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80、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第十六章 生死一线(3)&(4)

1945年8月15日,日本军战败投降,同年10月25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和国军军政代表在青岛汇泉跑马场接受了日军的投降,日方代表长野荣二少将解下所佩战刀向受降官呈献并受降书上签字。

这日晚上,永泰里的一帮邻居又聚在南屋婶子家聊天,说起日本鬼子投降一事来,个个掩不住地兴奋。

二哥拿起南屋叔的烟袋,伸到自己的烟荷包里给他装上一袋烟丝,用拇指使劲儿按了按,点上火,放嘴里嘬了两口,看看点着了,这才把烟袋还给南屋叔,他道:“叔,您尝尝,我今儿起个大早赶了趟李村集,特意为买烟,益都产的,劲儿大还不冲……,今晌午,我在街门口遇见俩国军士兵,我见了他们,打心眼儿里这个欢喜啊,我拉着他俩,啥也不说,每人给按上一袋烟犒劳犒劳,咱们国家的希望还得指望他们呐。嗨,我可根本没敢想还能活到这天,能亲眼见着日本鬼子蹬腿儿完蛋。”

南屋叔猛吸了两口烟,细细品了品,点头称赞了声“不错”,他心里舒坦,就又扭头吩咐南屋婶子去院儿门口铺子打了一斤白酒来,几个老爷儿们就着几碟咸菜,边喝边聊。

前几天,南屋叔特地去了趟跑马场看受降仪式,这会儿又想起了当时那个场景,他道:“你们没瞅见日本人那个熊包样儿,全不似以前那个武得得(耀武扬威)的劲儿了,那个日本官儿在受降台上签字的时候,小脸儿都白得能赶上个死人,俩腿儿直哆嗦,台子下边看热闹的人全都在喊叫,把那些个日本鬼子给骂得狗血喷头的,小鬼子们倒老实得跟孙子似的,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他们打我眼前过去,我朝他们狠啐了几口痰,真恨不能扒皮吃了那帮吃人粮食、不拉人屎的王八蛋们。”

一提起日本人来二嫂便恨得牙根痒:“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说,这小日本儿咋就这么歹毒没人性涅?可怜俺家大得,好好的个孩子就这么没了,说什么我也不能原谅日本鬼子,就是将来阴间做了鬼也不放过那些狗娘养的杂碎。”

锔锅的老张道:“*****的小日本儿这些年来也太缺德造孽了,我听积厚里的李先生说,上海路上的那家日本陆军俱乐部的地板底下,起出来两大缸婴孩尸骨,剜了肠子的、挖了眼的,模样骇死个人,听说是日本鬼子拿来做什么试验用的。”

二哥道:“我听人说,是日本鬼子把娃娃的心肝摘了去吃掉呢。”

“吓,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日本鬼子简直就是畜类!”“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婆娘们忍不住也跟着一起咒骂。

南屋叔呷了口酒,道:“民国二十六年秋里,两个日本人装扮成过路的,在圣功女中门口向俩日本水兵开枪,打成一死一伤,后来,日本领事出面跟市长抗议,日本人还动用了好几艘军舰在前海示威,说是要武装登陆,可见日本人多卑鄙可恶,这等下三滥的事也干得出来。”

二嫂问:“啊?还有这档子事儿?”

“可不是么,连捡到的弹壳都是日本造的呢,想赖都没法赖”,老张又道:“前些年,崂山白云洞的六个道士被害,听说也是日本人下手干的,一个幸存的道士因为道长遇害,想不开,后来跳了崖,唉!日本鬼子真是丧尽天良啊,连出家人都不肯放过。”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言谈话语间南屋婶子不免想起了自己的俩儿子,如今抗战胜利了,可他们却不知是死是活,心里一阵酸楚,就叹了口气:“唉,也不知瑞雪跟丰年现在咋样了,瑞雪离家都七、八年了,丰年也……”,说着,忍不住竟呜呜哭起来。

南屋叔觉着有点扫兴,就责她:“好好的,嚎什么丧?!赶走了日本鬼子,以后就要有好日子过了,咱该高兴才是。自己养的是孩子,人家养的就不是了?不管怎么说,咱孩儿为打日本鬼子出了力,就是牺牲了也值,没白来世上一遭。”

南屋婶子哭咧咧的,一个劲儿地直抹眼泪儿:“若是没了儿子,我活着还能有啥指望?冷冷清清的,再好的日子也过不舒坦。”

南屋叔被她弄得心烦,就扭过脸去,闷头喝酒不吱声了,几个婆娘心软,心里也都是揣着各种各样的心酸事,她们顾不上宽慰南屋婶子,也跟着她一起长吁短叹起来。

元福嫂一直没言语,见婶子因思念儿子伤心难受,就道:“婶子,我看,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托人打听瑞雪跟丰年的下落才是。”

