,不打工了,一起卖青菜。”小磊说:“对,我不怕吃苦。我们好生干,不光咱自己,还要让两家老的过上好日子。”

那天,两人呆到很晚,小磊送李玲回租住房,又走回工地,腿酸酸的,躺到铺上,工友们都“呼哈”地睡着,小磊累得厉害,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太高兴了,他仿佛看到了两人在一起拼命挣钱过日子的情景。那以后,小磊干啥都更有劲头了。可是,那晚上以后,一连四五天,李玲没来工地找他,小磊想一定是饭店生意好,她下班晚,没法来。十几天过去了,李玲竟一次没来,小磊心里打鼓了。怎么了,是李玲病了,还是她家里出啥事了,小磊很着急,偏偏工地赶工,天天晚上加班,小磊没法去饭店找她。过了快一个月,这天傍晚,下起了大雨,工地停工,小磊戴上头盔,披块塑料布,去饭店找李玲,到了饭店,有个服务员跟他说,李玲不舒服,请假回住处了。小磊从饭店出来,天黑了,街灯亮了,雨下得更大了。小磊心想,无怨玲玲没去找他,原来是她身体不好。雨越下越猛,雨条子像挨挨排排的麻杆子不分档儿,风大,雨水往脸上打,睁不开眼,往鼻孔里灌,喘不开气,还不时地雷鸣,电闪,小磊心想,哪怕下刀子,也得去看玲玲,他低了头,弯着腰,顶着大雨朝李玲住处走。费了好大劲,好歹来到李玲和几个工友合租的平房门口,小磊一边使劲敲门,一边喊:“李玲,快开门,我来看你了。”一开始,屋里没人应声,小磊急咧咧地说:“李玲,你怎着了,怎么不应声?”过一阵,李玲带着哭腔说:“张磊,俺家里给我另找对象了,咱俩成不了了,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找我了,你找,我也不见你了。”小磊急了,说:“李玲,你说这,我不信。你那天说,你娘同意咱俩的事,怎么说变就变了?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你快开门,咱俩散了也不要紧,你得跟我说实话,我就算难受死,也得死个明白。”李玲说:“我刚才说的就是实话,信不信由你。雨那么大,淋病了咋办?你快回去吧。”小磊说:“你还怕我淋病了?我跟你说,你不出来,我在这淋一夜,淋死拉倒。”李玲说:“你这是何苦啊?过会儿工友儿就下班回来了,你这样算什么?”小磊说:“你不开门,我就等她们回来,让他们评评理。”李玲不吭声了,一个劲哭,过一会儿,李玲开开门,小磊一步迈进屋,见李玲眼肿得像铃铛似的,急问:“李玲,你到底怎着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才这样的?”李玲趴到小桌上哭,过片刻,抬起头,说:“磊哥,跟你实说吧,我毁了,咱两人到不了一起了。”小磊急得跺脚,问:“到底咋了?”李玲又哭,过一霎,哽咽着,说:“咋了?不跟你说,你不算完,我就不要脸了,说了吧,好让你死了心。……那晚上咱俩见过面,过了两天,俺娘让俺本村小学的老师给我来电话,说,她长胃癌了,得开刀,还得抓紧,晚了,就不好治了,让我想法借钱。我一听就晕了。我上哪借钱?就想,饭店老板平日里跟我说话挺和气,试试找他借钱,我慢慢地拿工钱还。晚上下了班,老板还在办公室,我鼓鼓勇气进去,跟他说了,他喝得醉醺醺的,说,癌症手术,那得花不少钱,手术完了,化疗,放疗一大拖落,还要花钱。他又说这些钱放他身上是小菜一碟,借钱的事,可以考虑。说到这里,他两眼色迷迷地盯着我,说,要想借钱,得答应他个要求。我心里发慌,哆哆嗦嗦地问他啥要求。他凑近我,说,你一来,我就发现你长得很像我上学时喜欢的一个女同学,见了我,心里痒得不行。我要是答应跟他好,什么事都包他身上。我恼了,站起来要走,他上来抱住我,把我按到长沙发上,我吓瘫了,动不了了,让他糟蹋了。我爬起来,骂他,扑他身上撕他,说去告他,让他等着,他把我按住,说,你去告吧,你自己也完了,你娘也没人管了,别癔症了,你不知道?一大些女孩子因为穷当‘小姐’,咱这还算事儿啊?别闹了,我这就给你五万块钱,你明天寄家走,让你娘做手术。说完就从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五万块钱,装个文件袋里,硬塞给我,又开车送我回来。那边俺娘急等钱做手术,我摸着那钱,心想,俺娘拉巴我不容易,我就算拿身子换钱孝顺她吧。第二天,就把钱寄回家了。磊哥,我使这个坏蛋的钱了,不能告他了。俺家里忒苦了,我连死都不行,我死了,俺娘,俺兄弟都活不了了。为了俺娘,俺兄弟,我就在这里硬撑,就是坏蛋那话,反正比当‘小姐’还强。磊哥,我跟你说的话,成狗放屁了。我对不起你,你就当你喜欢的那个玲玲死了,忘了我吧。打这,你别再来找我了。咱两人这辈子是不行了。你再来找我,我就死给你看。”李玲一口气说完,小磊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冲,身上害冷,打哆嗦,两个拳头紧攥着,骨头结磕磕啪啪响,指甲快把手掌心扎破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愣了一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行,我拿刀去把这个坏蛋捅了。”李玲“扑通”跪到小磊跟前,说:“磊哥,别这样,咱家里都有老的,兄弟姊妹,我也不值得你为我搭上自己。求你了,放下这事,权当一场梦吧。”小磊把李玲拽起来,蹲到地上呜呜哭了,哭一阵,站起来,两只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李玲,说:“啥也不怨,就怨咱是农村人,咱穷,咱命苦,咱没有相爱的资格。李玲,打这,我不缠你了。咱两人好一回,我交代你一句话,再苦再难,都好好活着。”

