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元福嫂回来了,永泰里以及隔壁积厚里的街坊邻居脚前脚后赶过来看望她,不大的小屋里挤满了人,然而,一众豪爽不羁的婆娘却短了往日的欢快气焰,说起各自的遭遇来,个个垂头丧气,唏嘘不已。
二嫂拖家带口回了鲁西南乡下躲避战乱,可呆了没仨月就回来了,乡下的日子并不比城里好过到哪儿去,老家正闹春荒,本就贫寒的亲戚家里平添了几口人,惹得人家不给好脸子看还在其次,因他们不是村里的常驻人口,乡里派下查户口的、抓丁的、收捐税的,总也少不了骚扰他们一家。有天夜里,八路军拉着队伍过来跟日本人干上了,干完就跑了,日本人抓不着八路便隔三差五地下乡扫荡报复,烧杀抢掠、强奸民女是家常便饭,弄得当地人个个提心吊胆,白天黑夜不得安生,还有些趁火打劫的土匪更是无法无天,搅得民不聊生,后来,她一家合计了合计,干脆还是硬着头皮回来吧,城里是自家个老窝,虽然也不安宁,好赖自己过日子,总强其遭亲戚白眼。
“俺几个本来是打算回乡下躲一阵子的,谁成想,乡下也是一个鸟样,这世道,咱穷人就剩等死一条路啦,唉——”,二嫂长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长子大得,不禁抹起了泪儿:“大得,大得跟着他堂兄夜里偷偷跑了,留话说是寻八路去了,他才十七虚岁呢,唉!日本人的枪子儿不长眼呐,你说,他这不是成心找死么?虽说咱穷人的贱命不值钱,可好歹那也是父精母血、老天爷造就的生灵啊,前世的冤家孽障,呜呜。”
南屋婶子与她同病相怜,想起了在外不知生死的瑞雪,就也跟着一起伤心:“大得娘,儿大不由娘啊,唉,谁让咱是女人身子呢?儿孙连着心肝肠子。俺家那老不死的倒想得开,说是,那不还有个老二么?养儿就是要报效国家的,打日本鬼子,就是死了也值,还说我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眼里不能只看得见自家的孩子,要为国家想。我,我他娘的十月怀胎、辛苦养大了儿,就赚下个这个?早知如此,我何苦养他?!为他一辈子操心受累、担惊受怕的,不到闭眼不算完。”
不想,一直闷不吱声的小篮子娘这时突然放声嗷嗷大哭起来,她哭得惊天动地,止都止不住,众婆娘因厌恶她的品行,素与她少来往,只是因着元福嫂的关系才与她勉强应承几句,此刻,见她如此伤心难受,便好心劝她几句。
小篮子娘索性哭了个痛快,这才抽抽搭搭地道:“我带着俺家那几个孩子往西南去,还没到莒县就遇上了日本人,俺娘儿几个就跟着逃难的人群往南跑,我只顾着俩小的了,不知啥时候粮站不见了,我急疯了,找也找不见他,后来实在没法了,就只好回来了,如今都过去俩月了,也没见他回家来,他若是还活着,应该能寻回来的,只怕,只怕是,俺娘儿俩今世再也无有见面的缘分了,呜呜呜,儿啊,我的儿啊,都是娘不好,你若是还在人世,就赶紧回来吧,莫让为娘的惦记,咱家虽然穷了点儿,可爹娘拿你也是当宝贝一样对待的啊,你千万莫嫌弃哟,呜呜,菩萨保佑啊,老天爷开眼行行好。”
元福嫂道:“你们再难,屋里好赖还有男人撑着不是?”
众婆娘做伴哭得昏天黑地,转念又想想,日子再苦也还得接着过下去啊,就都擦擦泪,互相安慰起来。南屋婶子四下瞅了瞅,见元福嫂屋里啥都缺,便给几个婆娘分派了分派,她们各自回家去,有拿瓢面、拿盅油来的,有抱些烧火的柴禾来的,还有送些现成的饼子、咸菜的,帮她暂时度度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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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升下了学回家,娘不在,桌子上的饭菜好像没动。橱嫚呆在她的房间里,连升隐隐约约听见她在抽泣。
连升惶然疑惑,过去敲开了门,探头往她的房间里瞧,见她趴在书桌上啜泣,就问:“妹,没去上学?不舒服吗?”橱嫚听见了他的问话,反倒放声大哭起来。
连升心头一收,赶紧过去,用手背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感觉没发热,问:“谁欺负你了?”
橱嫚抬眼望着他,问:“哥,人是不是都会死?”
“是啊,怎么了?”
“人死了还会变回来吗?想变成什么就可以变成什么吗?”
连升问:“做噩梦了?好好的,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橱嫚蹙着眉,盯着他问:“哥,我若死了,你会不会死?”
他微微一笑,信口回:“会!”
她内心惶恐,问:“真的会?”
他似是而非,答:“真的会!”
橱嫚轻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心说:娘果然没骗我。
连升不知她何以如此发问,又似乎很认真,就戏谑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因为我还不想死,我有好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呢。”
橱嫚信以为真,不禁泪眼婆娑:“哥,对不起,妹不能保护你了。”
连升一头雾水:“傻嫚儿,大白天说什么胡话呢,是哥保护你——。”
橱嫚央他:“哥,你能不能去劈柴院儿找马先生?他有法术,会给你指个道儿,你一定不会死的,啊?”
连升摇头:“不去,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橱嫚愈发自责:“那可怎么行,咱俩都死了,娘可怎么办?谁人给她养老送终?”
连升道:“那你就更不能死了,给我好好活着。”
橱嫚叹道:“可是,我怎么能管得了我的命?”想起自己已经克死了爹,如今又要祸害连升哥,真真的丧门星,不禁悲从中来。
连升问:“先说说,好好的你怎么就死了呢?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救你。”
橱嫚摇头:“不行,肯定不行,我死了不要紧,哥,你先救救你自己。”
连升给她擦掉眼泪:“别怕,无论阳间阴间都有哥陪着,有什么好怕的?”
橱嫚心安了一点:“我今早起来发现尿了血,越来越多,止都止不住,这会儿肚子又胀又痛,怕是不行了,我真的快死了。”
连升笑了笑:“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还有没有救。”
橱嫚问:“行,什么事?”
“答应我,咱们谁都不许死,要一起活!一起活到变成白胡子老爷爷、白头发老奶奶的那一天。”
“嗯,我答应你,一起活!”
“发誓?”
“发誓!”
“不许变卦!”
“绝不变卦!”
连升心安,道:“那你赶紧下楼去问问你婶娘,我敢保证你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