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69年,全国上上下下开始逐步‘解放’干部和高级知识份子。‘解放’这个词儿现在被附上了一层全新的含意。1949年的‘解放’是指共产党把人民大众从国民党统治下解救出来。而这时的‘解放’是把共产党对自己的干部高抬贵手,免判政治死刑,给予‘第二次生命’。
以前解放别人的人现在是被解放的对象。
这一段时间,爸爸常常在晚饭桌上谈起他被解放的可能性。剧团的军代表已经找爸爸谈过多次话,暗示爸爸已被列入上海高级知识份子首批被解放的名单里。爸爸的级别属于‘市管干部’。他的‘解放’要上报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去审批。文化局革委会的请示报告送到市里去已经有几个月了。迟迟没批,估计是因为‘九大’的准备工作占去了市革会的主要精力和时间。
‘九大’,即中国共产党第九届全国代表大会, 是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打倒了党内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以后一次‘团结胜利’的大会。当时的口号是‘一切工作为九大’,所以,解放老干部和知识份子自然要让一让路。
看来,爸爸的解放只是迟早的事了。爸爸自己有些著急,而我们倒也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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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以来,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反复提醒全班同学,每天晚上务必收听八点整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九大召开的新闻一旦宣布,我们都要赶到学校去参加全市的庆祝游行。红旗和标语都已经发到了各班,堆放在教室的门背后。各人在游行中的任务也已经分配完毕。市里的九大代表赴京已有多日。代表中的一些造反派人士在此之前连党员都不是。为了让这些代表文革的新生力量去北京, 由新党委指定名单,他们在上火车不久前得以突击入党。
4月的一个晚上,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响彻神州,九大的召开标志了文革的一个转折点。 这时,该打倒的都打倒了,该解放的也开始慢慢地看到了曙光。不久后的一个初夏晚上,爸爸让哥哥和我吃完晚饭后不要离家。剧团有人要来我家找我兄弟俩谈话。
爸爸没说具体内容,只说是和他的解放有关。
大约七点以后,剧团的两个工宣队队员来了我家。两个工人一老一少,年轻的大概三十还不到。他们说要和我们谈一下,大约要三十分钟。
他们来后,爸爸妈妈就出门迴避了。
老工人先问了问我们的年龄,读几年级,之后就再也没说什么。 这以后的话都是那个年轻工人说的。
他先通知我们,爸爸解放的报告市里已经批下来了,几天后就会正式宣布。
我心想,谢天谢地。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接著说:
“你们要感谢党和毛主席给了你父亲第二次政治生命。你爸爸几十年来犯了不少错误,有些还是严重的错误,这些错误无形中帮了敌人。党的政策是宽大的。你们对你爸爸的问题要有正确的态度:你们要知道文革中对你爸爸的批判是极有必要的,你们也应该感谢党和人民把你父亲从悬崖边拉回来。作为青少年,要是对党和人民有抵触情绪对你们将来是极端不利的。”
我不做声。
爸爸己经交代过,让我们多听,少说话。
哥哥突然冒出来一句:“我爸爸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年轻工人像是有准备而来的。他说:“你爸爸在抗战初参加了演剧队,加入了国民党,还有中尉军衔。”
其实爸爸是上尉军衔。红卫兵搞错了,这一点爸爸也没主动坦白。
哥哥不买他的帐,顶了回去:“演剧队是周总理领导的!那时国共合作一起抗日么。”
年轻工人倒也有修养,不见他发火,只是和哥哥这个14岁的孩子力争:
“就算不说解放前的历史,他在解放后排了很多毒草剧目,这就很严重了。”
哥哥答道:“那也都是党指定的任务。”
三年多来,我们无奈地看著爸爸挨整。从来没人来问我们,爸爸是不是一个好人。
现在,哥哥不愿意放弃这个时机。
哥哥接著说:“党员要服从党的领导。”
年轻工人说:“当时也有人听了毛主席的话,反潮流,抵制刘少奇邓小平的资反路线。你爸爸在排‘文成公主’时应该知道这个戏歪曲了历史,把西藏说成是一个外国。”
哥哥说:“你看过‘三国演义’吧? 那时西藏还是外国。”
我没看过‘三国演义’。但依据爸爸排的话剧编辑的连环画‘文成公主’我看过不少遍。于是我就插进去,给哥哥帮腔:
“‘文成公主’讲的就是唐太宗把他的女儿嫁给了西藏的国王,从这以后西藏就附属于中国了嘛。爸爸排‘文成公主’就是要宣传中国和西藏的关系有上千年的历史,比印度要早得多。”
我多少有些紧张。 我们这样顶撞工宣队,会不会又替爸爸找麻烦?
那两个工人倒也没多计较,大概一天下来,都想回家了。
老工人插进来说,你们兄弟俩要好好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要作革命接班人。
我们点了点头,他们就离开了。
虽然工人师傅明确的指出,爸爸的解放并不意味著无罪,不过我们还是很高兴。爸爸终于不再被列入阶级敌人的范畴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爸爸对党和人民的忠诚,我也清楚的记得爸爸两年前被收审隔离前与我和哥哥的那一席谈话。在这一刻裡,我心甘情愿地停止了质疑我从小见惯的种种不公,直到我又长大了十年。
几天后,爸爸回家告诉我们,在当天的全团大会上他被宣布解放了。妈妈开了瓶黄酒庆祝,我和哥哥也用筷子蘸酒品了品味 。
黄酒有点苦,不知道大人为什么会喜欢喝。
爸爸被解放后,工资从45元恢复到了110元。虽然比他实际工资184元低不少,我们的生活好转了不少,爸爸也不用天天写那些没完没了的“检查”“交代”了。虽然我们全家仍然挤在二楼半的小亭子间裡,我还是能感受到希望开始萌生,儘管在晚饭桌上我们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免过度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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