“哪儿打听去?他俩都有胳膊腿儿的,知道来家的路,只怕是……,唉!”,南屋婶子直叹气摇头,难受得说不下去,眼里就又汪出了泪来。

二嫂心里早就埋着些话却一直没敢跟人说,此刻她忍不住,长叹了口气,道:“唉,要我说,咱这院子八成地气不好,不养人。”

元福嫂问:“咋讲?”屋里一众人也都心怀忐忑,一齐歪头看着她。

二嫂道:“我觉得,咱这永泰里怕是圈不住男人哦。你们若不忌讳的话我就从头挨个儿数数看。”见大伙没人反对,她这才接着说:“先从咱这房东说起,二十郎当、三十不到就暴病死了,连他爹也一块儿带了走,听说连升也死了,唉,一家三代男人,绝户了。元福走时不过也才三十出头?我家大得害在日本人手里,还不到二十呢,南屋婶子家的瑞雪跟丰年,离家这么多年都没有讯儿,再算上积厚里篮子娘家走丢了的老大,就连三楼住的那个日本人不是也让人给害了么?”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禁骇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对啊,这种事不想不怕,可也真是越想越怕。

屋里静得吓人,连婆娘们的哭声、叹气声都止住了,只有男人们死劲儿抽旱烟所发出的“吧嗒、吧嗒”声更响了些。

油灯发出的光依然忽闪忽闪的,照着一屋子神色凝重的人。忽然,门“吱扭”一下被人给推开了,随即,一阵秋风被带进屋,微弱的灯光猛地一晃,差点灭掉。

众人眼前一黑,半天才看清了来人,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站在门口,他面色难看,胡子拉碴的,人瘦得弱不经风,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气味。

南屋婶子见来人面熟,不由得一愣:“你这是?”

来人看样子已经精疲力竭,他看了南屋婶子一眼,然后使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娘啊——”,便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闭,身子往前一扑便倒在了南屋婶子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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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屋婶子没防备,冷不丁被这位不速之客的惊人之举给吓了一跳,待她慢慢缓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怀里这个失魂落魄的汉子,不禁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哭得让人动容。

“儿啊,你这是打哪儿来,啊?一去这么久,咋就不知道回家来看看你爹娘哦,呜呜,真怕这辈子见不上你咧。”

南屋婶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快背过气去,众人听她不断呼唤儿子的名字这才省悟过来,原来是丰年回来了,而此时的丰年憔悴苍老得让外人几乎认不出来。

“去,儿子都家来了你还嚎他娘的哪门子丧?!”南屋叔一边斥责婆娘光顾着哭咧叽歪去了,一边招呼男人们过来帮忙。

大伙一阵手忙脚乱赶紧把丰年给抬上了炕让他躺着,婶子将丰年搂在怀里,猛掐他的人中,待他缓过气来后,给他喂了点稀粥,又嘘寒问暖了一番。

南屋婶子意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多年积下的对儿子们的深切思念顷刻间化作了巨大的喜悦与忧伤,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惹得众人也跟着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

丰年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爹娘面前忍不住肚子里憋着的委屈,一下子就失声痛哭了起来,众人见他悲伤难过,便七嘴八舌地好心劝慰了他一番。丰年哭过后心里好受了些,他定了定心神,便把他这两年的遭遇从头至尾跟大伙哭诉了一遍,引得众人跟着唏嘘不已。

那早日本宪兵队来永泰里搜铜,丰年被日本宪兵找个借口给抓走了,一出了永泰里的大门,人就直接给送上了一条敞篷货车,及至下了车他才知道,他这是被运到了烟台去做劳工,一起进去的有五、六十号人,监管他们的中队长是个日本鬼子,小队长是个二鬼子,外号“刘彪子”。

丰年他们干的是装卸活,扛的都是上百斤的麻袋包,他身材瘦小,人家把麻袋往他肩上一放,他就只能低头哈腰,驮着麻袋包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作稍微慢一点,刘彪子的鞭子跟着就抽过来了。鬼子们更是刻薄得甚,连汗都不让人擦,说是浪费工夫,影响工作效率。五冬六夏,每人只有一身单衣、一床破被子,另外还有一双胶鞋。夏天干活脚出很多汗,双脚都是泡在汗水里的,胶鞋不透气,两脚给捂得断不了老生脚气,又痒又疼;而到了冬天的时候,胶鞋又特别的不保暖,好多人的两脚被冻烂了,白花花的脚趾骨头都露出来,走路都艰难,鬼子、二鬼子们可不管这些,照样逼着他们出工干活。

这晚,窝棚外边飘起了雪花,四面漏风的棚子冷得让人受不了,男人们照旧挤上大通铺,窝在被子里暖和,顺便发牢骚。即墨来的祥叔算是丰年的老乡了,他骂骂咧列的,却不敢出大声:“今晚又给橡子面儿窝头,不吃吧,肚子饥困(饿)睡不着,吃吧,他娘的腚眼儿给撑裂了都拉不出,拉泡屎就跟过次堂。”

