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革命和外星人的降临

一连四个晚上,央国退休总统高智晟都做了同样一个怪梦,梦里没有人物,也没有情节,只有一种声音像留声机一样在遥远的地方反复播放:收此信息者,将遭毁灭!“我本已行将就木,毁灭就毁灭吧。”第五天早晨,高智晟一边回忆着昨夜的梦境,一边对自己说,同时吩咐床边的机器人管家播报今日要闻。“国内方面,这个季度的国内生产总值数据刚刚出炉,正如经济学家们普遍预测的那样,央国已经超过了丽国。国际方面,科瑞尔国流亡斗士丁加喜对采访他的记者说,他准备回国,无论暴力政权如何加害自己,他都会坚定地走非暴力抵抗道路,像当年您推翻徳昂的纳粹统治那样,带领科瑞尔国人民重返文明世界。在国联方面,深空探测器近几日发回的图像有些扭曲,可能是某个镜片需要调整精度,对于由此产生的巨额维修费用,丽国说,我们央国应当承担更大的份额。”高智晟心里猛然一惊,他让管家搜索更多的有关深空探测器图像失真的信息。“报道并不多,仅有的两篇都来自太空探索月刊,主要是学术性地解读最近传回的半人马座星系行星图像问题。图像变形一说来自深空探索国际小组向国联发出的一份内部汇报。”高智晟重新躺到了床上,他在思考是否存在另外一种可能,也许探测器的镜头完美无缺,因为毕竟此前传回的图像并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却出现了失真,会不会是由于某种力场扭曲了探测器所在的时空,形成哈哈镜效应,导致了图像模糊,而且这个力场可能来自外星文明,每晚梦中的警告就是他们发出的。

当天夜里,高智晟刚刚进入深度睡眠,那个声音就像闹钟一样准时响了起来,机器人管家按照之前的吩咐赶忙叫醒了他。这一次,在惊悚之余,他愈加深信,这绝对不是某种巧合,更不是看了几本科幻小说后的心理投射,它一定是真实的信息,是确切的警告。他来不及洗漱,赶忙登录国联内部网络,向当值主席发了一封邮件,标题是“极其紧急:世界末日来临了吗?”把自己这几日的经历和担忧详细作了汇报,并抄送给所有在职和离职的国联高管。邮件发出后不到两个小时,就有三位作了回应,证实他们也在最近几日的梦里收到了同样的信息。接下来的讨论热烈起来,如果深空探测器的图像失真确实是由某种力场的改变引起,那么两天前太阳耀斑忽然变得活跃便有了一个很好的解释;这两天科学家们一直在为这个现象争论不休,不理解太阳风暴的周期为什么会毫无来由地发生了改变。从深空探测器发回的图像第一次失真到太阳耀斑忽然活跃,相隔了大约两天,图像失真程度和耀斑活跃烈度存在着正相关关系,而且在过去两天都有日趋严重的倾向,这说明,这个强大无比的神秘力场正在逐日加强,而且是由外向内逐渐侵蚀太阳系的。接下来的问题是,不管这个外星文明使用了什么技术,他们的目的何在?是为了消灭我们人类吗?但如此强大的力场扭曲将会摧毁整个太阳系,他们将会得到什么呢?或者,他们是另有所图?我们人类文明只是受到意外波及,他们发布这个警告就是为了确保我们人类明白自己的处境并赶紧逃亡?

接下来的两天,九大常任理事国的科学顾问们同权威科学家们一起连续开了几次闭门会议,试图论证时空改变的可能,理解如此大规模的改变是出于自然还是人为,时空改变的动力是我们人类已知的物理规律还是我们不能理解的技术;最后,我们如何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验证初步的结论?专家们的意见严重分歧,但一致同意,较为明确的验证方法是将十几颗深空探测器发射到太阳系与半人马座星系的中间地带,在不同的距离和用不同的方法测绘力场,从而算出它的来源和性质。半人马座是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星系,也是人类探测器目前能够在较短时间内到达的地方。但这种验证方法将耗资巨大,而且从准备到发射再到姿态调整乃至后期的数据分析都将需要至少数月的时间,鉴于形势的发展,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最经济又最快速的方法是利用现有的太空和地面望远镜探测半人马座三大恒星的耀斑活跃情况,与我们太阳的耀斑爆发进行比对,如果同步,则证实确实出现了某种未知的力场,它扭曲了时空,并加剧了恒星的磁能爆发。虽然这种间接论证不能解释这种力场的来源和性质,但我们可以尝试改变深空探测器的探测方法或者发明一种新的算法来排除它不是什么。

