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九十七章 上海-北京-2004年 2 往事

来源: 2023-03-12 16:32:52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Pia一到家,就急忙打开大行李箱,给妈妈和姥姥“献宝”。看着她带来的维生素、止痛药、关节润滑药、西洋参、冬虫夏草......夏露笑女儿是个药贩子。另外还有不少礼物,都是Pia和Chris去挑的。Mat还特别给夏露买了一本书,介绍南美洲的各种“肉肉植物”,夏露爱不释手。Chris看见Frank用的腕式血压计很小巧轻便,就给姥姥也买了一个。这个礼物算是送到姥姥心坎里了。她点头笑纳,说:“这孩子还挺细心的。”

        天,姥姥居然表扬了Chris!Pia赶紧讲了Chris帮了大忙,要不然自己可是不会带孩子。她小心地看了妈妈一眼,发现她对于Pia给刘巧兮带孩子没有她想象的反应那么大。姥姥听着Chris哄孩子的事情,也慈眉善目的。Pia看出来了,姥姥这一关其实已经被敲开了一扇门。太好了,她在心里欢呼。

        “姥姥,妈妈,今年夏天回美国避暑吧?旧金山湾区多舒服啊。而且,Chris说,他会请几天假,咱们一起去夏威夷玩儿,好吗?”

        “你们俩带着我们两个老太太去玩?”姥姥笑了。夏露抗议道:“妈,我怎么就老太太啦?你都不算呢。不过哈,我不去。我有安排。”

        “安排?”Pia惊讶地问。

        “对。我和你周伯伯一起搞的书快要出版了。很多工作要做呢。”夏露笑起来,脸上是健康的红晕。

        “妈,太好了。我真为你们高兴。”Pia本想多问几句,但是不清楚妈妈到底跟姥姥汇报了多少,于是闭嘴,偷偷地冲着妈妈挤了挤眼睛。

        Pia知道妈妈这一段时间和周伯伯走得挺近的。他们俩在一起写一本有关“肉肉”品种分类和养殖方法的书。妈妈帮助校对,扫描周伯伯的画,也帮着把文字翻译成了英文。没想到,居然有新加坡的出版社看上了。妈妈看起来长胖了一点。听姥姥讲,妈妈现在可爱臭美呢,也开始注意锻炼身体了。Pia估计姥姥其实也嗅出了一点点味道,只不过没有点破。

        人生的缘分真的奇怪啊。当初Pia闷闷不乐的时候,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周老板,却拯救了濒临严重抑郁症的妈妈。其实想想,如果姥爷当年不是那么喜欢养花,不是鲜花市场的常客的话,妈妈这段情缘也就没了。看来是天意,或者应该确切地说,是姥爷在天堂里保佑着自己的女儿吧。

        姥姥和妈妈给Pia做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尤其是一碗排骨番茄肉丝面,让Pia吃得都要掉眼泪了。她虽然自己也会煮菜,但怎么也煮不出姥姥和妈妈的味道。那种家的味道,真的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无法取代的吧。

        吃饱喝足,Pia眼皮打架,给Chris匆匆发了MSN打招呼,就钻进了被子呼呼大睡。她一觉睡到了半夜三点,却醒了。坐在床上,Pia想起来黄老板讲的碧萱的故事,忍不住伤心。都不知道该怎么和Dusty说啊。于是,她做了个决定-----写给Dusty看。

        披上一件薄毛衣,Pia打开了电脑,给Dusty发MSN。字节一个个敲入,Pia就一点点向着往昔穿越,回到了刚刚被共产主义染红的大上海。

 

        1949年,渡江战役胜利,解放了南京;随后,上海周边很多城镇易帜,而上海的老百姓在日日枪炮声中惊恐不安。忽然,有那么一个清晨,大家发现大街小巷的廊柱下,睡满了身穿黄绿色军装的解放军。他们静悄悄地进了城,没有打扰上海人民并不清幽的梦境。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

比钢还强

向着法西斯帝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

发出万丈光芒 

        嘹亮的军歌随即代替了老上海的靡靡之音,各色人等努力适应着新社会、新中国的步伐和腔调。好多早就参加了革命的年轻人走在街头,意气风发。这其中,就有从北部解放区调回上海的章碧萱。

