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厨房开饭了。今天的晚饭是杂面汤,算是改善伙食了。所谓杂面,是普通麦面掺上一点绿豆粉,然后做成的面条,在河北一带很流行。韩镇方定的规矩,除非晚上要行军,晚饭一律从简,而且团部跟普通士兵晚饭同吃。在他看来,八路军的供应本来就吃紧,全团两千多人如果每天晚饭都吃得饱了,又不干活,太浪费粮食。
今天的杂面汤很稀,能照见人影。韩镇方的晚饭照例是警卫员端来的。他刚喝了一口汤,韩德伍带着一个战士匆匆来报。这个战士是独立二团姜团长的通讯员,韩镇方认识。
“报告韩团长,我们团长请您明天中午会面。十万火急。”通讯员敬了个礼。他汗流浃背,想来这一路很辛苦。
韩镇方并没有起身,只是简单还了个礼,他略感诧异地接过了通讯员带来的鸡毛信,随即让韩德伍带通讯员去厨房吃饭。信封口处贴上鸡毛,是当年八路军通讯时,重要信件的一种标志。
信写得简洁明了。大意是好久不见,甚是想念。请务必在部队开拔前小聚一次,有重要事情商谈。然后是地点。落款是独立二团团长姜鹏举。韩镇方看过信后,陷入了沉思。老姜怎么知道我的部队要开拔?难道他也收到了类似的命令?他预感到事情很不简单。
第二天上午,部队集合后,周鸣伟带队出发。等部队离开了大本营,韩镇方只带了韩德伍一人随行。俩人骑上马,一路向西,朝约定地点赶来。
因为要赶时间,韩镇方不想绕道,这就要路过程家窝棚。这本是个普通的小村庄,但是附近有一股土匪,大约100来人,抗日非常积极,战力也很彪悍,最近正在接受沧州国军的整编。韩镇方想路过一下,顺便看看。韩德伍虽然担心团长的安全,但拗不过韩镇方,只好跟着。
远远望见了土匪的营寨。门口几个兵果然变成了国军的装束,寨门上也高挂了一面青天白日旗。韩镇方勒住战马,缓缓而行。看来这支部队的整编已经完成,有点可惜。过去的两个月,韩镇方也一度想整编这股匪帮,但是国军开出的物质条件是八路军比不上的,何况他的部队是独立团,没有正规部队的编制,军饷更是没有了。
对方很快注意到了他们两人两骑。不多时,一个班的部队跑出了营地,聚在寨门口,远远地望着。双方相距不足50米。韩德伍眯起眼,下意识地抓住了枪柄。韩镇方却并不在乎。
“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韩镇方挥挥手,高声招呼道。同志这个词,原本是国共两军通用的,孙中山联俄联共后,成了中方军政界的流行词汇。
回敬他的是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当然是朝他们头顶的天空打的。对方打完枪小声骂了两句,大致是你小子以为自己是谁,还想检阅老子,真他奶奶的。
“英国造,汤姆生冲锋枪。”韩镇方笑道,“混账东西,跟老子耀武扬威呢。德伍,露一手给他们看看。”
此时一群大雁远远飞过来,韩德伍勒住马,瞬间双枪在手,只听“砰”的一声,双枪同时打响,两只大雁一齐落了下来。雁阵受到惊吓,一阵嘶鸣,四处飞散。德国造驳壳枪因为设计上的不足,开枪后枪头会往上跳,所以连发的准头很差。韩德伍调整了一下,双枪再一次同时打响,刹那间又有两只大雁落了下来。
向规则移动的目标射击且命中,普通的神枪手都可以做到,但双枪齐发,就得有点绝活了。而射击不规则移动目标,而且双枪齐发,同时命中,这几乎不是人类能做到的。果然,韩德伍露了这手功夫后,对面的人都消停了,片刻之后,竟然纷纷叫起好来。
韩德伍收了双枪,在马上向对方拱了拱手,算是承了情。随后和韩镇方快马加鞭,向西而去。
一个小时后,俩人来到约定地点。这是片小树林,树林旁边有个方圆两三里的小湖。两人刚到小树林下马,就听湖面上“轰”的一声巨响。韩德伍警觉地掏出了枪。
“没事。”韩镇方摆了摆手,“八成是老姜这小子在湖里炸鱼呢。他就喜欢这口儿。”
话音刚落,姜鹏举哈哈大笑着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身材魁梧,肌肤黝黑,满脸横肉。走到近前,几人互敬军礼。
“咱们中午吃鱼。早就听说这个湖的鲤鱼又大又肥,今天咱们又有口福了。韩连长,我跟你们团长谈点事,你就不用警戒了。那边他们几个摸了些野鸭蛋,快煮好了,你可以去尝尝。”姜鹏举道。
“你去吧。”韩镇方示意韩德伍。
姜鹏举比韩镇方大了5岁,早两年入伍,也早两年入党,所以韩镇方一直把姜鹏举当兄长。俩人的部队相互策应,一起合作打鬼子很多年,几番出生入死,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姜鹏举实力扩张比韩镇方还快,早一年得到独立团的番号,所以他的团是独立二团。
姜韩二人用兵,手法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堪称冀中八路军作战的两大流派。相似之处是俩人都善野战,部队机动性很强。不同之处是,姜鹏举手段狠辣,用兵追势求大,通常胜利大,自身伤亡也不小,打一场战役下来部队很疲劳,需要长时间休整;而韩镇方用兵诡异,战役大小不挑,但求自身伤亡最小,所以部队一直有持续的战斗力。俩人表面上都有点互相不服,时常取笑对方用兵的缺点,内心却惺惺相惜。
“小韩,我的部队接到了军分区的命令,马上就要开拔。我认为你应该也接到了类似的命令。”姜鹏举点上一支香烟,开门见山道。
“确实。我也接到了。命令有点奇怪。感觉这事不简单。”韩镇方道。
“非常不简单。”姜鹏举狠吸了一口烟,正色道,“今天咱们说的事,事关生死,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个自然。老姜,不瞒你说,我接到命令后就感觉非常不好。但又说不清哪不好。”
“你这是动物的本能。这一次,但愿咱们都能活下来。你我今天这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这么严重?”