到了第九天,太阳风暴对地球的影响已经明显严重了,电视和电台经常中断,而医院里更是人满为患,大多数病人抱怨头疼胸闷、喘不过气来。高智晟吩咐智能管家准备好汽车和露营设备,他要去郊外的岷炷山上过夜,当年推翻专制政权时,他就曾与兹由一起在这座山上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周。  山顶上有一块可以露营的空地,管家把帐篷支好后开始准备晚餐,高智晟则踱步到眺望台上,他看着山下开始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不禁悲从心起。前几天的专家论证会他皆受邀全程参与,这既是因为他是危机的发现者,更是因为他一直受到世界各国领袖乃至学者们的普遍敬仰和尊重,当年他完成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推翻了与人民为敌、与文明相悖的邪恶统治,带领着近十亿人重新回到自由世界,与其他各国一起将人类文明推向了新的高度。在会议上,他并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着专家们的争论,心理明白,这些争论已经无关宏旨,结论是明确的,那就是我们太阳系的命运已经就此注定,不管扭曲时空的力量是未知的“虫洞波”,还是已知的暗重力。可惜我们尚未进入另外一个星系,远未认知另外一种生命,就要同尘埃一起消失在宇宙的广袤虚空里,而且至死都不知道是谁消灭了我们。能够掌握如此强大能量的生命简直就是神祇,我们在他们的眼中可能只是一些蚂蚁。这时,正在归巢的各类鸟儿逐渐飞了回来,他们围成一圈,绕着眺望台翩翩起舞。高智晟吹了一声口哨,有些鸟儿他依然认识,毕竟现在离“动物革命”才只有七年,当年就是他们帮助自己推翻暴政的。一想到这些可爱的鸟儿也将灭绝,他的悲伤一下子弥漫了全身。或许,这些聪明的小生灵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命运?他们轻盈地飞舞,欢快地鸣唱,是想鼓励我、让我振作?高智晟伸出双手,让一些鸟儿飞过来站在上面,他与手中的鸟儿对视,发现他们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或哀伤。

吃晚饭时,天已经黑定了,张展的电话打了过来,问高智晟现在说话是否方便,身边有没有别人。“是这样,我的侄子刚刚满月,出生时非常健康,昨天开始整天哭叫不止,带到医院,排了一天的长队好不容易找到医生,他说是耳膜穿孔,而且伴随小儿气喘。现在医院都是人满为患,官方的解释说是因为太阳风暴的影响,但我觉得太阳风暴可能并不是根本的诱因。你那儿有什么内幕消息吗?”高智晟的手臂悬在半空,他想挂断电话,但又觉得对不起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便把嘴唇凑近腕上的智能手环,小声地说:“我在岷炷山顶,这里没有别人,你现在过来吧。”张展是当年追随高智晟发起动物革命的先驱之一,也是他在革命过程中的得力助手,她的外号是鹦鹉,因为不同于高智晟整天携带着一只名叫兹由的猫头鹰,她的肩膀上总是站着一只名叫福瑞趸的鹦鹉。“让你的车自己回去吧,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度过这难忘的一夜。”张展到了后,高智晟说,“以后我们想彻夜长谈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张展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天空,它正被极光映照得色彩斑斓,自从人类有记录以来,在这个维度能够看见如此美丽的极光,还是第一次。所有的鸟儿此时都停止了飞翔,它们立在山顶四周的树上,对着二人唧喳鸣叫。“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与我们心灵的内在联接依然未断。今天晚上,你试着恢复当年与你的鹦鹉心灵相通时的冥想状态,入睡之后看看能有什么收获。”高智晟对张展说。

第二天,山顶出奇地宁静,太阳已经爬上了三尺竿头,所有的鸟儿却依然站在树上,既不飞走觅食,也不叽喳鸣叫。两个人扶着栏杆,看着阳光逐渐照亮每一个角落。“我期待着昨夜会收到不同的信息,看来他们除了警告,并不想透露什么。”

张展点了点头,“我醒来的时候,那句简短却震撼人心的警告仍然在耳畔回响。你第一次梦见它是什么时候?还有其他人吗?”

“已经十天了。官方的摸底有二十多位,民间肯定会更多。”

“这么说,国联已经讨论过了?”

“会议已经开了几天。多数科学顾问倾向于认同这是一种我们尚不了解的虫洞波,制造如此强大的宇宙级能量波的外星人很可能并无恶意,他们只是想要穿越我们这片太空,去往别的星系。也许他们的家园即将毁灭,也许他们发现了另一块宜居的乐土,正在移民。这些科学家的依据有两点:第一,如果他们是来毁灭我们,就不会发出警告;第二,这次时空改变的路径正好穿越我们太阳系与半人马座星系的中间,明显存在着人为设计的痕迹,而且具有方向性,通过量子计算机的两天检索,科学家们发现,最早的时空扭曲是在遥远的人马座,再到较近一些的宝瓶座,然后是更近一些的几大仙女座,现在延伸到了我们这里。可惜的是,由于技术限制,我们无法探测到它的起源,也就无法找出这个文明的具体位置。”

张展叹了口气:“如此广袤的时空扭曲,即使从太阳系边缘穿过,恐怕也会将我们彻底摧毁。”

“是啊,专家们估计,当北极光出现在赤道附近时,我们的末日就降临了。”话刚说完,高智晟的手环轻微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说:“走吧,你搭我的车下山。既然现在了解了真相,我相信你会为最后的日子作出最好的安排。我也相信,作为曾经最亲密的战友,你会把我们俩的谈话保守在心里,直到那一日来临。”

“我会的。”张展与老战友肩并肩坐到后排,“你好像被那个警告打垮了,也许我们会想出一个应对之策。”

智能车在环山路上无声地绕着弯,管家坐在副驾上,忙着订购食材,想要询问什么,转头看见主人的神色,又把话吞了回去。“每天你走在路上可能会踩死无数的蚂蚁,但却毫无察觉。”高智晟说,“现在他们来了,我们成了那个被踩中的蚂蚁。他们甚至没有留意到我们这个蓝色星球还有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就将我们整个星系从宇宙里抹去了。”

“所有政府都打算认命,不想作一番垂死挣扎吗?”