小磊从李玲房里出来,大雨还在下,他顶着风雨,晕晕杠杠往回走,回到工地,他不想回工屋,傻了一样,把头盔摘下来,任大雨淋他头,浇他身子……过了好大会子,他冻坏了,浑身打哆嗦,嘴里打牙巴骨,他猛地一个激灵,张磊,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你出来干嘛了?爷爷奶奶,爹,妹妹还指着你哩,你这是干什么?莫非你要死到这事上吗?……他照自己胸膛狠狠地捶了一拳,回屋,一头攮到铺上。

这事过去以后,小磊像丢了魂儿,天天闷着头干活儿,不吭声,收了工,就躺铺上。李哥说:“兄弟,你这样,哥和一帮工友在旁边看着挺难受的。别太拿着当事儿,你年纪不大,这个吹了,再慢慢另找呗,天底下好大闺女多的是。”小磊苦笑笑,说:“李哥,我没事儿。”他知道,他这辈子跟李玲是“成”不了了,可他就是放不下。实在忍不住了,晚上下了班,他就摸游到饭店近处蹲着,等饭店关门,瞪大眼看着女服务员出来,他谁也不看,只瞅着李玲,看着她在一帮嘻嘻哈哈的女孩子后边,低着头,不跟人说话,有气无力地跟着别人走,小磊的心疼得咯吱咯吱,一直在那里直钩着眼看着,直到她们走远,看不见了,才拖着酸软的两腿回工地。有时候,李哥见他往外走,就说:“别去了,去也是白去,更让自己难受。咱一个农民工,还想当梁山伯?”小磊苦笑笑,说:“我随便转转,不去饭店。”小磊听工友们的劝,有几天不去饭店,可是日子多了,他出去转,忍不住又去了饭店,等服务员们嘻嘻哈哈出来,独不见李玲,小磊很失望,过几天又去了一次,还是没看到李玲,他鼓鼓劲,走到服务员们跟前,憋红了脸,问:“你们下班了,怎么不见李玲?”服务员们不嘻哈了,一个高个姑娘走他跟前,把他叫到一边,说:“我知道你跟李玲谈过朋友,跟你说,多少天了,她说她娘有病,常常哭,头几天,她走了,不在俺店里干了,上哪,俺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也别找她了。”

那以后,小磊暗暗劝自己,这当下的年月,大凡长得好看的姑娘,旁边总会有有钱的,有权的盯着,你这个穷样子,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李玲长那么好看,你和她怎么有可能?不过是两人碰巧遇着了,在一起做了个梦。忘了她吧,不该是自己的,想也是白想。天数多了,小磊对李玲的念想总算慢慢淡了。

小磊死心了,从早到晚闷着头干活,在脚手架上干电焊,有危险,不能分心,他知道轻重。活又苦又累,他不怕,这是自己命定的。工程队平日不发工资,只给很少一点零花钱,小磊舍不得花,寄给上高中的妹妹,妹妹隔些日子就给他来封信,说说家里爷爷,爹的情况,她自己的学习情况。妹妹原来数理化好,语文一般,可小磊看她写的信,文笔越来越好。妹妹决心很大,说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小磊觉得自己家有了希望,干得更有劲了。

2

几个月过去了,秋风凉了,雨水少了,工地施工的“黄金季节”到了,李力勤却遭了不幸,他媳妇吕萍在坡里收庄稼,老娘去给她送饭,跌倒,腿摔断了,李力勤找包工头请假,回家看老娘,姓牛的包工头说:“现在工程正在紧八扣上,天天赶工,你走了,少个电焊工,工程受影响,咋弄?再说了,你也不是大夫,你回去,有什么用?”李力勤哭咧咧地说:“我也知道,我回去一趟,也替不了老娘受罪,花路费不说,还少挣钱,可是,老娘摔着了,儿子不回去看看,老人得多难受,老婆在电话里哭,我心里受不了啊。”包工头说:“这明情,谁摊上也受不了,是凡农民工,为了混钱,哪个不是一个家弄到几下里?把话挑明了说,当农民工的,没资格讲亲情。”李力勤半晚上睡不着,第二天跟工头说,不走了,又给吕萍打电话说了。晚上收了工,小磊问他:“李哥,不走了?”李力勤说:“不走了,工头的话不好听,可说的是实情,哥只得狠狠心,当不孝之子了。”说着,就哭了,小磊也陪着掉泪,说:“别这样想,大娘也不会怪你。”