“我有其它的渠道。来自边区的。”姜鹏举指了指天,示意是上面的,“马上要变天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韩镇方皱眉道。
“清理阶级队伍。大清洗。这种事,红军时代发生过。”姜鹏举又狠吸了一口烟,把烟头丢在地上,踩了踩。
“象延安整风那样?”韩镇方吓了一跳。
“别天真了。比那厉害多了。小韩,我们的军队是什么军队?理论上是工农的部队。咱们不是工农子弟,算起来,咱们都是富农子弟。懂不懂?咱们都有文化,家里都是大户,有点钱,所以咱们多少都受过教育,算文明人,说知书达理也不为过。”
“那就该被清洗?这叫什么鸟话?你我大字不识几个,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能带得出部队来么?恐怕早被鬼子消灭干净了。日本明治维新十年之后,全日本就没有文盲了。日本鬼子,受教育程度那可是很高的。”韩镇方气道,“没有知识的人,反而能打败使用现代化装备,有现代思维习惯的日本鬼子。这,这用屁股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呀。”
“你说的这个道理,放眼咱们整个八路军,但凡有点头脑的干部,其实都懂。”姜鹏举叹道,“可道理归道理,事情归事情。”
“参加革命了还不行吗?怎么一转眼就成革命对象了?”
“部队缺少人才。”姜鹏举笑笑,“用你几年而已。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韩镇方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脚下发虚,连忙靠着一棵白杨树坐下,点上一根烟,愣了半晌没说话。姜鹏举也坐在了一旁的草地上,点上了一根烟。
“我怎么觉得是在梦里呢。”韩镇方吐了一口烟,“老姜,你这个渠道,情报准确吗?”
“几乎是拿命换来的。”姜鹏举道,“每逢展开这种清理阶级队伍的行动,上面都有代号。这次行动的代号是:搬石头。”
“搬石头?”
“对。抗战八年,胜利了,有人不想要咱们了。当年工农红军整编成八路军,下辖3个师。每个师都是按照国军的两旅四团制整编的,所以整个八路军是12个团。现在八路军已经有180个团。咱们这个级别的将领,算上政委参谋长,好几百人,成分高,有文化的占了一大半啊。”
“不光是咱们,还有手下一批得力部下,营连级干部。咱们领导地方部队抗战八年,尸山血海里挣扎,多少次出生入死。拯救民族于危亡,保卫河山不为外族侵占。我们是有大功于中华民族的。”韩镇方说着,几乎落泪。
“那是咱们太天真。现在胜利了,要继续革命了。我们现在是革命路上的绊脚石。需要搬掉。等着吧。清洗的命令已经到了晋察冀边区司令部了。”
“那边区司令部的态度呢?”
“还能有什么态度?自然是抵制的。但是边区司令部的很多人都自身难保,做不了主啊。中央的人已经到了边区了,正在组织行动。”
韩镇方心乱如麻。抗战八年,多少次跟鬼子殊死周旋,命悬一线,他没有怕过,心里也没有这么乱过。他努力整理着思路。“那冀中军分区的命令。”他终于捕捉到了这个思路,“跟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姜鹏举笑了笑,“我其实跟你也差不多,刚接到这个情报懵了好一阵子。你才这么一会儿思路就清晰了,看来比我强。冀中军分区的命令,我也是想了半天才明白的。”
“啊。我想我应该是明白了。”韩镇方恍然道,“咱们可都是冀中八路军的王牌部队呀。司令员秘密调动部队,且不必请示边区总部,那只有一种可能:保护我们。”
“对。这么一来,这场运动暂时波及不到咱们的部队。人都找不到了,还怎么清洗?”姜鹏举点点头,“冀中军分区的情况跟咱们差不多,这些年都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天天跟小鬼子你死我活,今天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这种残酷,跟边区总部,跟中央这种大后方所见过的态势有本质的区别。不用说,冀中军分区的首长们,是坚决抵制这场大清洗的。问题是:咱们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韩镇方沉思着,他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老姜,假如他们到咱们地方野战部队来一次大清洗,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直接派行刑队过来?”