“当然,国联协调成立了一个行动小组,叫‘诺亚水手’,有十个成员,都是最早一批梦到警告的政治家和科学家,我是其中之一,现在就是回去参加第一次会议,但我觉得大局已定,任何垂死挣扎都将徒劳无益。”

“形势固然极其危急,但如果我们人类还有一个人有资格和能力保持乐观的话,我觉得他就是你!”张展偏过头,盯着昔日战友的眼睛,“当年独裁政权把魔爪伸进了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敢于发声或试图反抗的人都在政权的暴力中消失了。在那样的恐怖黑幕里,没有哪一个有良知有见地的人不感到绝望,有人甚至怀疑我们这个种族是否有资格享受文明,说我们就是一个劣等民族。当时,你是唯一一个保持乐观的人,你几次被关入大牢,但每次放出来,都依然坚信曙光就在前方,依然故我地继续与纳粹政权战斗。难道因为我们最后胜利了,你就松懈了,就变了吗?那时是为了我们这个国家,而现在是为了整个人类,你应当更加奋进、更加乐观才对!那才是你的真正精神,是我们认识的伟大领导者!”

高智晟当然不会忘记,动物革命才过去不到十年,他怎么会忘记一生中最为性命攸关又最为激动人心的经历呢?

那时,整个国家一直处在政治运动之中,无数的仁人志士和民族精英被迫害致死,所有人无时不刻不活在纳粹高压之下。高智晟认识和不认识的公知和维权律师大多消失不见,无人知道他们是被关押在某处,还是已经被肉身消灭,也有的早已逃亡异地他乡。所以当大门被捶得摇摇欲坠、发出震山轰响时,他明白自己的时刻来到了。他从床上起来,披好衣服,对着门外喊道:“马上就好,给我两分钟跟兹由告别。”兹由是平时与他形影不离的宠物猫头鹰,他必须将它放归山林,否则,它会在这间小公寓里孤独地饿死。但大门很快就被砸开,一队特警蜂拥而入,兹由挣脱主人的抚摸,踏着入侵者的头盔飞了出去。

“这一次你他妈的把钩咬实了,看你这个狗*****还怎么跑!”他们一拥而上,用膝盖和警棍将目标死死地压在地上。高智晟认得带队的头儿,也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过去几年,自己曾被他传唤过数次,但每次都是在关押十几天或几个月后因为没有实质的证据而被警告释放。他们就是一些穿着制服的地痞流氓,平时隐约能嗅出自己的文章都是在痛骂法西斯及其走狗,想用文字狱的法宝加诸罪名,但就是难以解锁其中的隐喻奥秘。“在今天这个日子跑到海边去撒花,还念念有词,你这个人渣就是在作死!”今天是七月十三日,他们比谁都知道这个日子的意义。刚被押进派出所大门,高智晟就预感到这一次将凶多吉少,以前都是先关押再审问,现在却直接被送进了审讯室;更重要的,在被剥光了衣服之后,以前并没有其他动作,现在他们命令自己岔开双腿,不断地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直到自己实在无法支撑,蹲在地上起不来时,他们才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拽了进去。对于审讯室他并不陌生,一样的窄小房间,一样的束缚式老虎凳,它把嫌犯的双腿和双手牢牢地锁住,让被审问者站也不是,坐也不行,完全身不由己。但这一次,连同老虎凳一起,他被另外塞进了一个铁笼子里。

“看好了,这是‘在押人权利义务告知书’,来,在这签字,证明我们已经告知了你的各种权利义务。”好几页的告知书只是在眼前晃了一下,就算读过了,这都是他们的老套路,第一次被审讯时,自己还同他们争辩,想要一字一句地看个仔细,而且在没有律师的情况下,自己不会签字确认任何东西,结果只是多挨了一顿暴揍和电击。高智晟轻车熟路地签了名,准备以沉默来应对他们的羞辱、咒骂、引诱和施压,没想到他们一进门,二话不说,打开铁笼子,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阵组合拳,然后是电棍,专捅柔弱的部位,比如胳肢窝、生殖器和肛门。“狗*****,把头抬起来给我好好听着,你现在就是路上的一只臭蚂蚁,我们想踩死你,就是抬抬脚的事,明白了吗?所以给我老实点,问你什么,就一五一十地好好回答,不准隐瞒,不准装傻,不准撒谎!不然,你要是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算你他妈有本事!”审讯台前坐着三个人,高智晟只认得一位,其他两个身着便衣,看起来像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盖世太保。