工地上赶工,李力勤像赌气一样,破死破活地干,旁的工种缺人,他也去顶班。小磊明白,李哥是在靠拼命干活压抑心里的痛苦,弥补对老娘和妻儿的歉疚,有时候看到他加班回来,累得脸焦黄,腿迈不动步,跟他说:“李哥,也不能忒拼了,身体受不了,也怕出事。”李力勤苦着脸,勉强挤出点笑模样,说:“兄弟,老娘岁数大了,摔这么一下子,家里日子更难过了,不拼命干不行啊。我知道轻重,不用担心。”谁知道,说这话没过几天,夜里,李力勤替架子工顶班,刚下过雨,脚手架打滑,他一步没踩好,从十三层掉到了地上。

 

出事的第二天过午,李力勤的老婆吕萍领着孩子来了,娘两个都穿着白鞋,戴着黑纱,吕萍短发上系着白布条,黑灿灿的脸上,两只大眼哭得红肿着,工头带着她去医院太平间,小磊跟着,工头眼一立楞,说:“工地上活儿紧,你去干什么?不怕耽误挣钱?”小磊说:“李哥是我的师傅,嫂子来了,我必须陪着。放心,不让你记工。”

从医院回来,公司催着赶快火化尸体,工友们偷偷跟吕萍说,顶住,说不好赔多少钱,坚决不火化。公司把吕萍安排到一个小旅馆住下,天天派人跟吕萍“谈判”,还拉上政府管安全的,劳动局的人参加。按说,这些人应该替死者说话,可吕萍看出,人家都是一伙儿的。呕了四五天,到了没拧过他们,包括丧葬费,一共给了四万块钱,就打发了。小磊陪着吕萍一起去火葬场,又送吕萍和孩子去长途客车站,吕萍单薄的身子,两手捧着骨灰盒,又瘦又小的孩子紧紧地拽着娘的衣襟,小磊帮他们上了长途客车,看着车开走了,才回工地,这晚上,小磊没吃饭,就睡了。

几个月后,到冬天了,小磊下了班,上工地食堂打饭,见食堂多了个女炊事员,戴个白工作帽,给他盛饭,说:“小磊兄弟,下班了,累了吧?快吃饭。”小磊见是吕萍,吃一惊,说:“嫂子,你怎么?”吕萍眼里含泪,说:“你先吃饭吧,这会儿忙,迭不地,开完饭,拾掇完,我跟你说。”晚上,吕萍跟小磊说,你李哥他老娘本来就病病歪歪,腿伤着不能动,身体更不行了,你李哥遭了这事,她疼坏了,不住地哭,怎么劝,也劝不到心里去,吃不下饭,后一节,她怕死了,强忍着吃饭,吃下去就哕出来,找先生看,说是胃萎缩了,没法治了,一天不如一天,硬硬地饿死了。这老人,说是我婆婆,可是我打小常去找你李哥,老嫲嫲很喜欢我,我对她有感情,娘两个比亲母女也不差么。她快不行了,拽着我的手,说:“萍,力勤走了,娘也不行了,娘舍不得你娘俩,想打起精神,陪你们,可是娘不争气,不撑了。萍,你娘俩怎么办啊。娘死也合不上眼啊。”我也哭,跟她说:“娘,你放心,再难再苦,我一定把孩子拉巴大,供他上学。我想好了,把人家给的赔偿钱全存银行,留着供孩子上学。孩子小,我把他留给他姥娘,就出去打工,孩子该上学了,我就把他带上,让他跟我去城里上学。”这不,我把老人发送了,过完“百日”,把孩子交代给俺娘,就奔这里了。来到给公司当官儿的磕了头,说了家里的情况,要求在工地干活儿,公司当官儿的发了善心,答应了,让我在伙房里干。我想在工地先落落脚,再瞅机会儿干别的。干建筑,老挪窝儿,没法带孩子上学。小磊说:“嫂子,你是有主意的。没俺哥了,你在这里,遇着难处,需要帮忙,兄弟没二话。”

吕萍来工地干工,觉得小磊是力勤的朋友,有亲近感,他下班晚了,吕萍给他打好饭,放在灶上温着。见他衣裳破了,让他脱下来,给他缝补好,还给洗净晾干。小磊说:“嫂子,你天天怪累的,还给我干这些事。当建筑工的,还有好样儿?往后不这样麻烦。”吕萍说:“是说咱是农民工,还干建筑,可你是年轻人,还没女朋友,不能太不像样儿。”小磊抽空去伙房,问吕萍:“嫂子,有啥事要帮忙吗?”吕萍说:“没有,有用得着你的事,一准找你。”话虽这样说,吕萍从没找小磊帮过啥忙。工地伙房有两男两女四个炊事员,一段时间,有个男的家里有事请假走了,晚上汽车送来米面,炊事员卸车,弄到很晚,三个炊事员累得要死,开车的嫌卸得慢,急急咧咧,小磊见了,忙去帮着卸车,很快就卸完了。司机高兴了,说:“这弟兄一个顶你们仨。”三个炊事员和小磊互相看着,男伙夫说:“看咱四个人,都跟戏台上的白面书生似的了。”另个女伙夫说:“美的你,还白面书生。我看你像白脸小丑。”男伙夫说:“亏得小磊师傅帮忙。”女伙夫说:“小磊是冲他师娘来的。”吕萍说:“别胡咧咧,俺孩子爸跟小磊是要好的弟兄,哪来的师娘?”男伙夫说:“不假,这吕萍当师娘忒年轻。”

