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达从高档会所参加商界晚宴后回到家，拿出钥匙，鼓捣了半天才把门打开。他冲车子里的谷雨挥挥手，告诉他不用担心，可以走了。虽然喝得有点迷糊，他还是记得在宴会上认识了一个华裔女商人-----很漂亮，很优雅，很有能力。她叫啥来着？
她好像有个白人男伴，看着不像普通的商业伙伴，更像是......也不对，不像两口子，甚至不像男女朋友，就是好朋友吗？真那么简单？这世上有单纯的男女朋友吗？我要是有一个红颜知己，Mary一定要杀了我。哈哈哈，邓安达坐在黑暗中的鞋柜上，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换了一只鞋，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名片，看了半天。Faith, 多么优雅的音节啊。记得问过她的中文名字，可惜自己带着醉意，没记清楚。似乎有个“秋”字，有点冷......
今晚的宴席中他认识了好几个新面孔，包括中国领事馆的人介绍的企业家。不过，那些家伙虽然有阔绰的捐款，但是谈起来投资合作，入住旧金山的事情，都是打哈哈。当然，这么大的事情也许他们做不了主，要回去问总经理，不对，是党书记？邓安达摇摇头。还是那个什么"秋"什么的女人有诚意，她已经有好多急需投资项目的客户在手里了。不少项目也有了蓝图。但是她说要......要地？我又没地啊......邓安达脑袋发昏，浑身冒汗，拿着Faith的名片当扇子，可惜风太小。
不过，Faith说了，她的目标不是入住旧金山商业圈，而是建造，建造一个地标性的东西。她说，那也将是邓市长的人生地标......
邓市长？嘿嘿。
邓安达拿着名片呆呆地盯了半晌，然后稀里糊涂就把它向身后甩了出去。小小的白色卡片在黑暗的房间里像是一枚飞镖，带着看不见的风，哗啦啦所向披靡，身姿轻盈，却将所到之处的静谧千刀万剐了......
邓安达站起身，一脚穿着拖鞋，一脚穿着皮鞋，一脚高，一脚低地往书房走去。Mary睡眠不好，每次邓安达回来晚了怕吵到太太，就自己去书房睡觉。他没意见。
Mary站在楼梯顶端，看着丈夫的醉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不过想想，他也不容易。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在这种压力下还努力做个好丈夫好爸爸的。于是Mary走下楼，从地上捡起来那张名片，看都没看，就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她轻手轻脚去煮了水，泡了蜂蜜柠檬茶，送到了书房。
邓安达靠在沙发上，仰面朝天，已经睡着了。月光下，他脸上的胡茬清晰可见，像是一层洗不掉的影子。
立初霜参加了在高档会所举行的商界晚宴回到家，虽然很是疲惫，但她心里有点按耐不住的激动。幸亏有她的一个客户从中斡旋，她才得到了踏入旧金山湾区高级商会的机会。而她今天第一次见到了邓安达，和他握了手，干了杯，谈了话，关键是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丝惊讶和诸多赞许。
立初霜在化妆台前卸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也许可以把头发留长了吧？和立晚秋百分百相像已经没有必要了。”
立夏最近不肯上学，立初霜在Frank的开导下终于让步了。算了，home school就home school吧，反正只要自己建立了商业王国，立夏将来上不上大学都无所谓。当然，如果她想上大学，也一定可以上的，自己也会支持她。
要是立晚秋，会焦虑死吧？是不是会死不让步？那么，立夏有自己这样的妈妈，是她的福气啊。
立初霜想了一下，拨通了薛律师的电话：“Mike，我决定让立夏在家读书。你能帮她学英文吗？每周一两次就好，立夏是很好的学生。”
Mike显然很高兴，立刻应承下来。立初霜一早知道他会同意的。
立初霜挂了电话，走进浴室，一边脱衣服准备洗澡，一边对自己说：“我怎么运气这么好呢？”