“说,你今天去海边朝大海撒花是什么意思?”“去悼念一位朋友。”“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他的名字你知道,不然你们不会把我抓到这里。”

两个人冲过来,又是一顿殴打和电击,“操你妈的!还敢嘴硬!在这块地盘上,你放个屁要是臭的,我们都能马上找到你让你认罪。不要以为发点破文章,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我们就不管了,还敢在今天这个日子跑去惹事!还敢跟我们绕弯子!你进了看守所这道铁门,就已经不是人了,还不明白吗?你连敌人都不是,连畜生都不是,就是一块垃圾,我们可以随时把你丢了,明白了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瘦子太保拦住了他们的拳头,让他俩重新坐回到审问台后,他自己则蹲在铁笼子边上,语气温柔而又亲切:“我跟你一样也是学法律的,但对政治更感兴趣。现在确实存在一些问题,我纯粹就是想跟你探讨,依你看,我们国家怎么才能变得更好呢?”“人类文明的趋势是把权力还给人民,由他们来决定谁可以代表他们行使权力;把自由还给人民,让他们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个趋势也是人类进化的方向,自由和多元不但是大自然的进化动力,也是人类进化的必要元素。”“很好!说的真好!”太保说,“给我记下来,嫌犯顽固不化,鼓吹自由民主,试图推翻政权、实现资产阶级自由化和多党选举。”

审讯不间断地持续了三天,高智晟已经失去了对双腿和双手的知觉,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幽灵,只有大脑还是自己的,而这个大脑一片混沌,想要闭上眼睛就此长眠,审问者却不断地虐待它、刺激它,让它必须作出回应,而它对轮番上阵的审问者早已失去了知觉。

被拖到牢房后,高智晟躺在木板上昏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之中,他感到有人压在自己的身上,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很多人,他感到了疼痛,但实在难以睁开眼睛,只是庆幸居然对身体恢复了知觉,但很快绝望就从大脑里流了出来,弥漫了全身。自从得知了真相和认清了方向,他一直在揭穿谎言,在启迪民智,但从未得到大众的理解。被走狗们抓捕和毒打不算什么,同胞们的冷漠、讥讽乃至助纣为虐却让自己有时怀疑,这个民族是不是值得拯救。也许有一天,地球将被某个外星人毁灭,但在那之前,我们这个民族早已被人类文明抛弃。这是一个受到双重诅咒的民族:几千年纲常伦理对大脑的禁锢与驯化和近百年来异邦邪教对精神的愚弄和奴役,已经把我们整个国家带上了反文明的邪路。我们背离现代文明走得越来越远,我们陷入了反人性的泥沼。高智晟躺在木板上,不吃不喝,他想也许就这样死去是最好的归宿,然而,一声熟悉的猫头鹰叫声惊醒了他,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勉强抬起头,仔细聆听,是的,那正是兹由!它肯定是循着气味找到了这里,站在墙外的树上对着自己鸣叫。高智晟忽然涕泪纵横,他把床边冰冷的稀粥一饮而尽,然后抓起发霉的馒头,大口咀嚼起来。他要活着出去,给予兹由活下去的希望,也从它那儿得到与生俱来的自由。

审判并没有拖延很久。看着他们一件件呈上证据,高智晟在内心里感到好笑,那些签名歪歪扭扭,简直是对自己飘逸书法的羞辱,他们乘着自己神志不清捉着自己的手签字,理应写得更加漂亮一些。十年的刑期虽然有些出乎意外,但考虑到他们对自己的恐惧和仇恨以及过去几年自己对他们的戏耍,加重判决应是被戳中痛处的恶魔们的正常反应。高智晟不在乎刑期有多长,他知道兹由会在高墙外对着自己歌唱,他期盼着大众在这十年里慢慢地觉醒,只要自己能活着走出去,就一定会在更好的环境下推动民族走上正确的道路。

十年的时光幻化为半残的躯体,带着高智晟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兹由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用它那原本细嫩如今粗糙的坚喙触碰着他的脸颊。他们一起来到了被捕前租住的棚屋,房门已经换了锁,里面的摆设显然不是自己当初留下的。高智晟来到房东家,敲响了门。“哎哟喂,高先生,您回来了。”房东一向和气、礼貌,微笑中满是谦卑,“您的那间屋子已经租给了别人,里面的东西当初都被他们收走了,只剩下床褥和桌子椅子,我把它们都收起来放在家里,这就给您拿去。”“那你还有别的屋子可以出租吗?便宜一点的。”房东收起了微笑,向四周看了一眼,又探出头,朝街道的拐角望去,然后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高先生,不是我不想租给您,他们早都打过招呼了。我就靠着这些租金过日子,不敢招惹他们。”抬头向外面又看了两眼,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耳语道:“高先生,您最好离开这里。以前也有像您这样的,前脚刚住进去,后脚太保就来了,被到处驱赶。这里是京城,情况特殊,外地可能会宽松一些。”

