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2)
当时的火车里挤满了到各地‘串联’的红卫兵小将。铁路局接到中央文革的指示,红卫兵串联使用所有的交通工具,包括火车汽车轮船,一律免费。大串联是让一处的红卫兵到另一处联络,交流经验,把一地的‘革命火种’点到另一地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是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战略决策。中央文革的头目是毛泽东的夫人江青,30年代在上海的演员,文艺界的老人都认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江青成了文革的旗手,她的话直接代表毛泽东。
大串联的热闹场面也影响了我们这些被排挤在运动之外的小学生。我们虽然没有串联对象,但很想借革命的名义出去玩玩。这天晚上,我们七八个孩子约好了,晚饭后一块儿到华二小学去要串联的介绍信。
我们到学校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小学的校长和教务主任两人都还在校长室。她俩见我们去了,热情地和我们打了招呼。哥哥在文革前是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少先队)的大队体育委员。我呢,是中队的劳动委员。校长和教务主任都能叫出我俩的名字。
听我们说了来意后,校长解释说,小学生不能串联,这是市里的规定。几个五年级的同学于是开始提高嗓门儿,对著校长和教务主任吼叫。校长呢,只是摇头,眼睛老是扫回她桌上那叠厚厚的报表。很明显,她希望我们的吵闹赶快结束,她可以把手边的工作处理完后离开学校回家。
争执了几分钟之后,我感觉到我们可能要空手而归了。
突然,我们一群人里个头最大的老许大声叫嚷,“向毛主席像跪下请罪!”
坐在椅子上的校长的身体一震,像触了电一样。 她和教务主任两人都明显地楞住了。很明显,她没想到我们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们这群她花了心血的学生。校长抬起头来,慢慢地环顾我们一张张的脸,仔细地看著我们这群围在桌边的孩子。她那眼神像是在问我们,你们真的要我们跪下?是真的?
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我和哥哥的脸上。我们俩也和大家一块大声嚷著:“ 请罪! 请罪!”
我心裡也有些奇怪。刚进来时心裡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这时已经随著大家的喧哗而烟消云散了。
校长和教务主任对视了几秒钟。一同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挂在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前,双双跪下。接著,把头低了下去,下巴几乎碰到了前胸。
我们以前多次看到过中学的红卫兵来我们小学罚校长和教务主任向毛主席像请罪。这时,我们学了红卫兵的样,而我心里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兴奋感,内疚感,和对我们行为的不可置信感,通通交织在一起。
大家继续默默地站著,看著跪在地上的校长和教务主任,无人出声。校长室里安静得让人紧张。我们交换著眼光,似乎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下一步不会是有人要动手吧?我不能想像有人会打校长。不过谁知道呢?短短的几个月前,在少先队活动时我们还向她们敬礼呢。
我看了哥哥一眼。他脸上那种矛盾的表情让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和我一样困扰。很明显,我们的举动实在太过头了。我们来学校之前,万万没料到会走到这一步。老许的爸爸是上海顺昌锁厂的工人,那老许他可能不理解我们目前正在做什麽样的事情。而我和哥哥呢?我们的父亲在剧团裡是不是也遭受到这样的待遇?
我不能继续看著跪在地下的校长和教务主任,就扭过了头去。左面墙上贴著的海报鲜艳醒目: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正在这时,校长抬起了头,看著老许问道:“你们想去哪里串联呢?”
我们也没想过。我们一个个呆呆地站在那里,没人答话 。
校长接著说,市里规定了,小学生不能去外地,但是在上海市内串联应该是不受限制的。 如果我们想去本市郊区,她可以给我们出证明。
我们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大家交换著眼神,还是没人搭腔 。
校长又加上一句:“可以去闵行啊”。
闵行是上海郊县离市区不远的一个大乡镇。在那个还没有高速公路的年头,一群小学生自己结伴去闵行也算是一种探险了。
我们马上说可以。
校长和教务主任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然后领著我们到了学校主楼边上的锅炉房。 校长拿出一串钥匙,找到了打开锅炉房的钥匙,让我们等在外面,她和教务主任一起进去了。
不到两分钟,校长手里拿著一个满是煤灰的小布包和教务主任一起出了锅炉房。 她们领著我们回到校长办公室,在写字桌上打开了小布包。布包裡裹著的是学校的公章和一个印泥盒。校长在写字桌的抽屉里找出信签,写上几行字,打开了红印泥盒,在信上稳稳地盖上了公章。
我们拿著介绍信,一窝蜂地跑出校长室,涌进了哥哥班上的教室。
接下来的难题是,只有一封介绍信,给谁用呢?
小铭的鬼点子最多。他说他的书桌里有空白信纸。他拿著介绍信,按在信纸上,趁著公章的红印泥还没全干,又复制了好几张有公印的空白信签。
哥哥和小铭的字写得好,于是由他们俩在有公印的空白信签上誊写了校长给的介绍信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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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我们给爸爸看了介绍信,要钱去串联。
我们拿的是小铭抄写的介绍信,这样爸爸不至于看出是哥哥的笔迹。
爸爸说:“荒唐。小学还没毕业,你们去串什么联。”
爸爸到隔壁的孙叔叔家给他看了介绍信。
孙叔叔拿著介绍信左瞅右瞅,说:“这个公章怎么是反著的呢?”
爸爸从他手裡接回了介绍信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就把介绍信还给了我们。
爸爸从没要我们解释这个介绍信的来龙去脉。而我们呢,再也没提起要去串联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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