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青岛乃至全国的局势越来越动荡,到了这年的阳历年底,日本军渡过黄河,顺势占领了省府济南,同时,日军宣布封锁青岛的海上交通,并沿胶济铁路向东推进。
这日晚上,永泰里的老邻居们聚在南屋叔家拉呱。婆娘们个个没了兴致,见了面儿,讪笑打趣的气焰短了许多,就连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寻常话题也没人愿意再提起,她们紧挨着坐炕上不吱声,大一点的孩子们都被赶到邻居家玩去了,小不点儿们则被娘捂在怀里,或睡觉、或吃奶。几个当家的男人围坐在炕前的小桌边,七嘴八舌地议论,婆娘们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嘴,或者相互间小声议论一下。
南屋叔年岁数大,又一向是个老好人,谁家婆媳、夫妻吵嘴打架了,邻里间闹个纠纷什么的,只要他肯出面,事情保管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他劝架从不论谁对谁错,上来就先理论一通君臣父子、上下尊卑之类的道理,管人家爱不爱听,一说就是半天不住嘴,弄得人家打老婆、骂媳妇的人,羞臊得只顾听他教训去了,倒先忘了自个儿肚子里的委屈。
南屋叔道:“小日本儿这是瞅准了咱中国人人心不齐的短处。先着几年前他们就占去了东三省,一直霸到了现在,谁也看不出他们想要归还的意思,依我看,日本人尝到了甜头,这次八成胃口更大了些。中央政府到现在了,迟迟也没见拿出个什么像样的主张来,韩主席(国民政府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统据山东这些年来,不管旱涝虫灾、荒年歉年,饷粮照吃、税银照收,响应政府清剿共匪积极得很,可遇见了日本人,怎么手里的枪炮倒成了烧火棍子?竟然连个响都没放就撤退了,山东这一失守,接下来就是整个华东、整个中国都要沦陷。”
锔锅补碗的老张道:“不要说那韩主席存着保存实力的私心,就是中央政府,不也是因为惧怕日本军,才迁都到了重庆?泱泱大国,这算怎么子一回事儿?!”
二哥点上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混着煤油灯发出的焦油味儿,还有男人们身上的汗味儿,屋里的空气带上了些许呛人的味道,凝重得让人没法心情平静。
二哥抽着、听着,心里分析着。这当口,他没法儿不沉着,就是心里慌张,至少脸上也要显得沉着,一屋子的婆娘都在听着,男人们要是先乱了阵脚,让她们这些个妇道人家怎么办?
二哥抽完了一袋烟,终于开腔:“小家有小家的不易,大家也有大家的难为。政府迁到重庆,我是完全赞成的。咱得认,日本军的枪炮厉害,如今打仗不似义和拳那会儿了,凭借的不是人海战术。沪淞之战怎样?上海还不是照样沦陷了?咱这青岛港眼看着也快不保了,与其一下子折损了精锐,我倒觉着,不如从长计议。留着政府,平民百姓心中,那就是个皇上,只要皇上还在,朝廷、国家,还有人心就不会垮,终归有一天咱们还会赶走小日本儿的。”
南屋叔道:“话这么说倒也不错,只是,沈市长(青岛市长沈鸿烈)派人一气炸了九个日资大厂子,日军即使不破城,市民们的生活往后怎么熬?他让人在航道上沉了七艘军舰、五艘小火轮,依我看,这些举动能有多少作为还很难说,咱这青岛港,水路、铁路发达,离着日本国又近,日军若是占稳了青岛,往前看,整个鲁豫,乃至华北、华东都在掌中,往后看,从青岛港来回运输人口、物资也便利,所以我说,日本人侵占青岛港是早晚的事情。”
老张点头附和:“兽军现在嚣张得很,饿着肚子的狼,到了嘴边的肉怎肯轻易放过?”
南屋婶子插嘴:“秋后那阵子,沈市长允许日本人撤侨就生生走错了一步好棋,押着那两万日侨在手里,日本人再狠,总不能拿着本国人的性命开玩笑吧?”
南屋叔回头斥她:“你个婆娘家能有什么见识?!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我堂堂礼仪之邦,岂肯拿着妇孺做挡箭牌?!”