他能想起的外地朋友有两位,他们曾与自己一道针砭时弊,奔走呼号,也许可以在他们那儿暂时找个容身之所。找到第一位朋友的居所颇费了一番周折,敲开他的门时已经是第三天了。“他把房子卖给我后就带着一家老小出国了。”开门的人说。“什么时候走的?”“哎呀,走了有五六年了,好像挺匆忙的,房子低价转给我后没两天就走了,我这还有一些他的东西没有拿走,也不知道他还要不要。”“他没说为什么要走吗?或者会不会再回来?”“不知道。后来倒是有人上门来找他,跟我打听他的情况,说有他的消息就打一个电话,这电话我还留着呢。”“是公安还是太保?”“他们没穿制服,我也看不出来。不过,他们倒是把他留下没带走的好多书和资料收走了,我还跟他们争了一下,说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他的东西拿走,他们让我少管闲事,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高智晟用仅有的钱买了一张车票,带着兹由去往南方,那里有第二位相识的好友。车厢里人满为患,但不算过于拥挤。因为是站票,高智晟肩膀上的猫头鹰显得非常醒目,车厢里的所有人都盯着它,生怕它会飞到自己身上带来霉运。忽然,它对着车厢的另一边叫了起来,那里有位农民挑了两笼土鸡去邻市贩卖,有几只做出了紧张的回应。几个回合过后,兹由飞到了其中一只筐上,继续低声地鸣叫,公鸡本来松开的翅膀渐渐收了回去,母鸡们也从笼子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开始放松地低语,一时间,车厢里莺歌燕舞,充满了和谐的乐趣。人们也活跃起来,因为遇见了这件稀罕事而互相放松了戒备。“还好它是在唱不是在笑哟,猫头鹰笑起来特别瘆人。”“你为什么要带个丧门星到处逛悠?”“猫头鹰肯定在问老母鸡:你的小鸡呢?我要吃小鸡。”“真是开了眼了,这些鸡竟听猫头鹰的话,它唱一句,它们就跟着唱一句。”哈哈哈哈。

辗转找到好友的住处,正是华灯初上的晚餐时间。他打开门显得非常吃惊,“高智晟?听说你几年前就死在里面了,那是谣传?”

“看起来好像是,我把真人带到这儿了,你应当相信那确实是谣言。”

好友看了看门口的四周,把门从身后关上,小声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他们觉得你没有威胁了?”

“刑期到了。现在没有去处,想找个地方先住几天。”

“哦,只是刑期到了。老高,我可以跟你说句心里话吗?我知道你的性格,出来后,还会继续为不平发声,为正义呼号,但是老实说,这些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一方面,他们牢牢地控制着一切;另一方面,大众被愚弄太久,自古以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生活在谎言和仇恨中,从来不知道世界的真相,更不知道文明的含义。我们以前的所有努力都只是给自己惹火烧身,并没有改变什么,反而让他们变本加厉。你要想听我现在的真实想法,那就是,这是个毫无救药的民族,他们之所以敢为所欲为,是因为我们的民众愚昧无知、奴性十足。我们既丧失了想象力,又从未学过逻辑,结果我们既因循守旧没有创新,又不独立思考质疑权威。他们能够独裁专制并把我们当作蚂蚁是有缘由的。”

“我们的人民之所以如此,正是受了当权者的蒙蔽和毒害,我不会把手指点向受害者,更不会与他们为敌。即使有些是帮凶,但他们无权无势,只是受着当权者的指使。大众的启蒙固然缓慢,但如果不铲除蒙蔽和专制,启蒙就不会开始。我理解你的绝望,我已经听过无数次这种为独裁和专制辩护的论调了。我们如果都不去尝试,又有什么理由感到绝望呢?我们以前曾一起对这种论调进行过驳斥,你也曾说,我们的人民有着朴实的善恶观和追求自由幸福的渴望,他们吃苦耐劳,聪明勤奋,有什么理由继续让他们受苦,不能同文明世界一起享受幸福和自由呢?”

 “对不起,老高,我很想让你在我家住几天,但我已经跟他们写了保证,从此不再发声,只管埋头赚钱,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好友一边说,一边将大门打开一条缝,准备退回去。

“没关系。保证书里,你还答应他们不再与任何发声者联系,如果有人找你,就必须马上汇报,我说的对吧?”

“他们都告诉你了?”好友停住脚步,尴尬地问。

“他们也曾让我写下这样的保证,我只用四个指甲就做了交易,拿过来把它撕了。”看见好友进了屋,高智晟把嘴贴在紧闭的大门上,把真诚的忠告吹了进去:“祝你财源亨通,但是赚到了钱,一定要藏好,不知道哪一天,他们会用一万种理由中的一种把你的财产随时拿走。”

高智晟带着兹由走出城区,来到郊外,他敲响了一户农民的家门,询问能否借住一晚。“你是干嘛的?”开门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洪亮的嗓门里充满了警惕和怀疑。

“我刚从监狱出来,想暂时凑合一晚,明天继续赶路,回老家。”

