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流機場
作者： 華西車城
最近一次返鄉， 聽說市政府有宏偉規劃， 新建天府國際機場的消息， 引起了我的注意。位於簡陽縣境的天府機場， 勢必淘汰我心中的雙流國際機場。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 直到近幾年， 家鄉的雙流機場， 一直扮演著牽繫成都娃兒， 鄉情紐帶的角色。雙流機場， 是我青春離家老回訪的支點， 估計現代化的天府新港， 無論如何也取代不了它的地位。
天府國際機場
這支點， 就是位於成都西南， 距離市中心約十六公里的民國小縣城， 雙流。說雙流縣小， 是因為它比更有名的華陽和成都兩縣都小的原故。
歷史上富饒的川西平原， 其核心是如今的成都市。成都市其實當年， 是由成都縣與華陽縣的一部分構成。成都東南大部轄區屬於華陽縣， 我們久居的鬧市春熙路， 和周圍的繁華地段， 都是華陽地界。母親老家就在華陽中興場， 也就是華陽鎮。外祖父家族與如今的成都， 有著財產、人事等諸多千絲萬縷之牽繫， 如果說母親是華陽人， 我則可算半個華陽人。
成都建市， 掠去了華陽市區的土地。華陽縣撤銷， 雙流才趁火華陽其餘土地， 走上歷史舞台。
成都縣與華陽縣
抗戰全面爆發後， 武漢失守前， 重慶成為國民政府的陪都。四川成為正面戰場之外， 中國政治、軍事、財政、經濟的中心， 和支援前線的後方主要基地。雙流、華陽地處成都平原東南邊緣， 自然條件優越， 出產豐富， 交通便利， 是成都的東南門戶， 成為抗戰中， 四川這個基地的腹心地帶。
日軍夢想摧毀抗日大後方， 對四川一百多個市縣進行了狂轟濫炸。 “陪都”重慶， 損失最為慘重， 省政府所在地成都， 居第二位。雙流、華陽環繞成都東南， 又是重要的抗戰兵員、軍需物資補給和抗戰經費籌集地之一， 也屢遭日寇飛機轟炸。
一九三八年秋末冬初， 在美國援助下， 抗日大後方要興建用於對日作戰的飛機場。國民黨雙流縣政府下了撤遷令， 所劃機場範圍內之農戶立即搬遷， 地方保甲奉令執行。對搬遷的農戶， 政府根據田畝面積、莊家種類、土壤情況發給青苗補助費、土地費和搬遷費等。雙桂寺一帶， 搬遷工作完成後不久， 國民黨空軍軍士學校測量人員開始測繪、拆遷工作。當時， 修建雙桂寺機場， 被列為緊急國防工程， 由國民黨航空委員會負責技術， 國民黨四川省政府直接領導， 調集了簡陽、金堂、廣漢、德陽、雙流等十多個縣的民工， 二十餘萬人參與修建。
美軍顧問與民工
“珍珠港事件”後， 一九四三年以來， 美國以大量空軍支援中國。擬定從成都地區的基地起飛， 轟炸日本本土， 雙桂寺機場也被列為基地機場之一。機場撥交美軍使用， 建立美空軍基地， 為起降美軍B-29 “空中堡壘”， 一九四四年機場擴建。
當時沒有任何現代化機械設備， 幾十萬四川民工， 絕大部分根本不知飛機為何物。完全依靠雙手和人力， 使用鋤頭、籮筐、背篼、鐵鎚、雞公車、石碾子等原始簡陋工具， 碾壓出現代化的機場跑道， 修建起了現代化的大型軍用機場。
作為成都雙流國際機場的前身， 雙流雙桂寺機場， 在抗戰時期可謂大名鼎鼎。這裡， 曾是抗戰時期大西南最大的空軍基地， 先後駐紮過國民黨空軍、捷克空軍和美國空軍。八十年前， 一批批戰機從這片土地上頻繁起降， 機上人員並非普通乘客， 他們是成都的空中衛士。其間， 很多中國空軍在同侵華日軍的殊死搏鬥中， 獻出了寶貴生命。
一九四五年抗戰之後， 成都周邊地區， 遺留下的眾多二戰成果， 當飛機場莫屬。
除了並非最大的雙流雙桂寺， 還有劉文輝始建的新津機場， 成都太平寺， 雙流彭鎮， 雙流姐兒堰， 雙流馬家寺， 成都鳳凰山， 溫江黃田壩， 邛崍桑園， 彭山崇寧和廣漢等眾多機場。同時因為國軍空軍驅逐機總隊第三、第四、第五大隊駐紮， 加上美國陸軍航空兵第二十航空隊第五十八重型轟炸機聯隊的B-29轟炸機機隊， 陸續進駐這些機場。美國援華空軍指揮部所， 還設在新津機場。
早年國軍空軍軍士學校在成都成立， 依靠太平寺機場、雙桂寺機場和新津機場， 提供了實習飛行基地。初級飛行教練在太平寺機場， 中級飛行教練在雙桂寺機場， 高級飛行教練在新津機場。成都空軍軍士學校在抗戰期間， 培養了大量中國空軍戰時急需的空軍人才。
這些二戰產物， 無一例外， 悉數軍用機場， 加上航空、通訊設施和技術人員， 雙流及成都周邊， 自然成為中國的航空重鎮。
空中堡壘 B-29
一九四九年以後， 成都周邊的軍用機場， 均成為人民解放軍的基地。兩航起義人員， 從香港帶飛機降落大陸， 促使中國民用航空起步。一九五六年， 空軍將雙桂機場劃歸民用， 改名雙流機場， 成都也有了民航局。羊市街附近的成都民航局宿舍內就住有我朋友一家人， 她父親就是兩航起義人員， 離開了廣東老家， 一直服務於成都民航局。