冬天了,下雪了,工程不停,照样干。在高处干活儿,风大,小磊冻病了,很晚了,来伙房打饭,不住地咳嗽,脸通红,吃点饭,全哕了。吕萍说:“小磊,你咋啦?”小磊说:“许是感冒了。”吕萍说:“不上医院看看?”小磊说:“天这么晚了,上哪看?不碍事,咱这样的,命硬。”小磊回宿舍了。吕萍不放心,伙房收拾完,她去男工宿舍,工友们有啦呱儿的,有打牌的,就小磊躺在床上,吕萍过去,问他感觉怎样了。小磊说话声音合合撒撒,说:“挺难受的。”吕萍伸手摸摸他的眉头,说:“了不得,烧得跟火炭子似的,起来,跟我上伙房,那里有张闲床,我给你冷敷。”小磊不愿去,说:“不用,哪那么娇贵。你累一天了,不能再麻烦你了。”吕萍说:“这还算点事儿?你就当你李哥让你去的,行吗?”工友们说:“嫂子心眼好,别二思了,快去吧。”小磊忙起来,下床,走路直想栽倒,两个工友架着他,跟吕萍去了伙房。小磊一头栽倒在床上,不大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吕萍拿伙房的大毛巾,放到门外雪地里,冻凉了,拿进来放到小磊眉头上,脖子里,一霎功夫,毛巾热了,再换凉的,刚开始,小磊烧得脸通红,说胡话,还哆嗦,总得过了俩小时,脸慢慢不红了,不说胡话了,也不乱动了,吕萍摸摸他眉头,烧得轻了,但还是很热,吕萍困得厉害,可还是坚持着,不停地换凉毛巾,就这样,整整一夜,吕萍拿凉毛巾给小磊做冷敷,居然让小磊脸上身上出了大汗,摸他眉头,凉丝丝的,体温降下来,正常了。小磊沉沉地睡着,吕萍把毛巾洗了,又烧开水烫,小磊醒了,天还不亮,外面还黢黑,他见吕萍在那里忙活,电灯光照着她的侧影,漆黑的头发被炉子的火光映成金色,黑灿灿的的脸庞照得又红又亮,简直像画上的仙女一样,小磊不觉看得有点发呆,他颤声说:“嫂子,你一夜没睡?你这法儿真管用,我觉得好多了,不难受了,把你累坏了。”吕萍扭过脸,欣喜地说:“小磊,你醒了?觉得好受了?你不知道,前半夜,你烧得那个厉害,光翻蹬,还说胡话,可吓人,不孬,你刚才出汗了,没大事儿了。听你说的,嫂子是出力惯了的,这就能累坏了?”小磊觉得心里热咕嘟的,暗想,李哥没了,嫂子和丁点大个孩子,忒可怜了,李哥老夸嫂子,真不假,这人确实好。吕萍说:“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天明再回宿舍吧,一会儿他们就该来上班,准备早饭了,我先拾掇拾掇。”吕萍忙她的了,小磊没了睡意,呆呆地看着吕萍,过一阵,吕萍转过身来,小磊说:“嫂子,勿怪李哥夸你,你真好。”吕萍噗嗤笑了,说:“你这孩子,怎么没头没脑地说这个?我是你李哥的老婆,他还不夸我?”