南屋婶子被他训斥得觉着没有颜面,便红着脸不再开腔。
南屋叔的大儿子瑞雪,二十几岁,生得五大三粗,身板结实,他在铁铺打铁,带俩徒弟。他道:“日本人开的金江洋行被砸,市长竟派海军陆战队去弹压,死伤了那么多人,这会儿,日本鬼子还没踪影,他倒率军先撤了,这又怎么说?!”
“啊?你这是听谁说的?”南屋叔一愣,虽然料到了青岛港必失,可事情真要临到眼前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慌乱,婆娘们更是掩不住情绪,小声议论起来,不知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二哥忙问:“消息可靠?”
瑞雪道:“我是听积厚里的李先生说的,报上都登了,街上也早就有人传了,怎么,你们还没听说?”
他这话又引来婆娘们一阵紧张的嘀咕。老张把拳头往桌上猛地一捶,道:“妈的,日本鬼子已经骑咱脖子上拉屎撒尿了。”他冷不丁地来这么一下子,振得桌上的杯子直颤,惊得婆娘们也住了嘴。
南屋叔的二儿子丰年,提着壶开水过来给大伙续茶水,插嘴道:“李先生还说,日本鬼子前不久破了南京城,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做。”
瑞雪两手紧握在怀前,不停地挤压指头关节,弄出些“咯吧咯吧”的响声来,因为生气,脸涨得发红发亮,他猛地站起身来,骂道:“我日他娘的日本鬼子的先人!”
****** ****** ******
瑞雪已经几晚上没有睡好觉了,他的心就象是块待锻打的铁料,被放在了铁墩上,日本鬼子就是把铁锤,一下一下在反复击打着这块铁。他想好了,人活一辈子,有长有短,可断断不能缺了的是骨气。他要离家去抗日,去打日本鬼子。
瑞雪偷偷叫住了丰年,哥儿俩院子里的僻静处说话:“二弟,我要出城去,明儿个一早就走。”
丰年不待他说完,急问:“你干啥去?兵荒马乱的日子,你要去哪儿?”
瑞雪摇了摇头,道:“我要去参加抵抗组织,趁着鬼子还没进城,我得赶紧走。我也不知要去哪里,反正,不管是国军、共军,还是土匪,谁打日本鬼子我就跟谁走,打死一个鬼子够本儿,打死两个我赚一个。咱们活得要有骨气,我就是死了,做的也是个中国的鬼,强其在日本人的裤裆下赖活着。”
丰年有些吃惊,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走了,咱家怎么办?”
瑞雪道:“国都亡了,还有什么家?!”
想到这大概是生离死别,丰年“呜呜”哭起来,瑞雪拍拍丰年的肩膀,安慰他道:“若我命大,咱兄弟日后总有相见的日子,等打退了日本鬼子我就回来。”
丰年止住了哭,央他:“大哥,带上我,我也要跟你一起打他娘的日本鬼子去。”
瑞雪拒绝:“不行!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爹娘老了,不能养了俩儿子,到老了连一个也指望不上,你让我怎么忍心?”
丰年嗫嚅着:“那,嫂子呢?她,她怎么办?”
瑞雪低头不语,丰年又道:“嫂子这么年轻,你竟忍心让她守活寡么?”
瑞雪从怀里掏出两张折叠得皱巴的纸来,递给丰年:“我托李先生帮忙给写了一封休书,她回娘家也好,改嫁也好,随她,我毫无怨言,噢,还有一封是我给爹娘留的话。”
丰年急了,道:“大嫂除了脾气急躁些,这些年来并无什么过错,你不能因为她没有开怀便休了她,这不是爹娘教咱的做人道理啊。”
说起这些来,瑞雪不禁理屈气短,他低着头,用鞋尖儿使劲儿搓着地上的土,小声道:“二弟,你别说了,不是她的错。”
丰年见他不改心意,就又问:“若是打败了日本鬼子,你,还有嫂子,怎么办?”
瑞雪道:“我就没打算生着回来!”
