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升走了已大半年,杳无音讯。萧太太依旧是每天去他的房间坐坐,扫尘、整理房间,她容不得半点腌臜,她的连升兴许这一刻就能回家呢。
杨老三暗中使坏密告日本人,日本宪兵队合着一帮警察随后就来了永泰里搜查,里里外外犄角旮旯搜了个遍也没找到连升,随即,萧艳婷跟橱嫚被带到警察局问话。她娘儿俩一问三不知,只推说连升早就去了上海,一直没有音讯,左邻右舍可以作证。另外,杨老三并没有事证物证,全靠已经失踪的栾承业的一面之词,再加上陈至魁的暗中帮忙,此事最后也就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了。
转眼跨入了45年,国军在正面战场与日军厮杀正酣,八路军在敌后以游击战打击日伪军,盟军在欧洲战场的反击也势如破竹。
春日融融,街边的法国梧桐已经萌芽,希望也在人们的心头开始一点点萌动。
这日傍晚,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主客简单寒暄后,来人说他是连升的战友孙大有,大有给萧艳婷行了个军礼,然后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她:“这是萧营长留下的,请您确认。”
萧太太闻听,心头立刻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手指颤颤,轻轻地揭开包袱,里面是一条围巾,围巾裹着的是那幅再熟悉不过的桃花仙子图跟那把桃花斩,仙子图血迹斑斑,桃花斩也被硝烟熏得黑乎乎的。
萧艳婷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几乎昏厥过去,橱嫚赶紧搀扶着她坐下:“娘,您醒醒,醒醒。”
见萧太太缓过一口气来,大有这才将来龙去脉道来。
连升与大有一起参加了豫西会战,连升任营长,大有是连升的勤务兵。连升所在师部负责在南阳城外护城坚守,三月底,日军对南阳城发起进攻,连升部抵抗住了日军的几番进攻,但一营的将士打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三十几个人,连升亦身负重伤,他恐命不久已,便将大有叫到身边,嘱托他,若自己阵亡,请将他的遗物交给青岛永泰里的萧太太,给家人留个念想。
敌军连续炮击之间片刻的宁静让连升感受到了岁月静好,还有对人生的不舍。他半躺半坐在战壕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那是一幅画在丝绢上的桃花仙子图,图里裹着一把小小的桃花斩。
“大有,你说奇怪不?我从不信命,也不相信这些个物什可以保我的命,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时时刻刻将它们带在身边。”
大有道:“命,既由天定,信与不信有什么区别?”
连升一乐:“哎你别说,长这么大这是我听过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话。”
连升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打开,端详着橱嫚的小照,心中念念:两百三十五日又十八小时零六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大有问:“心上人?”
“梦中人!”连升轻叹:“唉,只可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大有抬了抬下巴示意:“这个,要带给她?”
连升合上怀表,放回兜里:“不了,就留着与我做个伴儿吧,我与她同生共死,也不算是违了诺言。”
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眼见抵档不住了,师部下达了撤退命令,部队正要撤离阵地之时,一阵炮弹袭来,大有被震晕。再后来,他自己躺在了战地医院,听说营长已经阵亡,遗体血肉模糊,只有一条围巾可以辨认出是营长。
萧艳婷闻听早已泪流满面,她默默地听着,毕竟不死心:“何以见得我儿已经阵亡?遗体寻着了?埋骨何处?”
大有道:“我寻遍了战地医院不见营长踪迹,后来,一个战友确认萧营长已经牺牲,留下营长的围巾给了我。”
橱嫚睹物思人,早已泣不成声。
萧太太自打连升出生起就成天提心吊胆地活着,怕他多灾多难命不长久,自是请神做法、吃斋念佛,又寻来各种办法防着阻着,唉,人算不敌天算!真临到了这一天,她的内心竟然没有了恐惧:哀,莫大于心死。
“孙先生,我儿可有只言片语留下?”
大有道:“营长说:忠孝不能两全,家国无法齐顾,望母亲节哀,保重身体。妹寻个好人家,早日出嫁,来世还做一家人。”
****** ******
橱嫚把桃花仙子图小心清洗干净挂回墙上,又把桃花斩擦拭干净,正欲将之放回连升的枕下,萧太太见了,想起自己为了连升大半辈子谨小慎微,谨遵天意,如今他却生死未卜,不由得心寒,道:“扔了吧,我信了它一辈子,何用之有?”
