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年柳絮儿扬花的季节,丰年病了,一下子就病得气息奄奄的,是那种剧烈的呕吐拉稀,劳工队里的十好几个工友也一起病倒了,同样的症候,也都是没白没黑地拉吐,后来来了个穿白大褂、带口罩的日本人,他站在的棚子门口处,远远地往里面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些人,皱着眉扭头跟中队长说了声“虎烈拉(霍乱)”,然后转身就走了。
中队长闻言色变,下令立即查封棚子,日本兵们如临大敌一般,他们先用草绳子把整个窝棚给围住,随后持枪日夜把守窝棚,不准任何人进出,再后来,他们在棚子的四周围架起了不少的柴草堆,还拿来了几只汽油桶,看样子他们是想要连人带棚子一块烧掉。
丰年、福生等病得严重的人已经拉了三天三夜,拉得快虚脱,这会儿他们躺在铺上只能仰望着天棚死死地发呆,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剩下,心里想着很快就要这么悄没声地死去,这下子再也朝不见爹娘的面了,这个世界虽然很黑暗,活着尽管很艰难,可是,人世间走一遭竟落得这样的下场,还是这样子惨烈地离开啊。
他们不停地流泪哀叹,而十几个没染上病的或者病症轻一点的男人则发疯似地哭成一堆,男人那绝望的哭声比起女人凄厉的嘶喊声来更令人心碎。
劳工们的内心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给塞满了,后来,他们哭不出声了,心里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变得像一团死灰,于是他们就干脆坐等受死,因为于他们来说,死亡此时已经变得不那么可怕了,而等待死亡的过程却变得格外漫长、格外让人焦躁不安。
日夜依旧在静悄悄地轮替,死寂般的长夜过后又迎来了黑暗的白昼。可谁想,又这样干耗了两天多,天可怜见,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丰年他们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中队长见棚子里的人没死成,又渐渐还阳了,他便让人在窝棚内外撒了些消毒水跟石灰,又等了两天,他看看再没什么传染的危险了,这才下令撤走了看守的士兵、搬走了那些柴火堆。
死罪逃过,活罪难免。这天,他们又去码头装货,都是些沉重的木箱子,丰年没小心被地上的树根给绊了一跤,箱子咣啷一下摔出去老远,里面撒出些白色粉末来。丰年正吓得不知所措之际,老张头过来瞧了瞧,见箱子没摔碎,便拍拍丰年的肩头,小声道:“好样的,接着干。”
老张四下瞅瞅身边没有日本人,就故意把手里搬着的箱子也往地上摔,后来大伙听说了,全都偷偷摔起箱子来,那些箱子倒结实,摔也摔不散,外面看不出什么毛病,可里面的瓶瓶罐罐却被摔破了不少,遇上里面有盛着液体的瓶子碎了,日本人就算发现了也找不出是谁干的,一大摞箱子码成了垛,要想找出哪个在漏还真不容易,气得中队长一个劲儿地臭骂刘彪子,还拿脚踢他、打他耳刮子,刘彪子受了委屈就又返过头来臭骂劳工们,却拿他们没办法。劳工们表面上不做声,心里却悄悄高兴,回头接着搞破坏,有那纸袋子盛着的货物,他们便用手给抠开个大点儿的窟窿,走道时还颠啊颠地,故意多抛撒一些,有一次装运的是牙膏粉,被劳工们撒出来的粉末弄得空气里满是薄荷的清香味道。
可是,这次日本人不打也没骂,大伙心里反倒惴惴不安了起来,终于,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上工前中队长命令所有的劳工们都在大操场上集合。劳工们老老实实地站成排,看着荷枪实弹守在四周的日本兵,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果然,俩日本兵架过来一个人,那人耷拉着脑袋,四肢无力地低垂着,但看样子他年岁不大。当日本人把他捆绑在前台子上的长凳上时,大伙这才震惊地发现,原来是福生那孩子哦,就全都吓得心慌意乱,低下头来不敢正视他了。
那俩日本兵轮番重重地棒打福生,福生开始还能叫唤两声,很快他便没了声响。中队长指着福生的尸体训话:凡是逃跑的,一概统统打死。
就这样,丰年在惶恐中过了些日子,可有一天早晨,他睁开眼突然发现,日本鬼子突然全都不见了,连二鬼子也不见了。
“日本人投降了”,“青岛光复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劳工们高兴得抱头痛哭起来,丰年掩面哭了一阵子,心里忽然明白了,他撒腿就往东南方向跑,跑啊跑,一直跑了两天两夜,鞋子都跑丢了,这才跑回家见到了爹娘。
****** ******
丰年被日本鬼子抓走两年后终于回了家,这可是永泰里的一件大喜事,南屋婶子兴奋得简直跟掉了魂儿似的,说话、行事难免有点张扬,这惹得萧太太心里一个劲儿地酸涩难受,为着她那杳无音讯、生死不祥的连升。
那日,萧艳婷从黄昏一直等到半夜都没等到儿子连升回家,她心里不踏实,一晚上都在惴惴地慌乱,她生怕儿子有个什么闪失,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日本鬼子一贯暴虐成性,眼下又是狗急跳墙之时,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
可怕鬼的往往出门就遇着罗刹。正在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之际,日本宪兵队真的又来搜查永泰里了,而这次他们竟是直扑萧家,专来搜捕连升,因为有人告发,说是他参与了谋杀秋吉龙太郎夫妇的行动。
萧艳婷骇得魂都出了窍,当下便瘫软在地不能动弹,日本人在屋里翻箱倒柜,恨不能连老鼠洞都搜一遍,还好,他们抄走了些值钱的东西却并没有难为她,还跟她打听连升的下落。她不由得暗自庆幸:既然日本人也不知道连升的下落,说明他迄今为止还是平安的哦,况且,儿子到现在还没归家说明他事先是得了信儿的。
日本人闹腾了半宿才走,萧艳婷虽心惊胆战可脑子倒还算清醒:仙子图跟桃花斩不见了。
她叫过来橱嫚:“橱嫚儿啊,可有事瞒着娘?”
橱嫚脸微微一红,小声答:“哥怕惊着娘,让我先别告诉您”,于是就把来龙去脉跟萧艳婷讲了。
“白、眼儿、狼!”
萧艳婷闷闷不乐,想象着连升与橱嫚依依惜别的情景,心里愈发堵得慌,暗忖:鬼知道他俩有没有冲撞仙子的作为,我这真是白白为娘一场,不但连儿子的影儿都没见着,更别说嘱咐他两句了。
他这一去千山万水、海角天涯,何时才能相见?
萧艳婷心里不快,又实在放心不下,难免多啰嗦几句:“仙子图跟桃花斩给你哥了?有没有嘱咐他,千万随身带着?记得常给仙子请安?万不可有杂思妄念?”
数月之后,连升托人带来了一封书信。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前因事出危急窘迫,未敢禀闻面辞,恐烦近忧远虑。不日,儿顺利抵达重庆,随即入伍从戎,后追随刘军长征战于豫鄂,于沙场建功立业。目前,我部正欲挺进胶东地区,儿荣归故里,与母亲相见指日可待。自叩别慈颜,迄今几近半载,孺慕之思与日俱增。一切顺利,请勿挂念。远离膝下,不克侍奉左右,谨此奉禀,恭叩万福金安,儿连升叩上。”
世事难料,萧艳婷在日复一日的殷殷期盼中,等来了的却是他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