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佳木斯市是位于黑龙江省中部松花江畔的一个中等城市。虽然同在东北，这里一年四季比起大兴安岭北端的呼玛县要暖和多了，活像一个小江南。佳木斯是东北的一个典型城市，拥有不少大型重工企业,佳木斯造纸厂也是中国最大的纸厂。这些大型企业一些是从日据时代的工厂基础上发展的，更多的是五十年代中苏蜜月期苏联老大哥援建的。佳木斯市四周铺展著平坦的松嫩平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总部就在市里。邻近的鸡西市则是产煤中心，而不远的齐齐哈尔和另一些小城市里还有很多使用代号的大型军工厂。对外，这些军工厂则用一些不起眼的名称：和平、建华、华安机器厂等等。在佳木斯市北面不远，有著大庆油田。这块油田是我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地方，那片夺去了我童年时好几年母爱的中国石油重镇。
佳木斯医学院前身是林彪麾下第四野战军的卫生学校。1948年四野挥师南下时把卫校留在了佳木斯，后来改成地方的医务学校，在1958年大跃进时又升级为医学院。这之后，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个年轻的医学院再也没有机会好好发展，在国内默默无闻。我被录取后，家里楼上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子听说我录取在佳木斯医学院，不无取笑之意地问：你要去留学啊？
她当了几年中学老师，那一年连大专都没考上，心里一定酸溜溜的。我听了虽然不是滋味，也就不去计较了。
77级的新生是一个有趣的群体。我们係的300多名学生中分了11个班级，其中有一些应届中学毕业生，甚至有少部分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因为成绩优异被特许提前参加高考。而更多的是我这个年纪有过各种‘生活经历’的学生。有十分之一左右的新生年龄在30岁以上，大多已婚，不少有了孩子。他们都被编入一个班级裡，我们戏称为‘老头班’，他们（包括其中的老大姐）也不生气。
我们入校时，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还在校内。这时，教育部已经决定，把他们本来就只有三年的课程进一步缩短，以腾出地方扩招下一届的‘正规’大学生。虽然他们中不乏努力学习的年轻人，这时社会已经把他们作为废品看待，又是一场新的时代悲剧。
我们的新生中有过一群特殊身分的部队学员，都是军队高干子女。他们越过高考，由所在部队保送入校。进入我们学校的来自沈阳空军空降部队。他们入学不久后，中央军委下达了死命令，命令这些学生一律退学，返回所在部队。
佳医77级新生中，像我这样莫名其妙接到了录取通知书的为数不少。原来，我们这些初生牛犊，对当年考取信心不足，但奉行宁缺勿滥，于是填写志愿时连一个垫底的院校都不填。这次是练兵，78级统考时再见分晓。不料，我们这些过了最低录取分数线但是志愿填得太高的人士，资料统统被放在省招生办公室一楼大厅裡的几个大箩筐裡，让招生名额尚有空余的院校随意挑选。我的资料就这样落到了佳木斯医学院手中。
文革后第一届招生的紧张和混乱程度难以想象。学校拿到了想要的考生，根本没时间一个个征求意见。先下手为强，把录取通知发出去，看你来不来。不出所料，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做了孬种，心里有气也打著背包入学了。
开始上医学基础课后，我们的抱怨达到了新的高峰。过去的十年裡，国际上的生物和医学研究突飞猛进，而我们学校的教授们不是被批斗，就是下放劳动。我们发现，教我们基础课程的老师，往往是刚刚鑽研了卫生部编写的医学院教科书后就给我们授课，常常不能满意地解答同学提出的问题。而我们这一届有过生活阅历的学生，不但对学习如饥似渴，提问题也毫不客气。
这些眼高手低的新生们的冲天怨气，不久就传到校领导耳朵里。不久，学校召开了77级新生大会。
院党委书记一上台就宣布，凡是入学前学校没征求志愿的同学，可以自由退学。学院会开必要的证明让我们下次高考不受影响。
书记说：“对那些觉得自己的水平超过我们医学院水准的人，我们一个也不想留。我们今年的招生录取线和哈尔滨医科大学一样，都是230分。”
哈尔滨医科大学是全国重点大学。难道今年大家都考得这么差吗？四门科目230分，平均分数连60分及格都不到？
书记接著说：“谁想要退学，只要到教务处去开证明就成。但我劝你们走之前都查看一下自己的考分，不要以为来我们学校是亏待了你们。我和郑处长打了招呼，每人的考分都向本人公开。”
我们中大部分人都对自己的考分一无所知。我知道我的分不会高，但是230分的录取线还是让我震惊。难道连哈尔滨医科大学也只能招到平均分数不满60，也就是不及格的学生？
开完会后我和一大帮学生在教务处办公室门外排著长队，一个个地进去查看自己的资料。轮到我进去后，接待的老师笑容满面，态度和蔼。她根据姓名找到了我的卷宗，交给我后转过身去，让我自己打开来看。
不知为什么，我这时心跳得很快。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分数不论多差，也不反映我的潜在能力。打开卷宗后，我还是顿时傻了眼。
231分。比最低录取线只多一分。
看到我的神态，教务处的老师拿回卷宗，扫了一眼后说，今年学生的成绩参差不齐，能考上都是好样的。
今后几天内，我的羞耻心理很难形容，心里更加觉得愤怒。别人怎么考到320分的？你是下了乡，你是没时间温习，你是没书本，但有谁听你的申辩？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我一直不苟同‘成败论英雄’一说，看电影小说倒是更被悲剧英雄感动，像牛虻那样的汉子。但历史就这么简单无情：231分。你就是个狗熊！
没人可怪。我们邻居里不就有拒绝下乡，几年猛攻数理化，这次一步就考上北大研究生的人吗？牛顿啊牛顿，我那些年在和马恩列斯毛打交道时你在哪儿？
不公平吗？华强死得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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