  小磊感冒好了,很快就上班了。从那天以后,小磊觉得自己对吕萍的感情变了,不是一般的近乎,是打心里喜欢她了,偷偷想,要是能找(1)了吕萍,既能帮他娘俩,自己也会特别幸福,他心里又纠结,这样好吗?她能答应吗?小磊每天都惦着这事,只要有机会儿,就去伙房,有事就帮忙,没事看一眼吕萍就走。过去了不少日子,小磊终于鼓不住劲了,一天,天很晚了,小磊在伙房近处瞅着,伙房那仨人都走了,就撇吕萍自己,小磊心里扑腾着,走进伙房,回头关上门,说:“嫂子,怎么还没回宿舍,忙啥?”吕萍见是小磊,很高兴,说:“有个工友工作服撕破个口子,让我给缝缝,我这不正给弄,别耽误他明天穿。”小磊说:“嫂子,你太善良了。”吕萍说:“这还算点事儿啊?”过片刻,吕萍说:“累一天了,回去洗洗歇着吧,我弄完就走。”小磊说:“没觉着多累,我坐一会儿就走,跟嫂子说会儿话。”吕萍说:“那好,说吧。”小磊擓一下头皮,哏哏哧哧地说:“嫂子,李哥走了,你那么年轻,带个孩子太难了,以后的生活,有啥打算?”吕萍愣了一下,说:“小小的孩儿家,心还挺细,怎么想起问这个?”小磊说:“因为咱知近,就关心呗。”吕萍说:“谢谢兄弟,你跟你李哥关系不一般,你既然问到这事,我就跟你实话实说。我跟你李哥打小一起长大,感情深,他猛地舍下我,我死的心都有了,不知哭过多少晚上,来这里打工了,人多,热闹,晚上和那妮子住一屋,不怎么哭了。说不考虑今后的事是假的。现今不是往常年,一个单身女子,多少人瞅着,你想守也难,甭想素净,非得有个落脚。没你李哥了,老婆婆临走,交代我,已经这样了,别死心眼儿,有合适的,再找一个,让人家帮着把孩子拉扯大。有一件,孩子别改性。我也知道,独手人过日子,供孩子上学,太难了,想想都吓得慌。我想过个三两年,有合适的,愿意一起拉巴孩子的,就……这事不慌,得看准了。别的都不碍,最当紧的不能让孩子吃气。”小磊两眼直直地看着吕萍,支支吾吾地说:“嫂子,你既然考虑这事,我自报奋勇,跟你一起拉巴孩子,咋样?”吕萍一下呆住了,说:“兄弟,你别胡乱说,我说以后找个人儿,也不知啥时候,就算找,你也肯定不行。嫂子比你大四五岁,一个寡妇,还带个孩子,要那样,太对不住你了。”小磊说:“嫂子,你要是不找主儿,我没的说,只要找,就是我了。你说的那些事我都不在乎。”吕萍说:“你不在乎我在乎。万万不行。咱两人真的不合适。”小磊说:“我觉得再合适没有。”吕萍说:“兄弟,你跟你李哥有感情,同情我,就想帮我,我理解。可你不能一时冲动,这是一辈子的事,不是闹着玩儿的。”小磊说:“我不是一时冲动,也知道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想了一百遍了,是认真的。”吕萍说:“你年轻,不犯考虑,就算咱两人都同意,你家老的也不会同意。”小磊说:“这一节,我也想到了,我自有办法,会让老的答应。”吕萍说:“兄弟,别拧了,你说一千,道一万,我也不会答应。”小磊不吱声了,呆坐一阵,说:“这也不是现在就要决定的事,早着哩。反正我就在旁边瞅着,终有一天,你会答应的。”吕萍“扑哧”笑了,说:“真有你的,那咱就试试吧。”小磊站起来,说:“好,试试就试试。我走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过了十来天,吕萍本村一个老乡把吕萍的孩子小栓柱给带来了,说,他去吕萍她娘家,小栓柱说想妈妈,哭着要跟他来,吕萍娘说孩子怪可怜的,让带上他,去那里呆些日子,过年放假,吕萍再把他带回来。老乡觉得吕萍干伙房,让孩子在旁边玩儿,没啥要紧,就给带来了。小栓柱两岁多了,安安稳稳的,不像一般男孩子那样调皮,见着妈妈了,很高兴,让咋着就咋着,妈妈干活,天好,在伙房门外自己玩儿,天不好,就在伙房一个角落里,坐个小板凳摸索着玩。小磊很喜欢这孩子,小栓柱也很依恋这个小叔叔。对小磊说的那件事,吕萍仍没有应口的意思,小磊也没再提。

   快过年了,工地停工了,农民工们盘算着,钱到手,赶快回家过年。对于撇家舍业,在外地打工的他们来说,这是最看重,日思夜想,睡里梦里都在想,在盼的。他们各有心思和打算,发了钱,给老的,给自己媳妇,孩子买啥东西,回去,哪里哪里得用钱,可是,突然,姓牛的包工头却来宣布,资金“没到位”,这次只能预支十分之一,够大家买回家的车票和过年的花销,欠着的年后回来再发。工友们一听就恼了,吱吱歪歪一阵子,姓牛的大脑袋眉头结个疙瘩,三角眼一立楞,恶不几地说:“怎么了,不就晚个多月吗,什么大不了?天底下欠农民工工资的多着哩,层层欠,三角债,神仙也没法,这是中国的国情。你们愿意,今天就找会计领钱,不愿意,就算完,过了今天,连这也不发了,有本事你们闹吧。”说完,不等工友们回话,气哼哼地出门,一头钻进小车,开车走了。工友们傻眼了,有的说,咱找开发公司,小磊说,你们怎么不明白,现在这些工程,都是层层包,到姓牛的这里,不知包几层了,咱知道找谁?只能找劳动局。小磊带几个人去劳动局,快过年了,劳动局的人明显不耐烦,待答不理,最后答应给问问,让第二天过午去听结果。第二天,小磊他们去了,劳动局的人说,问开发公司了,他们已按工程进度全额拨付资金,欠薪只能找包工头。工友们没咒儿念了,第二天,他们听到一个消息,说包工头明天在前街那饭店给他儿办婚宴,小磊说:“好个混蛋玩意儿,闹了半天,他拿咱的血汗钱,去给他儿大办婚宴了。”工友们七嘴八舌,说:“不能让他”,“去闹场”,“他不叫咱过,咱也不叫他过”,可是第二天,真要去那饭店了,有的人害怕了,说:“这里可是北京,闹出事儿来,不是玩儿的,让人家抓起来,就完蛋去球的了。”小磊急得脸通红,说:“什么时候了,还前怕狼后怕虎,不去的,不勉强,谁愿意去,跟我走。”吕萍站在小磊跟前,小栓柱紧紧贴着她,吓得小脸干黄,吕萍说:“小磊,北京大街上,大饭店门口,车多人多,可别没好地闹,小心别闹出事儿来。”小磊说:“去了一定注意,不妨碍交通,不砸场子。今天必须去。愿意去的弟兄跟我走。”又看一眼吕萍,说:“管谁去,嫂子你得看孩子,不能去。”吕萍还要说什么,小磊已经带着十来个人急匆匆离开工地,直奔那饭店去了。

