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84、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十七章 豆蔻年华(1)&(2)

本帖于 2023-12-12 12:06:4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黎程程 编辑

“小红女”箱嫚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如今更是出落成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她往台前一站,花容月貌、明艳照人,再加上她天生一付极具穿透力的好嗓子,把个梨花大鼓唱得极具韵味、引人入胜,高昂处铿锵豪迈、激越高亢,大有气吞万里之势,而低回处又凄楚婉转、如泣如诉,宛若小溪流水潺潺淙淙。

箱嫚自打拜陈先生为师后,刻苦学艺,所赖她天性聪颖、领悟力极强,小小年纪已经能娴熟地演唱好些个长篇鼓书了。这师徒二人起先靠“串宅门子”卖艺维生,后在西大森、劈柴院、大庙山等处“撂地儿”,季节好的时候,他们便在一些热闹的繁华闹市、城门脸处租个带桌椅板凳的大棚子,每天可以演出几场,光景好的时候收入还是挺丰厚的,再后来,随着“小红女”在青岛港上渐渐唱出了点名气,他们便开始在劈柴院的茶社专场说书。

这日,为庆贺杨老太太七十寿辰,杨二爷特地把“小红女”等几个说书、唱戏的艺人请到杨府为老寿星唱专场。轮到小红女了,陈先生操三弦拉了过门儿,箱嫚一手击鼓、一手夹板绘声绘色地唱起了《西厢记》。

“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一个不大点儿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

箱嫚的兰花指不经意间指向了一个角落,她倏然发现,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也正注视着她,他目光凝滞、神情羞涩。

突然间她感觉似乎所有人都不存在了,四周阴沉黯淡,只有那个角落在微微发着光,如临梦境一般。

堂会唱完了,其他人也都走净了,可杨老太太还意犹未尽,赏了小红女一个大红包,还拉着她聊天:“姑娘唱得可真好,听你这口音好像是本地人氏呢。”

“回老太太,正是。”

杨老太太闻言不免又家长里短地多问了些话,听说箱嫚家住永泰里,又是元福嫂子的亲闺女,她合掌拍了下手,道:“啊呀呀,真是越说越近哪,要我说,青岛港再大也还是小了点儿呢,你娘天天早上来给我梳头,咋就没跟我提起你呢?瞧瞧她生的闺女这个俊哦,简直就跟天仙一般。你娘可真是个有福之人哦,可惜我这辈子只生了俩儿子,没有贴心小棉袄的命。”

箱嫚奉迎她:“子孙满堂,您老人家才是大福大贵之人呢。”见刚才那个年轻人也站在杨老太太的身边,箱嫚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杨老太太被箱嫚恭维得欢喜得意,不觉又多扯了些关于儿孙的话题,她冲着那年轻人扬了扬下巴,得意洋洋地跟箱嫚介绍:“这是我那二孙子达江,在山东大学念书呢。”

“二少爷好”,箱嫚招呼了他一声,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谁想,那个大男孩竟然有点脸红,回应她:“红姑娘好。”

箱嫚心里觉着这个称呼很好笑,就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她轻声细语地道:“二少爷好学问,日后可愿意帮我写个崭新的鼓词?”

秋禾听见了,撇撇嘴,插话道:“我家达江学的可是外国文学呕,以后还要东洋西洋地留学呢,他是喝过洋墨水的,洋人的戏他都看得懂呢,你们这些个老巴*子玩意儿也就哄哄没见过世面的人。”

这下达江的脸涨得更红了些,他讷讷地还没出声,杨老太太见气氛有点尴尬,就圆场道:“写鼓词?嗯,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涅,就怕达江他性子太蔫儿,见了女孩儿还没说话就先怯了。”

箱嫚听得出秋禾的言外之意,知她这是瞧不起说书艺人,可偏偏她从小就爱捉弄人,又是个心气高、输人不阵的主,她想都没想,就接着杨老太太的话茬,半开玩笑地说:“难不成日后见了二少奶奶,二少爷也要怯么?”