“扯淡!借他们十个胆子。”姜鹏举怒道,“老子这是一个团!而且不是一千人的小团,是三千人的大团!老子手里的家伙不是烧火棍,光特么机枪就有300多挺!他们不敢来。”
“那就剩下一种可能性了。”韩镇方吸了一口烟,“以晋察冀边区司令部的名义,让我们去边区开会。在那边动手。”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姜鹏举吐了一口唾沫,“应该说,各种可能性都想过了。但是经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
“坏了!”韩镇方跳了起来,“我的政委,高政委正在去边区的路上!他也是文化人,家里面有很多地,成分很高的!”他急急火火地走来走去,“老姜,来不及了,我要向你借兵,一个班就行,还要几匹快马。”
“去追你的高政委?”姜鹏举慢慢站了起来,“昨晚上我已经派人去追了。我们团的刘政委也是文化人,在天津念过中学,家里是富商。跟你们高政委一样,两天前去边区述职了。我估摸着,你们高政委这几天也去了。所以我给他们的命令是:把咱们的政委追回来。如果遇上兄弟部队独立三团的高政委,也一起给我追回来。高政委骑马走的吧?”
韩镇方点了点头。
“刘政委也是。”姜鹏举轻轻叹了口气,“差了两天,恐怕来不及了了。咱们现在只能希望,他们两个在边区没被清洗掉。自求多福吧。”
韩镇方一时无语。他默默地抽完了一根烟,随即又点上了一根。
“清洗。哼哼。他奶奶的。”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老姜,当年斯大林上台后,有过一次大清洗,你听说过吗?好像七到八成的军队干部都被清洗光了。”
“听说过。但是苏联那次清洗很不一样。斯大林要上台,那是必然的。”
“为什么是必然的?”
“当初苏联建军,就有两大派系。列宁委派托洛茨基和斯大林分别创立红军。这为后来的大清洗埋下伏笔。”姜鹏举叹道,“十月革命的胜利,主要靠的是托洛茨基的红军,斯大林的红军要弱小得多。后来斯大林上台,全面清洗了托洛茨基的红军,所有的中高级将领,甚至下级指挥员都不能幸免。这就是大清洗的本来面目。大清洗之后,托洛茨基的红军组织,基本上不存在了。”
“这些人都是托洛茨基的老部下,个个都手持重兵,不听话怎么办?估计斯大林也怕。”
“那也不该全杀光!这些将领不是国家的人才吗?可以笼络呀。我看托洛茨基的铁杆儿也就三分之一,斯大林真的寝食难安的话,可以考虑把这些人收拾了。另外的六七成,我看至少一半可以用,剩下的人,拿掉兵权就行了。”
“你这是典型的东方人思维。日本人都不见得,只有咱们中国人才会这么想。”韩镇方摇头笑道,“说到底中国人还是心肠软。《孙子兵法》上也讲,全敌为上,破敌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打仗归打仗,但没有杀人的嗜好。对待敌人尚且如此,何况政敌呢。”
“杀杀杀,都特么杀光。杀昏了头了么。”姜鹏举骂道,“前几年二战刚爆发,苏军竟然无人可用,差一点亡国。这不是斯大林自己整的么,真特么活该。”
“那现在苏军的高级将领,都是哪来的?”
“清一色,都来自斯大林的红军嫡系部队:第一骑兵军。后来改称第一骑兵集团军。这是一支哥萨克部队。”
“原来如此。”韩镇方恍然大悟,“谁是这支部队的主官?”
“军长布琼尼,政委伏罗希洛夫,都是苏军元帅。几个曾经的师长,比如铁木辛哥,现在也是苏军元帅。苏德战场打得最好的将领,大将朱可夫,曾经是第一骑兵军的团长。还有不少其他的将领。这些人带的部队,刚开始干不过德国人,后来越打越好。”
“战争用最残酷的方式,锻炼了他们。”韩镇方点头。
“咱们还不是一样?从小的战斗打起,慢慢适应战争,先立足于自己不被敌人消灭,然后一步一个脚印,逐渐学会打更大的阵仗,而且游刃有余。苏联这些将领,也是一样的。本来有不少能打的人,都特么清洗掉了!他们不得已,必须站在第一线了,在战争中学习吧。”
“苏联大清洗,咱们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依我看,大清洗的主要原因,还是苏联上层的权力斗争。”韩镇方分析道,“单纯的清理阶级队伍这种事,我是说,这种事除了用来证明革命理论的纯洁性,捍卫它的正确性,没有半分其它的好处,这样的事情,在苏联好像没有吧。”
“不敢说完全没有,确实不多。这么说吧,即使有,也是权力斗争的借口。”
“这么看,咱们还有一线生机。”韩镇方长吐了口气,“老姜,咱们这一次或许能过关。”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了。”姜鹏举喜道,“他奶奶的。老子现在心里忽然觉得有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