“一个犯人,还带着个报丧鬼,这谁敢让你进门啊。”男人关上了门,又对着里屋的人说:“可能是越狱逃犯,城里不敢住,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高智晟看着紧闭的大门,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好久才转过头,对兹由说:“看来我们只能去你家过夜了。”兹由扇了扇翅膀,高兴地叫了一声。他们顺着高低不平的小道走向远处的山林,将近午夜时,在山顶的一颗古槐树下安顿下来。“我们回不到人群里去了,兹由。他们会四处驱赶我们,让我们没有容身之所,要是我们想去往国外,他们又会在边境把我们赶回来。你看,我们成了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唯一的去处,就是入土为安,回归自然。晚安,我的朋友。”

清晨,高智晟在百鸟朝凤般的鸣叫声中醒来,他惊喜地发现,槐树上挤满了鸟儿,每一颗树枝上都站着数不清的飞禽,他们颜色各异,对着兹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高智晟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悠扬婉转的旋律,仿佛整个世界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音乐包裹着、托举着自己。当一抹晨曦点亮眼帘时,他的脑海里忽然升起了无数的细小嗡嗡声,渐渐地有一个声音仿佛由远及近,慢慢清晰起来:“他也不想呆在这里,但他已经一无所有。他不只是失去了自由,还被剥夺了人之为人的基本权利:住所、饮食、言说、社交、尊严,所有的一切。要想让他回到他的应居之所,我们必须帮他。”高智晟心想:看来连你们也想把我赶走。“鸟儿们当然喜欢你呆在这里,”脑子里那个声音又说,“我们只是不想看到你在这儿闷闷不乐,你值得去一个更好的地方,能够体现你的价值的地方。我们在想办法帮你。”高智晟苦笑了一声,你们怎么帮我呢?你们只需尽情享受自己的自由就好了。

每天早晨,高智晟都在悦耳的鸟鸣中醒来,吃完野菜和水果后,他开始了一天的写作,把肆意的想象写成故事,将缜密的推理书为檄文,然后把它们放进树洞。几天之后,他会把这些文章取出来,将那些被虫子吃掉的文字在另一张纸上一字不改地重新默写下来,而那些未被虫子啃咬的文字则推倒重来。这样的游戏,他乐此不疲。第七天早晨,他刚想在晨曦中睁开眼睛,忽然觉得今天的鸟鸣有些异样,婉转的旋律里夹杂着家禽的聒噪。“山下的鸡鸭鹅猪都成了你们的朋友了?”他在脑子里询问兹由。“对的。我们在农舍附近采摘果实,鸭子看见了,就嘶哑着嗓子吼我们,公鸡和大鹅跑过来啄我们,母猪也在圈里耸着鼻子朝我们哼哼。我们从一棵树飞到另一颗树,给他们唱歌,跟他们讲森林的故事和山野的传说,和我们每天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到了第三天,他们就与我们成了朋友,有的还想跟我们一起上山,但被主人发现抓了回去。”高智晟睁开眼睛,看着兹由和鸟儿们一起飞向山脚下的村庄,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接下来的几天,他停止了写作,整日在山顶绕着圈子踱步,紧缩的眉头下露出忧郁的眼神。到了第三天傍晚,兹由回巢时发现他依在一棵树上,看着前方,满脸的泪痕。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落到他的肩上,小心地用喙啄着他后颈的绒毛。“我知道怎么办了。但这也意味着我俩将从此浪迹天涯,我们要走遍每一个山林,认识所有的家禽。你愿意吗?”猫头鹰没有说话,只是用头使劲地蹭着他的脸颊。

第二天傍晚,高智晟把所有的手稿撕成碎片,然后一张一张地塞进树洞里,他对着树洞深深地鞠了一躬,乘着暮色,同兹由下了山。此后的每一天,他和兹由辗转于不同的山林,去往不同的村庄。白天,兹由带着刚结识的山鸟们去同家畜们玩耍说话,晚上,高智晟会拿着传单挨家挨户地散发,它们被塞进门缝、窗户甚至茅厕里。在每一个山林,他们最多只呆三日,所以,不能有任何地懈怠。“你的寿命比我长,我在想,以这样的进度,还没有完成目标,我可能就要先你而去了。”有一天在去往新山林的路上,猫头鹰忧伤地说,“我在想要不要找一个继任者。”高智晟用手抚摸了一下兹由的脑袋,“我也会死的,而且可能走在你的前面,那时也许我们只走了广袤国土的一小部分,但我坚信,一定会有人悟出同样的道理,走上这条道路。他们会继续我们的使命,直到任务完成。”