立夏对于妈妈同意并且支持她在家读书，既意外又感动。她自己干劲十足地做了调查研究，发现只要每天3个小时的课，全年175天就基本符合教学要求。如果通过了CHSPE考试，还可以提早拿到加州公里高中系统的毕业证书。这样一来，自己也许可以把失去的两年追回来呢！
“妈妈，我觉得如果我每周学习5天，那么差不多9个月就是175天啦。如果我每周学习6天的话，就是8个月左右。我学得很快的。我可以提前毕业吗？明天秋天就可以上大学啦？”立夏兴致勃勃。
立初霜笑了：“你别想一口气吃个胖子。不着急啊，以你自己舒服的节奏来就行。妈妈教你中文，考AP没问题。其他课咱们都找最好的老师。不过，你要坚持去打拳，参加一些和年轻人交往的活动，不然你太脱离社会了。到了你要去读大学的时候，妈妈会担心的。”
“嗯。我去找项目。这边有homeschooling的组织呢。很多小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家读书。”
立夏的精神状态让立初霜很开心。她收拾东西准备去公司，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说：“对了，Frank的哥哥Fred在南旧金山当市长，现在准备连任，有个竞选团队。他在找实习生，你有没有兴趣？都是年轻人一起工作。”
“实习生？干什么啊？”立夏问。
“很多杂事，发传单，搞活动，帮助竞选填表格等等。”立初霜看着立夏，觉得她像是温室里的花朵，真应该出去锻炼一下。
“有钱吗？”立夏眨眨大眼睛，调皮地问。
“小财迷！没有。你又不缺钱。”立初霜笑着说：“让你去锻炼的，又不是去发财的。”
立夏嘿嘿一笑：“我开玩笑啊。妈妈发财就够啦。”
谷雨那晚送邓安达回家，因为邓安达说不想开车库门把孩子们吵醒，就让谷雨辛苦一趟，把车子停到了至忠堂。平时邓安达自己开车上下班，但如果晚上有活动，或者是去其他需要在路边停车的地方，他一定让谷雨跟着。他不愿意把车停在路边，或者某些停车场。
谷雨理解邓安达的谨小慎微。这一段时间跟着他，谷雨渐渐摸透了邓安达的个性：对自己要求很高，无论是工作还是私生活，他都几乎有道德“洁癖”；戒备心很强，但是特别渴望一个能把彼此的后背交与对方的生死之交，可惜他没有；他渴望成功，但对发财不是那么感兴趣；在美国长大，却有根深蒂固的光宗耀祖的想法；反应很快，洞察力惊人，不算博学却很多才，个人爱好很多，不过没时间发展；对下属和朋友都很热诚，但同时又敏感多疑。谷雨时常想，是不是搞政治的人都是这么个矛盾体呢？
谷雨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开车行驶在旧金山的街道上。白天的人流车流在入夜之后把整个旧金山的街道归还给不眠的人。深秋的空气开始带着寒武，地面总是湿漉漉的，车灯路灯和霓虹灯在上面的倒影仿佛是暗色背景上流淌的水彩画。
周遭十分安静，谷雨把车窗放低一点，感受丝丝的雨雾，听轮胎碾过地面的沙沙声，觉得比听音响要美妙多了。
车子驶入至忠堂所在的小巷，谷雨发现一辆车从院子里刚刚出来。当他逐渐靠近的时候，在红色尾灯的光线里，看见了那辆领事馆的车子：D CY555。
谷雨在小院里停好车，走下来正看见叶叔拄着拐杖站在一棵大无花果树下，慧慧在身边扶着他的胳膊。他看见谷雨，扬了扬手中的拐杖，笑笑，叫道：“阿Rain仔！来来。”
谷雨走过去打招呼问好。
叶叔拍拍谷雨的肩膀，慈祥地说：“又长高啦？陪我下盘棋？你会象棋吧？”
“嗯，我爷爷喜欢，我也会一点点。”谷雨老实回答。
“好好好，走。慧慧去搞宵夜。她的棋可臭咯，我都受不了啦。哈哈哈。”叶叔心情大好，让谷雨扶着进了他的书房。
这是谷雨第一次进入叶叔的书房。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被一整面墙的书给惊到了。很久没看到有人收藏这么多的书了。
叶叔叫谷雨在木台旁坐下，迫不及待地要开局。谷雨一边摆棋子，一边琢磨着：怎么那书架有点不对劲的感觉呢？
叶叔先走一步，卒子。
谷雨跳了马。他偷看一眼书架，恍然大悟。不是别的，而是太整齐了。呵呵，叶叔也许就拿这些书当墙纸吧？