橱嫚不肯:“娘,冥冥之中它会保佑哥的,也许哥眼下正呆在哪个犄角旮旯,也许,他很快就会回家的。”
萧艳婷心里又涌起一丝丝的希望,毕竟,虽活不见人,可死也没见尸噢,她叹了口气:“唉,没这两样伴着,你哥他即便尚在人世,怕也是凶多吉少。”
“娘,要不,明儿咱去天后娘娘庙卜一卦?”橱嫚暗忖:哥一定还留着我给他的怀表,有桃花仙子护佑,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萧太太道:“还是去劈柴院儿问问马先生吧,他道行深,说得准。”
次日,天没亮萧艳婷就带着橱嫚去了劈柴院候着,临行前,她还特意嘱咐橱嫚,不可提及二十年前桃花仙子那卦事,因她觉得,年代已久远,卦摊又人来人往的,马先生必不会记得前事,她心下盘算着:正好,验证一下他的说法。
“先生,跟您问个字,‘豬’,属相,癸亥年正月初六,亥时出生,男。”
“欲问何事?”
“问生死。”
马先生见她面色憔悴、神情恍惚,外加语气急切、眉宇纠结,立刻便对她的来意猜了个大概:定是攸关儿子性命之事,要么病事、要么兵事。
他摆了一下手,急忙打断她:“不可,生死有命,此乃天机,岂可泄露?”
萧太太急了,心说:不问生死那我来找你干吗?
“那,可否问前程?”
马先生见不是因病,心里便有了数,他掐指一算,娓娓道来:“豬,乃六畜之一,豕,乳猪也,‘从又持肉(又:手),以给祠祀’,此乃祭祀之上礼,也就是说,豕得于上天器重,必被上天眷顾,进,能飞黄腾达,退,亦可独善其身,豕者,可谓前途无量。”
闻听马先生此番言论,萧太太稍稍心安了一点:既然不能问生死,那就问所在。
“那,豕居于何方为宜?”
“豕者,遇水为潴,宜居于水源丰沛、草木茂盛之处,食可裹腹,戏水为乐;豕走之为逐,上马击狂胡,仗剑走天涯。”
萧太太没有参透其意,问:“先生的意思是,豕遇水则安,遭逐则流离失所?”
马先生道:“豕,宝盖之下,四海为家,处处是家。”
马先生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萧艳婷倏然想起桃花仙子那一卦,她心有疑惑,可当着橱嫚的面儿又不好明说,就婉转问他:“先生,姻缘呢?”
马先生瞥了一眼橱嫚,见她正值青春年华又貌美如花,自来后就一直悄声站在一旁,一双手在胸前交叉着,不停地在揉搓,一副诚惶诚恐地样子。
马先生自是见多识广,看得透人性,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在劫难逃。”
萧太太忙问:“恕愚妇愚钝,还请先生明示。”
马先生道:“家:宝盖庇护之下乃豕之居所,有家,则豕可安居。豢:‘以谷圈养豕也’。总而言之、简而言之,豕,豢于家中则太平无事,可开枝散叶,能家财两旺。”
萧太太不解:“如此说来,何劫之有?”
马先生道:“阴阳平衡,相生相克,乃造化之机制、万物之根源。豕之所以失家,乃遭劫被逐。此劫不度,余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度得此劫,则海阔天空,仕途扶摇。”
“如此凶险,此为何劫?”
马先生答:“此乃桃花劫,桃之夭夭,过则为煞、煞旺成劫。防范劫煞于先于重,化解劫难在次,勿存侥幸,切记切记。”
萧艳婷惶恐:“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如何化解?”
马先生思考了一会儿,道:“宁向直中取,不可曲中求。”
萧艳婷与橱嫚面面相觑,不解其意,一再追问,马先生只说了句,“天机,各自领悟”,便不再答茬。
回想这些年来的一桩桩、一件件,马先生的度劫一说似乎全都在萧艳婷和连升这里得到了印证。况且马先生的阐述逻辑缜密、合情合理,前后相差二十年的两卦严丝合缝、无有纰漏,于是就更坚定了萧艳婷的信念:只要、只有遵从天命,桃花仙子就一定能护佑连升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