  小磊他们来到饭店门口,见饭店外边马路上排列着一大溜豪华车,一色的宝马,车上都披着红绸挂着彩花,姓牛的肥头大耳,脖子里挂着明晃晃的金链子,油光满面,他老婆穿着旗袍,化着浓妆,嘴头子抹得像啃过死孩子的,两人站在饭店门口高台阶上,迎接宾客,小磊见状,“噔噔”跑过去,说:“牛经理,你给儿子办喜事,这样排场,我们这些打工的,跟你干了一年,过年了,求你可怜可怜,把工钱给结了。”牛工头气得脸红如猪肝,骂道:“好你个张磊,狗娘养的,胆大包天,今天是我家大喜的日子,你竟敢来闹场,我非得让你好看。”小磊急了,说:“姓牛的,你扣着我们工钱不发,我们不能回家过年,来找你,好话求你,你还骂人,太欺负人了。”转脸对着饭店前的大帮宾客和看热闹的,高声喊道:“这姓牛的,有钱大办婚宴,我们农民工的一点血汗钱却赖着不发,他这是人办的事吗?大家说,还有天理吗?”在场的人议论纷纷,姓牛的急得跳脚,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趴他耳朵上叽咕几句,过了不大霎儿,一辆警车呜呜地来了,从车上下来三个警察,姓牛的迎上去,点头哈腰,忙不迭地挨个递烟,一个黑红脸子警察,像是个头头,看样儿跟姓牛的很熟,说:“这伙人竟敢在北京大街上闹事,扰乱社会秩序,哪个是他们的头?”姓牛的指指小磊,说:“就是他,山东人,叫张磊。”两个警察过来,恶狠狠地抓了小磊往车上推,小磊挣歪,说:“我们来讨要工钱,犯什么法了,你们凭什么抓我?”黑红脸子警察说:“我们接到举报,有人在这里扰乱社会秩序,你被拘留了。”小磊还在挣歪,两个警察已经把他连拉加搡弄进了警车,一起来的工友急了,偎过去,一起喊呼:“警察不讲理!”“你们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抓人。”“要把老百姓欺负死吗?”黑红脸子喊道:“你们瞎叫唤什么,赶快散开,你们聚众闹事,妨碍公务,把你们全抓走。”警察头头上了车,车发动了,工友们慌忙躲开,警车响着吓人的警笛开走了。

工友们去了一大会子,吕萍领着孩子站在工地大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老远看见十几个工友像斗败的公鸡,低头耷拉脑的回来了,吕萍吃惊地问:“你们回来了,问出结果了吗?怎么就你们回来,小磊没回来?”工友们说,别提了,还“结果”哩,不光没结果,还把张磊给逮了。吕萍惊问:“怎么着,张磊给逮了?为什么?”工友说:“警察说是扰乱社会秩序了。”吕萍说:“怎么,你们闹了,拦车了?”工友们说,没闹,更没在马路上拦车,就张磊在饭店门口跟姓牛的掰扯了几句,姓牛的觉得捂他脸了,找了派出所,警察来到,二话不说,就把张磊给弄走了。看样子,姓牛的跟警察很熟。有个年纪大的工友说,他听人说,干工程的,跟当地公安都勾着,咱这回是南瓜头撞到礤床子上了,完蛋了,这人说着,大老爷们儿,竟擦眼抹泪地哭起来。

一伙子回到工屋,垂头丧气,说,这回毁了,工钱没要着,还把人逮了。有的说,不光要不着工钱,连买车票的钱也黄了,回不成家了。有的说,知道这样,忘了不闹腾,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一个农民工,哪能闹过人家?吕萍见工友们一个个的窝囊样子,急得要哭,说:“你这伙,真行。就光想着自己的工钱,自己回家,张磊让人家逮了,咱就不管了?”一个工友说:“咋管?咱两眼一抹黑,有啥法儿?”吕萍说:“咱反正不能不问他的事了,?着人家逮了他,再判他的罪吧?”工友说:“如今这年月,明摆着,公安,劳动局的人得过公司,包工头的好处,谁也不替咱说话,咱咋办?”吕萍说:“我知道咱没法儿,可是也不能不管不问,我这就写材料,写好了,明天,咱拿着,一起找公安,找劳动局,非把张磊要出来不可。”几个工友说,好,就这样弄,咱不能忒孬种了。有的说,了不得,别再把咱也给逮了。吕萍说:“这样吧,我写好了,念给大伙儿听听,没意见,就抄出来,明天一大早,愿意去的,咱一起去,不愿意去的,不勉强。”那年纪大的工友说,吕萍一个妇道人家,都豁上了,咱凭着男爷们,不能忒穰了,要去都去,谁不去,是孬种。