“过堂也比这滋味儿好受吧”,福生的年岁最小,十五还没到呢,他这是代替他那长年生病在床的爹来做苦工的:“我倒情愿挨顿板子也不乐意遭这罪受,得亏我指头生得细,这还抠得腚眼儿直淌血呢。”

丰年应和道:“是啊,一想起来好不容易把窝窝头给吃下去,过后还得把屎蛋儿给抠出来,我真惧得慌。我这两天胃疼病又犯了,痛起来一抽一抽的,睡着了都能给痛醒,唉,都是这些饼子窝头给害的,日本人可真没个人味儿,让人吃牲口料、干牲口活。”

“哎,小点儿声啊,防着点刘彪子他们来查铺,咱这棚子连个放屁打嗝的声响都隔不住呢。”祥叔冲着丰年摆摆手,压低了嗓门:“我说件事儿,你们看看狗娘养的的日本人有多缺德。有回卸黄豆,我见车上、地上撒了不少的黄豆就偷偷拾了些揣兜里了,想回头再捡个空罐头盒子把豆子煮煮吃,碰巧那天我拉稀,下工后躲地里拉尿耽误了会儿工夫,等我快到咱住的这地儿时,就见棚子门口乱哄哄的,老张头他们几个站成一排,中队长在挨个儿抽他们嘴巴,后来八成是打累了,又让他们顶着砖头跪石子儿地上。刘彪子那个王八羔子也在一旁嚷嚷,说是偷皇军的东西,打罚是最轻的,下回若谁再敢偷黄豆的话就把他给押日本去下煤矿,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赶紧把兜里的豆子全都翻出来给扔了。来年春里,那些被我扔地沟里了的黄豆齐刷刷地长出了芽子,每回我打那儿路过时瞅见了,我这心里头就难受个够,日本人是宁肯抛撒了豆子也不给咱吃呕。”

丰年道:“那天傍晚下了工,我饿得头晕,就偷偷去厨房跟刘师傅要了一点高粱锅巴,没想到怎么这么倒霉,我迈脚刚出厨房门就遇见了中队长,他瞅见了我手里拿着的锅巴,旁的没说,就‘八格’了一声,过来扬手就一边一下贴了我俩大耳刮子,打得我鼻子流血,耳朵也发鸣,腮帮子今儿还生疼呢,他还罚我举着砖头跪地上,后来我连吓带惊,加上天寒地冻的,一下子就昏地上起不来,若不是你们几个抬我回来,恐怕我下地里去了。”

福生突然“呜呜”哭起来,祥叔问:“好好的,你咋地了?”

福生道:“没咋地,就是想俺娘了。有天我烧得厉害,夜里口渴,我想站实在站不起来,就只好爬去厨房找口水喝,回来时爬到半道上,没看见让块尖尖的石子儿给划破了肚皮,淌了那么多血我都没发觉,第二天天亮了,我觉着疼了,这才发现肚子上的肉翻翻着,血都结了疙,要是,要是俺娘在身边……”

祥叔劝道:“福生啊,莫哭了,你好好活着你娘就高兴了,你娘高兴了,你更得好好活着了,对不?”

“嗯哪”,福生应着,擦擦泪,又道:“祥叔,这大冷的天儿,你还是说说李寡妇跟她公爹偷鸡摸狗那事儿给咱几个暖和暖和身子吧。”

祥叔咧嘴笑笑:“只怕你个瓜蛋蛋夜里又要做梦撒泡精呢。”

所有跟帖: 

坐上头发。 -八峰- 给 八峰 发送悄悄话 八峰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0/2023 postreply 09:00:26

谢了,上茶! -黎程程- 给 黎程程 发送悄悄话 黎程程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0/2023 postreply 09:07:37

这帮邻居好讨厌噢,之前就害过萧太太不少回了,从来只会惹祸不懂得感恩,赶走就对了 -FionaRawson- 给 FionaRawson 发送悄悄话 FionaRawson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0/2023 postreply 11:31:00

后半部很有生活气息,赞 -FionaRawson- 给 FionaRawson 发送悄悄话 FionaRawson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0/2023 postreply 11:33:00

谢谢,上茶。 -黎程程- 给 黎程程 发送悄悄话 黎程程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0/2023 postreply 12:04:13

终于抗战胜利了,丰年命挺大呀!老百姓对世道的理解就是这样,很朴实 -浮云驰- 给 浮云驰 发送悄悄话 浮云驰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0/2023 postreply 14:00:55

多谢鼓励,上茶。 -黎程程- 给 黎程程 发送悄悄话 黎程程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10/2023 postreply 14: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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