丰年心里难受,不吱声,瑞雪沉默了片刻,又小声道:“真有那么一天,她若还没改嫁,我便八抬大轿、三媒六证重新迎娶她。”
“嫂子性情刚烈,必不肯甘休。”丰年觉着喉头梗塞,说不下去了。
“我心意已绝,她见了此休书,必然恨我入骨。”
丰年索性嘤嘤哭起来,瑞雪斥他道:“哭什么哭?!你都十六了,好歹也算是个汉子了,怎么能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动不动就抹鼻涕。”
丰年抽泣:“哥,你没孩子,可我连婆娘还没有呢,还是,让我去吧。”
瑞雪拍拍他的肩头,道:“‘不孝为三、无后为大’,老王家还要靠你来传宗接代呢,我这番出去打日本鬼子,还不是为了咱们的子孙后代能活得像个人?无论如何,你得想法儿多多生养,我就是死了,也会开心的。”
“大哥——”
丰年叫了一声,便伤心得愈发哭个不停,瑞雪又好言劝他:“打日本鬼子容易些,横竖不就是豁出去一条命?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更不易。拚力气你比不过我,我一个能顶你俩。再者说了,我大,当然我得先挑拣,容易的归我做。”
第二天晚上,吃过了晚饭,丰年跟爹娘、嫂子把这事儿一说,南屋婶子顿时哭成了个泪人儿,她一边痛骂瑞雪没良心,一边还得安慰瑞雪媳妇。
南屋叔守在门口蹲着,不吱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旱烟,听着婆娘的恸哭叫骂,心被揪得难受。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快去把儿子给我找回来啊!就数你爷儿俩能耐,啊?!全中国那么多人,打日本鬼子还差了他一个?!”
“关我屁事?!”南屋叔忍不住回她一嘴。
“你成天给他灌些狗屁猫尿,他离家出走,不是你撺掇的,还能赖哪个?!”
南屋叔猛抽了一口烟,道:“要我说,大的走得对,二的也该去!”
闻听此言,南屋婶子感觉跟天塌地陷了一般,她揪拉自己的头发,继而又使劲撕扯袄领前襟,嘶哑着嗓子“嗷嗷”嚎哭起来,她哭得地动山摇,家里的煤油灯发出的昏暗灯光,好似也被她的哭喊声给震得忽明忽暗地飘曳。
南屋叔又道:“老大这是有骨气,值!”
南屋婶子一边用手指头戳点着他,一边哭骂:“天哪,老天爷呀,你想让我断子绝孙啊,倒不如让我先死了去,你们爷儿几个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没人拦着阻着。啊,啊啊,都走哇,连你个老不死的也一起走,到时我给你们爷儿几个收尸送葬。”
南屋叔猛地站起身来,怒斥她:“儿子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南屋婶子冲过去,揪着南屋叔的衣服,哭喊着捶打他:“你还我儿子,我跟你拚了。”
要在平时,南屋叔教训婆娘从不动手,摆出道理来,由不得她不服,可此时,这婆娘不见了长子,痛心疾首,此情可谅,他便由着她撒泼,不想开口。
丰年去元福嫂家喊了橱嫚过来,她先帮忙念了瑞雪留给爹娘的一封书信,无非是表达他的歉意,说了些“难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国家有难之际,忠孝不能两全”之类的话,南屋婶子听了,心里愈发难受,只是不停地,一阵高过一阵地嚎哭。
待南屋婶子稍稍安静了下来,橱嫚又念了那封休书,书曰:“立书人王瑞雪,于民国二十一年春娶妻谭氏。谭氏至今无子,正合七出之首条,亦合三不去,但念及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立此休书,将其退回本宗,任其改婚,永无争执。但恐日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后面是瑞雪的掌印,以及立约日期。
那谭氏默不作声,眼里无有一滴泪水,只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他一句:要死你就去死,来世我与你地下再做分晓!
注:中国古代用于休妻的“七出”(七个条件)是:一无子,二淫,三不顺父母,四口多言,五盗窃,六妒忌,七上恶疾。“三不去”是对“七出”的限制:一是有所取无所归(娘家无人),二是与更三年丧(与丈夫守孝期间),三是前贫贱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