秋禾闻言甚是不快,反唇讥讽道:“我说姑娘,可别把戏里说的事当了真呕,男女自古大防,崔莺莺轻佻之举岂是大家闺秀所为?我们达江乃正经书生、国家栋梁之材,他怎会效仿张生偷鸡摸狗之放浪行为?那二人不过是人家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真真被正派之人所不齿呢。”

箱嫚见她无故扯出这么多闲话来,心里虽有点不快,可她还是不慌不忙地反驳:“不然,那张生实非绣花枕头,他温文尔雅、执著志诚,不但文章锦绣,还机智果敢、胆略过人,而那崔莺莺,性情灵慧又温柔端庄,他二人情投意合,冲破重重阻碍跟束缚,历经磨难终于遂了心愿,这才有了西厢记这代代传颂的千古佳话呢。”

一旁默默无言的达江终于开腔搭话,吟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那张生虽为文章魁首,但窃以为,这首小诗他做得最令人回味,其字句清新、情景交融,而意境清幽典雅,诗情画意与浪漫情怀尽在其中。”

箱嫚微微一怔,虽说她并不识几个字,但鼓词还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她知道张生这诗是借吟诵月色之美来抒发其寂寞孤独之情怀、对佳人之爱慕相思,这也是他在试探莺莺呢。她一时语塞,心里有点乱蓬蓬的,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木讷的年轻人却好像心中埋着万千话语。

秋禾见他二人眉来眼去地,这下更不乐意了,她把脸一沉,口无遮拦地斥责儿子:“明明是诲淫诲盗的戏文,你岂可当真?!老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世道虽然变了,可老道理永远都不会变。”

箱嫚见秋禾含沙射影地当面埋汰人,她坐不住,就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冷冷地对她道:“杨太太,只怕这世上还有许多比婊*子更龌龊、比戏子还下贱的无情无义之人呢。”

******      ******

箱嫚头次去杨家唱堂会,本来说说笑笑还挺开心的,没想到却被秋禾给恶心着了,箱嫚心里不悦起身离去,临走还撂下一句不中听的话,这下可惹得秋禾发了大小姐脾气,她非要让婆母辞了元福嫂不可,为这事杨三爷也跟着掺合了进来,可元福嫂给杨老太太梳头多年,深得其欢心,再加上杨老太太一向与这个好吃懒做又喜欢拨弄是非的儿媳妇合不来,便装聋作哑,不愿意听从她的指派,心道:这家里还没轮到你做主呢。婆媳二人为此别着个劲儿,互不相让,咏梅只好从中百般调和,秋禾见大嫂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地劝解,自己好歹算是争回了点面子,这才暂时消停了下来。

元福嫂照旧每日一早去杨家给老太太梳头,可秋禾哪里就肯服输罢休?她火气来得快却消得慢,难免冷言冷语地说些不中听的话刺挠元福嫂,元福嫂在外受了人家太太的气,心里也不痛快,中午回家来,见箱嫚正好没出去说书在家歇晌,便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巴数。箱嫚头天被那个杨家的婆娘凭白无故地糟践,心头的火迄今还没消呢,这会儿又被娘不问青红皂白地这么数落一通,她忍不住就梗着脖子跟娘大嗓门吵了起来。元福嫂见说不过她,就哭天抹泪地说起自己寡妇的不易来,捎带着又把地下的元福也给搬了出来,说他撇下妻女早早走了不算完,还指使闺女专门来欺负她、跟她作对。

箱嫚见娘又使出了老一套,就忿忿地摔门冲出家去,橱嫚在后边喊也喊不住她,元福嫂正在气头上,明明心里失落却硬着头皮喝住橱嫚:“让她走,个没良心的东西,就会整治我一个,她最好别再回家来,我就权当没生养这个闺女!”

箱嫚心中郁闷,她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的街上溜达,没想到却遇上了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本是斜靠在墙角边正抽着烟的,见了踯躅街头的箱嫚,他先是一怔,呆呆地瞧着这个俏丽的小姑娘出了半天神,待他认出了这是永泰里的箱嫚,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他赶紧掐灭了手里燃着的烟卷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热情地招呼她:“哟,二丫头,一眨鼓眼儿的工夫咋就长成个大嫚儿了呢?”