他一边走棋子，一边又看了一眼，诶？很厚实的波斯地毯被踩得有了些印记，书架正前方似乎是经常踩的，那么叶叔还是去看了，或者动了那些书吧？
谷雨知道下棋的时候不该闲聊，所以没问叶叔喜欢读什么书，而是专心下棋，不过，很快被叶叔抓到破绽，被将了军。
“你也不怎么样喔。不过比慧慧强。”叶叔开心地说。
这时慧慧推门款款而入，用小托盘端着两个青花瓷盅。
待慧慧在旁边的茶桌上放好餐具，叶叔起身，叫谷雨一起去吃。他搂着慧慧的腰，皱巴巴的老脸贴上慧慧的肩头，笑嘻嘻地问：“你怎么不吃啊？”
慧慧笑着说：“减肥。” 然后转身出去了。
“秋梨炖雪蛤。好东西，来来来，趁热。”叶叔招呼谷雨。
“谢谢叶叔。”谷雨尝了一口，很清甜滑软。
“你该叫我爷爷的。这个东西好啊。”叶叔舀起来一勺，对谷雨说：“补肾益精、养阴润肺，可以治疗身体虚弱、神疲乏力、肾亏精神不足，心悸失眠。我每天都喝。你这么壮实，应该不需要。不过，温补，不怕。”
“叶叔对中医也有研究？”谷雨问。
“久病成医啊。”叶叔放下勺子，拿起棉帕子擦擦嘴，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你高，可也挺壮实的。后来我当过水手，闯荡江湖，落下好多病。那时候在哥伦比亚，找不到中医中药，没办法进补调养。还是唐人街好啊，什么药材都买得到。只要你有钱，嘿嘿。”
谷雨看叶叔笑得像是老顽童，瘦巴巴的脸上皱纹绽放，被多层眼皮盖住一半的眼珠子里精光四射。他觉得这个老人又可亲，又可怕，那种混合矛盾的感觉让他总是在脊背后面绷了一根筋，不敢放松。
“叶叔当年是跑哥伦比亚和旧金山航线的？”谷雨心里咚咚直跳，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按耐住性子，没有告诉叶叔，自己的父亲当年也跑过这条线，最终在哥伦比亚失踪了。
“嗨啦。也跑过其他航线。不过，我不喜欢在船上，那些水手好多赌鬼。中国人好赌啊。你后生仔恐怕不知，当年在旧金山的猪仔，干几年苦工，本来攒了钱要回家乡娶老婆的，结果在船上就把钱全赌光，没办法就随船再回到旧金山。有的还欠一屁股债！”
“我想叶叔不是烂赌之人。”谷雨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
叶叔翻起眼皮看了谷雨一眼，道：“我要是烂赌，如何赚钱？如何能赚烂赌的烂人的钱呢？哈哈哈，今天说多了。来，快吃，冻噻。”
谷雨赶紧低头吃宵夜，但是叶叔话里带来的寒意似乎让一切都失去了味道。他匆匆吃好，默不作声。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这样好尴尬，于是问：“叶叔有这么多书啊，平时喜欢读什么？”
叶叔也吃好了，他放下瓷勺，嘿嘿了一声：“老了，眼睛不行。早不看了。你有没有喜欢的，尽管拿回去读。”
“真的啊？谢谢叶叔，我可以看看吗？”谷雨兴奋地问。
“唔，可以啊。”叶叔饶有兴味地看着谷雨起身，走到书架旁。
谷雨感到背后目光的灼热，于是不敢走到书架正中间，而是从左边开始看。书架一尘不染，摆放得十分整齐。谷雨看到一整套金庸武打小说，笑着回头问：“叶叔也喜欢看武打？”
“早前喜欢。现在无所谓了。”叶叔缓缓地说。
谷雨慢慢向右移动，还没到中间，就发现了端倪------正中间有一部分有里外两层书。他随手抽出来一本《帆船史》，转身回到叶叔身边，问：“我可以借这本看看吗？”
“唔唔，当然。慧慧！”叶叔把慧慧叫进来，说：“送送阿Rain。我乏了。”
谷雨谢过叶叔，到小院上了自己的车，开出至忠堂。回家的路上，他浑身的鸡皮疙瘩还在亢奋着。刚才他抽出那本书的时候，发现后排的书上都有一层灰-----除了其中的一本。那么可不可以推断，有人经常抽取那本书呢？为什么？除非为了接触书后面的东西。难倒是一个暗门的开关吗？
叶叔，航海，赌徒，机关......谷雨觉得自己一只脚踏入了一个说不清的怪圈。而那怪圈里，或许有父亲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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