这一天,他们来到了邻省的一条山脉,天快要黑定了,兹由还没有回来,其他的各色鸟儿已经停止了鸣叫,在各自的窝巢里开始打盹休息。高智晟有些焦虑,他决定下山寻找。快到山下的村庄时,他发现一盏微弱的亮光在远处慢慢地向这边移动。他赶紧躲到树后,屏住呼吸,等着来人过去。然而,灯光在树边停住了,接着他听见兹由叫了一声,他稍稍探出头,发现兹由正站在一个人的左肩上,右边站着一只鹦鹉,来人用手中的电筒照着兹由,不明白它为什么鸣叫。兹由又叫了一声,来人把电筒照向树后,“你是高先生吗?”她小声地问,“我叫张展,我家鹦鹉是兹由的好朋友。”高智晟走了出来,让兹由站到自己的肩上。他听说过张展的大名,虽然以前并无交往,但知道她曾是一名公民记者,因为争取合法权益而被关押数次。“听说你出狱了,我到处找你,要不是见到兹由,我怎么会知道你住在这片深山老林里呢?”原来,在高智晟入狱期间,她曾去探望却被狱警拒绝,在高墙外徘徊时,看见了兹由,知道这正是往日与高智晟形影不离的猫头鹰,他的朋友们还曾为它写过一些文章和诗歌。没想到在寻找的路上,竟然看见了它。

两人在山上彻夜长谈,聊到了独立思想生存的艰难,说起了同道们的绝望,欣慰的是,他们都觉得以大众的愚昧无知作为放弃抵抗和冷眼旁观的理由,只会助纣为虐。“我想加入你的计划。兹由现在做的,我的鹦鹉福瑞趸都能做到。李翘楚还在狱中,她的苍鹰卢梭暂时寄养在我的老家,我也可以带着它一起参加。还有耿潇楠、高瑜、许志永、滕彪,等等,我都可以联系他们,把这个计划分享给他们,让他们带着自己的宠物鸟一起走进山河,踏遍城镇,亲近每一只飞翔的鸟儿,认识每一个家养的牲畜。我们三年后相见。”

三年的时光在高智晟的眼中转瞬即逝。每一个夜晚,他都在不同的村庄里奔跑,每一次阴晴圆缺,他都在相似的山峦间周转。兹由说,我们已经联络了千万只家畜,福瑞趸和其他鸟儿也已经飞遍了剩余的省份。是时候发出信号了。这几天,高智晟也在想这个问题。在发传单时,虽然是夜间,他已经感觉到了民生的艰难,人们在煎熬里度日如年。喜鹊那边怎么样?他问。兹由摇了摇头:他们都聚集在老大门口的树上,个个被喂养得已经飞不起来了,每天只能趴在那儿唱同样的赞歌。老大现在足不出户,借口是大门、台阶和出行的地面密布着厚厚的鸟粪,简直难以下足,实际上他沉迷于喜鹊的报喜声和吹捧,整日醉醺醺的,根本无法行走。高智晟点了点头:看来变革的时机到了。

隔日清晨,城镇和乡村的居民们被震天的鸟鸣声惊醒。他们打开门,发现天空已经被各色飞禽遮蔽得暗无天日,他们在空中盘旋,大声地鸣叫,而每家每户的鸡鸭、猪鹅和宠物乃至蹒跚学步的孩子都显得极其烦躁,主人刚刚打开一条门缝,他们就冲了出去,争先恐后地向大路跑去。所有人都大呼小叫地跟着奔跑,想要把他们赶回去,但根本跟不上那些家畜和宠物的脚步。很快,每一个城市都塞满了从农村里跑来的各种动物,还有它们自己曾经疼爱的宠物,他们聚集到一起,又跟着空中的飞鸟沿着高速公路向皇宫进发。

老大的案头堆满了告急电报,所有的电文都出奇地一致:“贱民们正追着他们的家畜和宠物往京城聚集,交通、生产和商业均已瘫痪。遮天蔽日的飞鸟导致空中力量无法启用,维稳武装无法加以阻止或镇压。”刚刚踏着鸟粪匆匆赶来的大臣们个个露出惊恐之色,因为他们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到了空中的刺耳鸣叫,并感受到了地面的剧烈颤抖。“这些家伙又玩着花样索要维稳经费来了。”老大说,“他们说所有的鸟儿都在造反,可是喜鹊明明还在窗外歌唱嘛。把经费拨给这些欺骗圣上、贪得无厌的家伙,还不如拿去多买些虫子赏给这些喜鹊吃呢。”忽然,外面的喜鹊停止了歌唱,像发了神经一般前仆后继地扑向窗户,顿时,玻璃上血流成河。“快把窗帘拉上!快把窗帘拉上!”老大瘫坐在椅子上,用颤抖的手指着窗子叫道。但没有人上前,因为他们都听见了如雷的叫声自远而近,很快一支由猫头鹰、鹦鹉和苍鹰带领着的先遣鸟队出现在窗前,将外面的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紧接着,地板开始抖动起来,会议桌和高背椅像是魔术师手中的皮球一般跳起舞来。“我的权杖!”老大的叫声里充满了恐惧和贪婪,他在抖动的地板上奋力地爬着,努力想要平衡住身子站立起来。终于,他抓到了悬挂在龙椅上方的权杖,将它紧紧地抱在怀中,好像这根金光闪闪的棍子可以保他不死。六个小矮人,也就是他的顾命大臣见状,也猛扑过来,想要把它抓到自己的怀里。他们随着地板的抖动滚来滚去,你抢我夺。老大一边护着权杖,一边痛哭流涕地咒骂:“你们这些走狗!平时对我低三下四、阿谀奉承,到了共患难的紧要关头,却倒打一耙,想要我的命!你们不得好死!”当家畜、宠物和飞鸟的大部队终于赶到皇宫、把会议室围得水泄不通时,老大和六个小矮人仍然在互相撕扯,他们谁也不肯松手,就听“咔嚓”两声,权杖断为三截。伴随着这两声脆响的,是动物们更大的聒噪声。他们从大门、从窗户、甚至从通风口涌了进来。七个人吓得丢掉断裂的权杖,双手抱头,钻到桌子下,打开暗道的机关,钻了进去。猫头鹰兹由捡起权杖的碎片,也跟着进了地下通道,鹦鹉福瑞趸和苍鹰卢梭则用尖喙啄开保险柜,将里面的珠宝和机密文件一起扒拉了出来。