我們的印像中雙流機場， 是全國僅次於首都、虹橋和白雲的第四大機場。中國最重要的八大機場之一， 也是中國西南地區的航空樞紐。因為其重要， 雖然是民用機場， 但常年都在人民解放軍的軍事管制之下， 一般閒雜人等是不能隨便進入的。
記得七十年代初期， 飛機場算是高檔去處。口香糖、鑰匙鏈，只要印上中國民航標誌， 立刻高大上。我們一夥兒時的朋友， 有照相的愛好。有人認識機場駐軍的黃班長， 於是騎上洋馬兒， 我們遠足雙流， 照飛機，照武器， 這些男孩子最喜歡的東西。當然， 候機樓前， 偶爾發現的奔馳轎車也逃不過我們的鏡頭。
生平第一次接觸武器， 就在雙流機場周圍的菜地裡。五四、七九、四零、RPD、AK47， 可謂十八般兵器， 樣樣愛不釋手。黃班長是外地人， 他們這個班， 駐雙流的任務是守油庫。煙火重地， 人員稀少， 像我們這般舞槍弄棍的， 決不可能在候機樓附近。我們那時喜歡搞攝影， 拍攝、沖洗、放大全套服務， 他們大都是些農村兵， 能有幾張放大的照片寄回家也是難得。我們則會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飛機和武器， 當時不懂， 現在知道， 這就是時髦的雙贏。
玩 RPD
一九七六年， 兒童節剛過， 沒有國家元首的中國。只有頭頂中共中央主席， 國務院總理兩項桂冠的英明領袖， 華國鋒，可算實際的國家元首。他率領阿沛阿旺晉美副委員長， 喬冠華部長， 還有省革委主任趙紫陽， 成都軍區司令員劉興元等人眾， 親臨雙流機場接機， 迎接尼泊爾國王。外交格調之高， 今非昔比。彈丸鄰邦尼泊爾王國， 年輕的哈佛畢業生比蘭德拉陛下及眾多隨行親王、公主、王公大臣們， 受寵若驚， 紅色中國， 鮮香成都如此熱情。
雙流機場正式歡迎儀式之後， 儀仗車隊一溜煙穿過雙流田園， 一過火車南站， 頓時一片歡樂海洋。夾道歡迎的市民和兒童， 手舞彩旗，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事前作為政治任務反复練習過的動作與口號， 瀰漫於人民南路上空， 此起彼伏， 直至萬歲展覽館門前。寬闊的成都大道示人之後， 轎車們迅速穿過東華門， 轉入新華路， 向溫江金牛壩飛馳而去， 將還未收攤的市民們， 遠遠扔下……
通常這類儀式， 只在新聞簡報上看過， 全部發生在首都北京。偶爾也在上海， 再不濟， 也得是廣州。成都完全不夠資格， 所以說， 成都人民有緣參與國事活動， 當感謝成都近鄰尼泊爾王族和英明領袖華主席。
英明領袖華主席在成都
那時正在高級中學學習， 自然不像一般“人口”站在人山人海中呼悠國王陛下幾句口號。我們這群人， 參加國事活動， 負責維持秩序的工作叫“執勤”。名正言順， 統統被當特種兵一回， 成都民兵。
我的胸章 - 成都民兵
八十年代， 再去雙流機場， 則是全新體驗。這次是正兒八經， 來坐飛機的， 出公差。當年， 中央和地方的各級事業單位， 有一定級別領導， 才能坐飛機出差。這是王八屁股-“龜腚”。鬼使神差， 院領導居然批准我這小民乘飛機出差。單位開了證明， 在北新街民航售票處購票， 據說是裝備了飛機發動機的民航專車， 早晨在此接客， 送大家下鄉去雙流乘機。
首航成都昆明之旅， 俄製伊爾十四， 提心吊膽， 翱翔藍天， 飛越雲貴高原， 人生無數飛行， 這是初次。飛機票價四十九元人民幣， 已經不是我們全月薪水所能承受， 為了應付財務科的盤查， 需要院長批准的要求也就不過分了。再次飛行新疆之旅， 升級成英式三叉戟， 三小時飛行， 抵過乘火車的同事三日漫長西域行。只是當心別飛太遠， 千萬別過溫都爾汗。
雙流有個候機樓， 只是供人們稍歇之處。樓下停機坪所乘班機， 皆在露天候客。那時根本沒人知道封閉通道是何東西。登上懸梯的那一刻， 雖然一望無際的， 是成都市民的蔬菜田， 還是有舷梯上揮手一招的衝動， 儼然大人物一般。
雙流機場國際候機廳， “國際”二字， 變得名副其實， 是在一九九一年。這一年， 我離開了家鄉成都， 遠赴重洋， 經香港赴美插洋隊， 去到前途未撲的遠方。當日的雙流出行， 前來送行的親戚朋友就在此地一一話別。這種出遠門不確定因素很多， 遙遠的西方神秘莫測， 何時再相會誰也說不清。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 一架港龍航空的波音七零七， 緩緩滑離成都雙流機場停機坪。我透過舷窗， 眼望雙流機場塔台， 慢慢遠離。飛機終於站在了跑道盡頭， 它喘了口氣， 鼓足力量， 發出一聲雷鳴般巨吼， 昂首直衝雲霄， 像是要將我從這裡連根拔起。噴氣飛機引擎留下一條淡淡的尾氣痕跡， 毫無力量， 但試圖要頑強地繫住雙流和我的心。腳下的華陽， 腳下的成都， 越來越遠， 越來越小， 須臾便消失在厚厚的雲層之下。七零七就這麼帶著我， 離開了生我養我三十多年的故土。
離家一剎那 - 港龍航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