        当年章碧萱为了割舍情缘北上革命,眼见各地土改浪潮逐渐被血色浸透,心中充满了不解和恐惧。而一些土改干部的素质让碧萱叹为观止,其中不乏对她展开热烈追求的人。以前在上海参加地下工作,她接触到的是乔教授、钱光庭这样的人,有学问,有见解,有理想和优良的个人素质,甚至连孙志都不敢急赤白脸地想要动手抓住自己倾慕的对象,他怎么说还知进退。可是有几个土改干部,对碧萱的美貌有着毫不掩饰的垂涎,甚至动用组织力量来逼迫她就范,还美其名曰是要洗刷她出身的污点,带动她进步。

        碧萱怕了。幸好有正直的领导发现了问题,通过各种关系,在1951年底把碧萱调回了上海。如今,她成为同济医院的一名普通护士。上海毕竟是个大城市,解放军的接管工作也算是搞得不错。碧萱走在新上海的街头,忽然就放松了,激动着、自豪着,很快就有了当家作主的骄傲。只不过,在忙碌的医院和脏乱的环境里工作,让她有些不适应。但是她安慰自己,这比在乡镇搞土改,还是要好上很多层次呢。

        然而,她毕竟是富裕家庭出来的,自知身上有资产阶级的臭毛病。所以她很小心,很沉默,认真上班,小心为人。有时候碧萱感叹,要是坚持一下,也许自己能读完医学院,成为医生呢。可是眼下,想都不敢想。

        到了全国总动员,号召年轻人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时候,碧萱又一次对参加革命动了心。她实在是不喜欢护士工作,她也不喜欢周围的人。她急需换一个环境,于是她想到了参军。如果能参军,也许她的不那么光彩的阶级出身能被洗刷得干净一些?

        可是,碧萱没有被批准参军。当时给她的理由也是她的出身和在上海的地下工作没有被证实。后来有人告诉她,那一批的新兵有一部分被分配去了哈医大学医了。很多眼耳通天的人早就收到了消息,所以拼命把孩子塞进那个特殊的项目里。

        好吧,参军也不行。碧萱上班更是皮皮塌塌的,没了精神。她开始怀念小时候的生活,怀念父母妹妹在身边的日子,怀念和她家境相仿的同学和朋友。有时候她会拐到老屋前的小路上看看。那个充满童年欢笑的大宅子早就被几户人家占领了。就连自己在上海的公寓也被人占了一半。她无处可以申诉,孤身一人,只得忍着。

        自己的公寓被隔成了两套。碧萱住的其实就一间,要与一个工农干部一家合用厕所和厨房。为了不让碧萱占便宜,干部一家写了一大篇规定:何时用水,何时用浴室,何时炒小菜,每次用多久煤气...... 很快,那对夫妇有了孩子,碧萱就被浸泡在了婴儿的啼哭声里,夜夜难眠。

        不喜欢待在家里,碧萱就出门散步。南京路还是熙熙攘攘,但是调子不同以往。永安大楼上面飘着解放上海的第一面红旗,随处可见“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的标语。军人军车很多,店铺基本恢复了营业。但是章K没有了。碧萱在老店门口驻足,心中失落酸楚。

        她听闻父母双亡的惨剧,震惊心痛之余,前所未有地挂记着妹妹。年底的时候,她回余姚拜祭了父母的衣冠冢。余姚的亲戚又害怕她去分家产,又期待“早期参加革命”的碧萱拿个主意,讲讲她对局势的看法。可惜,碧萱没主意,也没看法。她的迷茫,没人明白。

        “碧芝在香港可好啊?你不打算去香港吗?”亲戚的问题让碧萱无语。她想念碧芝,但又不想和她联络。想到她和Dusty在香港双宿双栖,她就想离香港远远的。于是她回到上海,没有给余姚亲戚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很快,她搬了家,在医院的员工宿舍住下。虽然也是吵闹,但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比较容易相处。她没有想到的是,虽然那个小公寓的房产是在父母名下,很快,就因没有业主而被充了公。

        随后的几年,余姚的产业也不知怎么都到了政府手里了。当然,这些碧萱并不知道,她也不在乎,甚至是害怕沾边。她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反倒是“干净”了。

        碧萱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当年参加革命的选择,对于新中国的远景她也充满了希望。但是,她说不出的失落是觉得自己好像永远融不进那些血统纯正的进步力量。她总是那个需要被团结和帮助的人,总是那个被某双眼睛暗自监视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小心,很紧张。

        她的谨慎没能让她被组织吸收为“自己人”,但是却让她基本平安地度过了各种运动:镇压反革命、几次整风、忠诚老实政治自觉、清理中层、批判《武训传》、民主改革、文化教育战线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爱国增产节约、三反五反、反对违法乱纪、改造私营企业、公私合营、胡适思想批判、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增产节约、反右、四清......