箱嫚被这人冷不丁地跳出来吓得心里倏地一抽,她收住了脚步打眼一瞧,见拦在自己面前的这人个头不高,一身皱皱巴巴的西服宽松富余地裹着他那个精瘦的身子,鞋拔子脸上安着一只山楂样的红鼻子头,说话间一双小眼睛在一个劲儿地眨着,一张嘴便露出满口的大黄牙来。他的笑容的确很灿烂,但却让人看着打心眼儿里觉着不舒服。

明明是个粗人怎么还西服洋装的?瞧他这个土鳖派头,光脚丫子穿双大头土布鞋,西服是搁腚底下坐过的?他脖子下面系的是条麻绳么?衬衣脏得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呢。

箱嫚在心里暗暗嘀咕,觉着这人的装扮实在好笑,但因着此人看着似乎面熟,她便不敢放肆地笑出声来,只是客客气气地试探着问他:“先生,敢情您认错了人呐。”

“呵呵”,那人撇撇嘴,摇头晃脑地笑说:“怎么着箱嫚儿?成了红角儿才几天呢竟连哥哥我都不认了?那好,赶明儿我找人砸了你的场子去,看你还怎么耍!”

箱嫚被他这话给唬得一愣神,定睛仔细一瞧,这才认出眼前之人,便干脆把腰一叉,拧着鼻子斜着眼,道:“小馒头,你找死啊?!砸我场子?呸!你敢?!看姑奶奶我不抽了你的筋跳绳、扒了你的皮做鼓!”

“哎哟箱二姑奶奶,还是你厉害,行了吧?”馒头收起笑容,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认真地说:“我现在叫赵忠义,就是忠义救国的意思。”

噢?你咋没叫了赵抗日、赵反共?

箱嫚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下她没忍住,噗嗤一下就笑出声来,忍不住谑嘲他道:“我倒觉着还是馒头好听些呢,白白胖胖,人见人爱。”

赵忠义被箱嫚揶揄,不恼反倒尴尬地笑了笑:“箱嫚儿,我听人说你在劈柴院儿说书,是哪个书社?回头我捧你场去。”

“我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哪儿敢劳您大驾前去捧场呢。”箱嫚冷冷地回绝他,从小她就很少搭理他这个“老皮”,甚至都没怎么正眼看过他。

“瞧不起哥哥我?”赵忠义热脸贴了冷屁股,他不死心,又厚脸粗皮地道:“二丫头你还不知道吧?哥哥我今非昔比,如今也算是这青岛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箱嫚在心里鄙夷地笑了笑,道:“啥?别说,我还真不知呢,馒头哥你现如今到底有多大的头脸?比得了天上的月亮?”

赵忠义毫不含糊地回她:“听说过西镇的李兆财李四爷么?若是你连他都没听说过的话,我便不会怪你刚才的傲慢。”

箱嫚见馒头一付狗仗人势的模样,心里愈发觉着他傻得可以,就道:“你说的那人可是人称‘李大头’的黑道大佬?我就算没见过他也听说过他的名头呢。”

“知道就好”,赵忠义心里有点得意:就连箱嫚也是知道他的呕,可见四爷的名头在这岛上有多么响亮了。

他咧咧嘴,又露出黄灿灿的大门牙来:“我如今在四爷手下跟差,嗬嗬,这下你明白了吧?”

箱嫚别过脸去看着路旁一棵梧桐树,翻了一下白眼儿,问:“我明白了啥呀?”

她口气里满是不屑,馒头听不出,却煞有其事地道:“你看,你是我的人,我是四爷的人,谁敢欺负你就是欺负我赵忠义,也就是欺负四爷他老人家。总之,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告我一声,看我不照死了帚理他!”

“哎哎哎,馒头你说清楚了,谁是你的人?!你别上杆子找不痛快,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箱嫚懒得他啰嗦,扭头就走,馒头追过来,一脸严肃地说:“二嫚儿,下回你得喊我忠义哥!我可不是为着我自己才这么说的,你恭敬我便是恭敬四爷他老人家。”

呸!箱嫚在心里啐了一口,头也没回地走了。

所有跟帖: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