第二天一大早,吕萍手里拿着抄好的“材料”,领着孩子,带着工友们去了公安派出所,门口的警察没拦住,吕萍和工友们三十几个人乌呀呀进了派出所,站在院子里,昨天那个带人抓走小磊的黑红脸子警官厉声喊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要闹事吗?”吕萍走到黑红脸子跟前,说:“我们不是闹事,是来向人民警察诉冤情,要求放我们工友的。”说着,把手里的“材料”递给黑红脸警官,说:“这是我们写的诉冤屈求放人的材料”,黑红脸警官皱着眉头,十分烦恶,很不情愿地收了材料,转身给了旁边一个女警,说:“好了,你们交上材料,可以走了。对你们的要求,我们要研究。你们等着听信儿吧。”吕萍说:“你这位领导,我们急死了,等不了,你听我们说说情由。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吕萍,河南人,我领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孩子的爸爸在工地上摔死了,孩子他奶奶心疼儿子,病死了。我为了拉扒孩子,哀求人家来工地当了伙夫。我们这些人都是一起干活儿的工友,有河南的,也有山东的,我们撇家舍业,在工地上风里雨里,夏天热死,冬天冻死,没黑没白,出力流汗,有的还搭上了性命,辛辛苦苦干一年,说好的过年发钱,姓牛的包工头,硬是耍赖,欠薪不发,我们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全指望我们挣这点血汗钱,家里老人治病,供孩子念书,屋要塌,急用钱修屋,昨天带头讨薪抓起来的的那个青年叫张磊,他爹在煤矿打工得了矽肺病,成了废人,他娘死了,他小小年纪就不上学了,出外打工给爹治病,供妹妹念书,我们这种情况,干一年,说不发钱就不发了,能不着急吗?我们到处找不到包工头,听说他在饭店办婚宴,张磊和工友一起去饭店找他,没有妨碍交通,也没闹场,怎么就成‘扰乱社会秩序’了?城里人上班,到月头就开钱,我们干一年,说好给的工钱,说不给就不给了,我们怎么活?我们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啥学历,就是靠自己出力受苦,挣点血汗钱养家糊口,我们在社会上没地位,可是我们也是人,包工头这边扣着我们的钱不发,那边大办婚宴,这是什么道理?不是讲‘三个代表’吗?就没人代表俺?今天我们来,不是让你们帮我们要工钱,我们是替张磊来求情的。张磊这青年,虽然年轻,但是干活卖力,乐于助人,急公好义,他不是调皮捣蛋,不着调的人,他家里有年迈的爷爷奶奶,长矽肺病的爹,被抓起来,他一家人都完了。我们恳求领导把张磊放了。来,工友们,为了苦命的张磊,咱给领导们跪下了。”吕萍刚开始说话,黑红脸子警察想动怒,几次要制止吕萍,可一个年纪大些的警察拽了拽他的衣襟,黑红脸子没发作,几个警察呆了一样听吕萍诉说,工友们听吕萍的,齐刷刷跪下了,小栓柱见妈妈和叔叔,伯伯们都跪下了,竟也跟着大人跪下了,一个女警察见了,急忙过来,流着眼泪,抱起了孩子。派出所大门敞着,进来一些看热闹的,有个小报记者不知怎地来了,边听边记,还啪啪地拍照,黑红脸子和几个警察慌忙来劝吕萍他们起来,吕萍说:“你们不答应放了张磊,我们就一直跪在这里。”黑红脸子大声说:“老乡们,你们起来,这样影响不好,张磊的事,我们立即向上级报告,一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

两天过后,包工头欠薪,农民工因讨薪被抓,工友跪求派处所放人的事上了小报,劳动局的人赶上门来严令立即解决欠薪问题,姓牛的工头当天就给工人们发了全工资,派出所也把张磊放了。工友们高兴得把张磊团团围住,说,你让人家弄起来,俺这伙吓坏了,亏得吕萍领着找了派出所,才把事儿扳过来。吕萍这姐妹真不赖。有的说,李力勤为人仗义,他媳妇也厉害。张磊眼里含着泪,给吕萍说:“嫂子,多亏你了。”吕萍哭了,说:“好兄弟,说啥哩,俺这伙都得谢你。”

工友们都回老家了,吕萍正要走,小栓柱因为跟着大人上派出所,冻了一上午,病了,发高烧,张磊帮吕萍一起带孩子去儿童医院看病,医生说,孩子得了流感,病得不轻,弄不好有生命危险。吕萍吓哭了,跟张磊说,看来回不成家了,麻烦你去给俺村委要个电话,给俺娘说这事,再上车站把车票退了。张磊去了,个多小时回来了,说:“电话打了,你娘嘱咐强一把孩子看好,票也退了。”吕萍说:“谢你了,我在这伺候孩子,你迭忙回家吧。”张磊说:“我也不走了,也告诉家里了,票也退了,在这陪你娘俩。”吕萍说:“张磊,你这是干什么,你在外头一整年,家里人多想你,你别这样。”张磊说:“我也想家里人啊,可是,大过年的,撇你自己,带个有病的孩子,怎么办?我舍下你们走了,不放心,也太对不住李哥了。”

工友们都走了,偌大工地就只有保卫科值班的干部和看门的保安,再就是张磊和吕萍跟孩子。张磊每天陪吕萍跑医院,回来就在伙房里随便弄点东西吃,吕萍给张磊说,栓柱这孩子泼着哩,哪想到早不病,晚不病,这时候病了,弄得你也过不成年,回不了家。张磊说,嫂子,别再说这了,要不你领着大伙去救我,我还关着哩,不更回不了家?过啥年?孩子要不跟你去派出所,也病不了。咱谁也不说感谢谁的话了。小栓柱的病一天天见好,到六七天上,不发烧了,也能吃饭了,到了年除夕,小磊上商店买来肉,菜,速冻水饺,吕萍炒菜,下水饺,三人吃了。吕萍说:“咱这就算过年了。”张磊看着活蹦乱跳的小栓柱,说:“孩子好了,比啥都强。”吕萍说:“天不早了,这些天,你遭那么多煎熬,受这些的累,快回宿舍歇着吧。”