        还有好多好多和她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运动,她都因为“透明”低调而躲了过去。直到文革开始,她没有逃过。她的出身、她的“不积极”、她的资产阶级坏毛病、她的海外关系、她说不清的地下工作经历、她对无产阶级的冷漠和嫌弃......甚至是她的美貌、她的爱干净、她保存的旗袍和私人小物件,都是原罪。

        碧萱在上海举目无亲。曾经偶然发现了还在开门营业的红鸟摄影社,遇见了以前的老板黄先生,让她觉得看见了亲人。早些年,碧萱会带着午餐,和黄先生去公园坐一坐,沉默地享受短暂的暖意。她也绕远路去红鸟拍证件照,为的就是去和黄先生打个招呼。

        黄先生最后一次见到碧萱,是1967年底,碧萱说是要拍证件照,办理新的工作单位的档案。

        “侬寻到新工作了?”黄先生问。透过镜头,他都能感叹碧萱的憔悴和哀伤。

        “嗯,扫街,扫医院厕所。”碧萱怎么也挤不出笑来。“黄先生侬多保重。我下趟再来看侬。”

        那是黄先生听到碧萱最后的一句话。连她的证件照都没来取。后来几经打听,也没有人知道碧萱的下落。他甚至去了碧萱以前工作的医院。人们告诉她,碧萱被批斗得很惨。那些人很喜欢批斗没有与任何人有任何瓜葛的被批斗者,享受那不计后果的,恣意虐待灵魂和肉体的快意。他们说,碧萱顶着被剃的阴阳头,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污迹,失踪了。

        碧萱的聪明才智,一辈子没有得以施展;碧萱的美丽善良,一辈子没有得到真情投入的呵护和回报。新中国的万丈光芒并没有给她丝毫温暖。也许有人会说,她的遭遇是因为生错了时代,投错了家庭。是吗?难道“时代”二字可以轻易为世上的邪恶和残暴脱罪吗?时代的荒谬,难道是不加约束的丑恶人性的托词吗?

        如果再有一次那样的时代,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如何保证自己不是罪恶时代的帮凶?

 

        Pia写完碧萱的故事,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无声哭泣。那个时代,那个单单让人看一眼就痛彻心扉、羞愧难当的时代,至今还有人为其辩护。像姥姥这样也受到无数冲击的人还在有的事情上为其“三缄其口”。为什么?如今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后代,能知道多少发生过的事情呢?没有清醒的反思,怎么保证不再重蹈覆辙?而历史教科书上讲的,就是事实吗?

        谁的记录是事实?谁的记录会被后人认真研习?Pia如果不是因为写故事,根本不会思考这个问题。如今她了解了,她愤怒了,她惶恐了。同时,她也对姥姥那一代人的思维有了理解和说不出的心疼。姥姥和Dusty这一辈人所经历的东西,那么激烈,那么复杂,那么让人扼腕叹息。如今他们老了,是不是不忍回望,是不是不敢诉说?

        看着MSN上的光标一闪一闪,好像是质疑、是提醒、是规劝,甚至有一点讽刺和威胁的意味。Pia把刚才写的东西复制粘帖到了自己的文件夹。然后她想了想,在MSN里一键删除了所有的文字。取而代之的,是她拍的照片和几行字:

        “Dusty,我今天看到了当年章K影楼的分店----红鸟摄影社,还在开门营业,为你拍了几张照片。我也从老板那里打听到一些碧萱的经历:她后来在上海当护士,一直单身,文革期间因为出身问题受到了打击。没人知道她最终的下落。我还拍了章K所在的老建筑、美国领事馆原本的大楼,还有生煎馒头小摊子的模样。我在上海走过了几十年前你曾经走过的路,算是和你隔空一起怀旧吧。只是希望你怀旧的时候,不要太伤心。不管怎样,你要保重自己,好好地活着。”

        发出去这条留言,Pia本来打算回去睡觉的。没想到Dusty很快回了话:

        “Pia宝贝,谢谢你!我感知痛苦的神经早就被磨得麻木了,但是今天还是有些痛。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为很多人活着的。很多人------那些流逝的生命和现今鲜活的生命。就像我要是哪天死了,也请你们好好地活着------为我活着。

        爱你,

        Grand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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