暗道一直通到皇宫外的山上,七个亡命徒忍受着后脑被啄的疼痛,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洞口,却发现外面人山人海,喊声震天,同皇宫里的情形并无二致。那些原本只想把家畜或宠物抓回家的百姓进了皇宫,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辛苦一生,却难得温饱,看着里面富丽堂皇、穷奢极欲的陈设和珠宝,读着手中的密件,他们方才明白,此前所有的教育和宣传都是谎言,原来皇家才是真正的卖国贼,是为了权力和金钱而不惜杀人越货的强盗。民众个个怒不可遏,开始了大肆地破坏。而那些挤在宫外、正懊恼于不能进入红墙的百姓,早已听清了宫内百姓的呼喊,明白了世世代代都受到了愚弄和压榨,此时看见往日只能在电视里见到的弄权者从地洞里爬了出来,便一拥而上,将这几个曾经骑在国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所谓公仆打了个半死。同时,福瑞趸和卢梭不时从洞口的天空俯冲下来,用锐利的爪子和尖喙将这几个祸国的害虫抓得面目全非、啄得嗷嗷尖叫。其他鸟儿和家畜也如法炮制,一眨眼的功夫,便将几个人踩成了肉泥,又从空中丢下粪便,将这摊肉泥埋了起来。

“我还记得暴君和他的帮凶在动物革命中丧生之后,你在皇宫外对着聚集的民众和赶来的卫队慷慨激昂的演说。” 张展看见高智晟一直看着窗外沉默不语,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当年的斗争,“那时候,你理智而又自信,冷静却富有激情,很快赢得了民众的信任,劝说军队放下了武器,避免了同是被压迫和被利用者之间的内斗。”

是啊,那时候自己从未失去过信心,虽然有时候也很沮丧,但始终坚信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我们这个民族总会跟上时代的脚步,融入人类文明的大家庭。他想起自己一边演说一边高举着断裂的权杖,告诉民众,这三截棍子预示着权力的分立与制衡,将在选举后被分别授予这些权力的代表。

“你在演说中告诉民众,在专制独裁的地方,政府与国家无异,它们必将灭亡;而在自由民主的社会,国家与祖国相等,它们趋于永恒。”张展继续说,“现在,又到了生存与死亡的关头,地球与家园能否共存,就取决于你了。”

高智晟回过头来,松开抱紧的双臂,“我当年说,谎言和暴力是极权统治的两大支柱,只有真诚和协商才能护卫自由和民主,对于现在威胁到我们生存的未知文明,我觉得这或许依然适用。”

“我相信。你既然有此信念,就一定能够做到。”张展说。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地球上说着不同语言的人都收到了同样的信息,这说明他们的信息并不是语言或声音,而是心灵的意会,或许是一种意念,这为我们与他们沟通提供了线索,因为真诚就是一种心态或意念,而不是作秀的姿势,更不是挂在嘴边的谎言。”

“我们凡人的观念往往不是来自屁股,就是来自大脑,前者是利益,后者是认知。假如外星人也是如此,我们肯定没有他们想要的利益,你将如何用意念改变他们的认知呢?”

车在一所警卫森严的房子前停了下来,管家下车打开后门。“没有一只鸟儿有双眼皮,但我们都觉得他们很美。我们在外星人的眼中或许就是一些鸟儿。他们发出毁灭警告并将虫洞设计在星系之间,就说明了他们具有真诚的良善,这与我们人类是相通的。”高智晟握了握张展的手,作最后的道别,“我们现在的挑战是如何与他们真人接触并沟通,发出警告的肯定是他们的无人飞船先遣部队,或者是紧随其后的机器人船队,发展出这个文明的外星人真身应当是在虫洞波扫清了道路之后,才会到来,那时我们的星系已经面目全非了。我们几个诺亚水手将会乘坐量子飞船逆向飞行,尽量接近虫洞波的源头,这样才能与他们发生意念的沟通。祝我们好运!”

张展没有说话,用力地握着高智晟的双手,她从昔日战友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当年的坚定和自信。在动物革命中,我们找到了与鸟儿们的交流之道,此次使命,作为外星文明眼中的鸟儿,你一定会找到同样的沟通之途,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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