小磊回到工屋二楼房间,倒杯水喝了。那么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的高低床上,有的还有点铺盖,有的就剩一张光席,屋里冷得像冰窖,小磊想,就我一个人,屋里更冷了,他把两个山东老乡的被子拿过来,自语道:“铺厚点,多盖床被子,挨冻就轻了。”弄好床铺,小磊还不想睡觉。长这么大,头一回在外头过年,心里翻翻蹬蹬,说不出的滋味儿,他不回家过年,爷爷奶奶和爹得有多难受,爷爷奶奶年纪那么大了,老得更厉害了吧,爹的喘病到冬天就加重,不知啥样了,妹妹小霞期末考试成绩会很好,这是他们家生活中的一道光亮,放假来家,见不到哥哥,她会偷偷掉眼泪。小磊觉得自己鼻子发酸,眼泪一滴滴滚下来……他用手背抹去眼泪,心里说,这是干嘛?他站在窗前,朝外看,装点着五颜六色灯饰的栋栋高楼,马路上彩色河流般汽车的长龙和成千上万个窗口辉煌光亮的灯火,让人眼花缭乱,小磊想,市民们家家温暖如春,桌上摆着丰盛的年夜饭,一家人团团圆圆,喜气洋洋,大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孩子们嬉笑玩闹……再看看自己,还有在伙房里搭地铺的吕萍娘俩,千里以外,自己家昏暗的灯光里,冷冷清清,一家人可可怜怜,凄凄惶惶,都叫“过年”,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又想到了吕萍,经过了节前这番折腾,他更看出这人是能和自己共患难的人,又想到孩子病了,吕萍孤单无助的惨样儿,小磊心里拱拱着,要回伙房,看看她睡没睡,要是没睡,今晚就再跟她说那件事,小磊从二楼下来,朝伙房走,走了没几步,又想,现在说,不合适,眼见的是你留下来不回家,不是为帮人家,是有你自己的想头。算了吧,回去睡觉,还是让吕萍自己慢慢想通再说吧。小磊慢吞吞地回二楼,正要脱衣服睡觉,猛地听见有人上楼,是吕萍!小磊心砰砰跳起来,心想她怎么来了,吕萍在外边喊道:“磊兄弟,睡了吗?我又下了点水饺,给你送点来,咱也吃年夜饭。”小磊说:“没睡,嫂子,天这么冷,你又往这跑,孩子呢?”吕萍进屋来,脸被风吹得通红,放下水饺,说:“兄弟,趁热吃。孩子睡着了,没点事儿。”小磊让吕萍在床沿上坐下,他大口小逮地吃了水饺,说:“谢谢嫂子。”吕萍嗔他道:“嫂子不是外人,不用那么客气。”小磊到底忍不住,说:“嫂子,既不是外人,就是一家人了?”吕萍脸更红了,说:“兄弟,你又来了,你咋这么犟呢?”小磊说:“在这个事儿上,我就是要一直犟下去,除非你另找主儿了。”吕萍直直地看着小磊,说:“兄弟,这些日子,我翻来倒去地想你说的这个事儿。你这人是真不孬,遇着事儿有男子汉来头,对俺娘俩实心,我还图么?遇着你这样的,我还有啥说的?可是,兄弟,我还是觉得不合适,我比你大,还带着孩子,怕有一天你会后悔,那咱们就都苦了。”小磊急不可耐地站起来,拉个凳子坐到吕萍跟前,说:“决不会,我要是错过了你,才会后悔一辈子。”说着,伸手抓住吕萍两只手,摇晃着,说:“嫂子,好吕萍姐,答应兄弟吧。”吕萍说:“兄弟,我也打心里喜欢你,可就是……怕……”小磊说:“你怕啥,我明白,你放心,我张磊不是那样的人。”吕萍说:“好兄弟,我这辈子有依靠了。”说着,趴到了小磊身上……过一会儿,吕萍扬起脸,又说:“我心里还是游乎,咱两人这事,你家老的不会同意,老的那么不容易,惹他们生气,不合适。”小磊说:“我也知道,老的会不赞成,可是我有办法让他们同意。”吕萍说:“啥办法?”小磊说:“我让俺妹妹小霞给帮忙,劝老的。”吕萍说:“你妹妹说,老的能听?”小磊说:“你不知道,俺这妹妹多让人喜,爷爷奶奶,俺爹多么疼她,她又会说,用了急,再撒娇,准管。”吕萍说:“你是小子,说了不管,小姑娘倒有面子,俺不信。”小磊说:“真的,我不是瞎啦,一是俺家里,打俺老爷爷到这,儿子闺女一样疼,小子调皮,小妮儿乖,有面子。”吕萍说:“要能行,赶自好。”小磊说:“准行,她现在是高三了,功课紧,不能分心,等她高考完了,我就给她写封长信,说咱这事。到时候,她高考考得好,咱两人的事也成了,俺家双喜临门。”吕萍说:“好,咱就盼着吧。”

1.找,这里是说找“对象”,找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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