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个事件重重地敲了我一棒,我还是决定退学。佳医77届的三百多名新生中,有二十多人打了退学报告。学校说话算数,马上开具了证明,上面注明学校在录取我之前,没征求本人同意,按照政策条例,下次报考不受限制。同时,还发了户口迁移证明。按照当时户籍规定,学生哪来哪去。我从三合来,户口只能转回三合。
去公安局注销户口之前,我到学生科借用电话给三合挂了个长途。郑连长告诉我,我离开的这几个月里,村里变化很大。超过一半的知青已经离开,剩下的也人心浮动。最近越南入侵了中国的盟国柬埔寨,我们则在中越边境向越南施压,而老毛子在中苏边境上则向我们挑衅。村子对面驻扎的苏联坦克每天开足马力,发出巨响,驶过冰封的江面,冲上我方江岸后再急速掉转,屁股冒著青烟离去。他们接到上级命令,只能在对方朝我方射击时才能还击,所以好几次老毛子的装甲车上了江沿,他们也只能干瞅著。
郑连长还说,最近边境的铁路都封锁了。一路过军车,老百姓只能离开边境到内地去,不能进来。这情形不知要延续多久。要是中越真开了战,打上几个月,我卡在加格达奇回不了三合,变成临时的无户口人员,不就误了报考78级了吗?
郑连长让我三思。
挂上电话后,我去教务处归还了退学证明和户口迁移证。
这之后的几个月里,我给几个军工院校写了信,毛遂自荐地向他们介绍我多年来对枪械的兴趣和钻研。我把我对枪械改革的两种设想,即压电薄膜引发无壳枪弹和用液体燃料通过内燃机理来取代发射药筒的原理,画了几张图纸,寄给了这些院校,希望有人伯乐识马。过了几个月,只有一所学校回了信,开头说了一句,你同学对祖国军工事业的关心很好,然后话锋一转,说文革之后各行各业都需要大量人才,希望你安心学习,转学应该通过由你目前所在的院校出面联系。
我看完后就把信给撕了。放屁!且不说我个人兴趣,你难道不明白,你刚刚拒绝了一名未来中国的一流枪械设计师吗?
妈妈写信让我专心读书,但她知道我的兴趣,就背著我去了一个朋友家,请她向在國務院有關军工的部委當副部长的父親打听一下,我有没有转学的可能。过了几个月,当我在大一下半年时,妈妈来信问我有没有兴趣转去太原工学院的炮弹专业。要从一年级读起。
有没有兴趣?我这时已经不敢肯定。
这时我已经快念完了医学院的第一年。虽然学得半心半意,还是设法把成绩保持在前端。我恨解剖和组织学这两门死记硬背的科目,但对生理学和生物化学很有兴趣。人体机理有时巧妙得使人绝倒。我觉得我会甘心当一个生物学家,只要不去做无聊的医生就行。
我这时21岁。比起那些离开中学校门就进大学校门的幸运儿,我觉得我比他们老了不少。再浪费一年青春,我会不会又后悔?
于是我给妈妈回信说,我决定留下来学医了。
佳医有一群和我命运相同的上海知青。到了医大第二年,我们这些人都传染上了抑郁症。1979年初,云南十万知青派人进京请愿回城,绝食卧轨,替全国几百万知识青年争来了堂堂皇皇返城的权利。短短几个月后,各地知青残风扫落叶,从南到北,走了一空。当佳木斯日报发文,表彰兵团总部里某个正师级的北京青年志愿继续留在边疆时,你就知道这股返城风刮得多么猛烈了。
三合的一百多个知青里,除了一个和本地姑娘结婚的,其他统统离开了。我们这些昨天还挺幸运的77级大学生,这时又充满了时代遗弃感。佳木斯医学院是省级院校,毕业分配以黑龙江为主,别说回上海了,进关就不容易。我们付出了青春的代价,费力地挤进了高等学府后不久,命运又和我们开了个大玩笑。好事变成坏事,坏事变成好事,他毛主席是怎么教导的?
我们经常晚饭后聚在一起喝酒消愁。下乡多年了,个个都是能喝的手。一起喝酒,一起诅咒文化大革命,骂党骂人。他们比我大上几岁,这时二十五六,也正当年。但是这七八年在农村的经历,理想的破灭,前途的无望,使我们一个个都觉得历尽沧桑。
一天晚上喝酒时,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身边的刘家宝:“你有没有想过毕业时考研究生回上海?”
我故意问得很响,让大家都能听见。
刘家宝也是从呼玛县考上来的,也是上海知青。人很聪明,就是看问题灰暗得很。
他答道:“从我们这样的学校去考研究生?做梦啦。佳木斯医学院,谁听说过?看看我们的教授,比我们知道的多不到哪里去。我们医院的这种设备,能拿上台面吗?考上海的研究生,人家听到我们学校的名字就省省啦。”
大家听到这儿笑了起来。
其实我心里的这个念头已经琢磨了一段时间了。我接过话题,借机把想法掏了出来:
“我想,考研究生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你说的不错,我们进了佳医是先天不足,但现在的条件不比乡下好多了?在那种情况下能考上大学,现在也不要放弃的太早嘛。”
他们没笑。
我接著告诉他们,我对我们老是怨天尤人已经有点厌烦了。人人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人人都是牺牲品,我们也不比别人特殊。骂共产党骂毛主席救不了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以前我们不懂,不知道学专业知识的重要,现在的路不是明摆在我们眼前了吗?
“现在我们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要是现在就自己把门关死,将来就没人好怪了。我们要是试过了,考不上,再聚在一起喝酒骂人,也算对得起自己,也没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我真想告诉他们,我感觉我们已经近乎一群令人嫌弃的自怜虫了。话到嘴边还是没出口。
刘家宝摇了摇头,说:“小叶,我们都知道你哲学课考了100分,可是当心别把理想和现实搞混噢。”
这以后,我很少加入他们的聚会,而开始一心一意地准备四年后的研究生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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