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君子》之二十五

来源: 白白十两金 2022-09-30 19:49:2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9113 bytes)

                                                        (九)

   大年初二,海生原计划去拜访周建国,刚刚准备出门,一辆小车停在了家门口,车上下来一老一少,身穿戎装两个人。原想缩回门里的海生一见,亲热地迎了上去。来者原来是顾松林和他的女儿顾青。

  “顾叔叔好。”海生一付地道的晚辈见长辈的恭敬样子,其实,映进他眼底的尽是顾青的身影。

  “小三子,长成大人了,爸爸在吗?”顾松林话音刚落,梁袤书已经出现在门口。

  “老顾,我说我去看你,你倒先来了。”梁袤书双手作揖,客气地说。

   一阵寒暄后,两个将军并肩上了楼,海生乘机去招呼招呼顾青。三年未见,他几乎不敢认她了,当年大院的第一美女,如今美艳更加逼人,以至于海生觉得在她面前自形惭愧。顾青则大方地把手伸给他,就在这轻轻一握之间,海生已经有电击感,只是他没胆说“你越长越漂亮”之类的恭维话,只好以旧事重提来掩饰:“你还记和李宁吗,当年真亏了你,否则我还蒙在鼓里呢。”

  “那个李宁呀,当时我一看,就觉得他像骗子,干部子女中哪有像她这样乱吹牛的女孩。”顾青还是从前快人快语的样子,反倒是海生经她一说,脸上有些难看,这么容易识破的骗子,自己居然还对她萌生一些绮思。

   两人在门口的台阶上正聊着,小燕从楼上飞一样地冲下来,她大声一叫,立即把顾青搂得紧紧的。“你怎么来了?”“专门来看你呀。”“你穿上军装真神气啊。”“你也变了。”“是不是越变越丑啊?”“不是,是越变越漂亮。”两人的话越说越快,顿时没海生什么事了。他跟着两人上了楼,看着她俩进了小燕的房间,转身去拿了个果盘,里面盛有顾青小时候喜欢吃的松子糖,交切片,花生糖,话梅之类的,敲门送了进去。顾青见了,高兴地道了个谢,继续和小燕聊她们的私房话。眼见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只能怏怏地退了出来。

   海生早有耳闻,在大院一帮当兵的子女中,顾青是表现最好的,她当兵第二年就入了党,还立过三等功,是医院里的先进人物,而自己不仅从来没先进过,还一直是个后进人物,“谁叫你不努力呢,”他在心里对自己叹了口气,和顾青的发小时光也由此埋进了记忆里。

   顾叔叔和顾青离开时,他没有加入送行的行列,倚在自己的窗口,听着人声,车声消失后,顿了顿神,正欲下楼离去,勤务兵叫住了他。说大门口值班室来电话,有个名叫赵凯的找他。海生一听,撒腿往楼下冲,等勤务兵听到“谢谢”两个字,人已经出了家门,跳上了自行车,急驰而去。

   海生是18岁的青年,18岁的人脑子会发热,他根本不去思考赵凯怎么会出现在这,只要出现的是赵凯,就足以让他疯一下。骑到大门口,远远看见赵凯站在门楼下,还是那张方方的国字脸,不一样的是军装、军帽全没了,弄了一套中山装在身,脖子上围了条围巾,脚上蹬一双铮亮的“将校皮鞋。”

   海生见了,惊喜交加地问:“喂,你小子怎么换了这付行头?”

  “呵呵,没想到吧。”赵凯话意刚落,没料到值班室内倩影一闪,走出个美人儿,令海生更是吃惊。

  “你是马佳!”他断然猜到。

  “还行,总算没把我这个姐姐忘掉。”冯佳说着嫣然一笑。

   海生至少四年没见过冯佳了,那时她还是个又黄又瘦的初中女生,现在女大十八变,出落的亭亭玉立。她上身着一件剪裁得体的对襟棉袄,脖子上也围了条围巾,只是颜色更好看,粉红色的,酱红色的灯芯绒裤下,同样是双短靴,全身上下显出几分高贵的气质。

  “你们俩这身装束,不是告诉我要办喜了吧?”

  “给你说着了,很有这个意思。”赵凯说着转头问冯佳:“你说呢?”

   冯佳听了,笑得几乎弯了腰。“别听他贫嘴。他是来看你这个狐朋狗友的,我是来看你爸爸妈妈,当年在你们家避难,他们对我的好,一辈子也忘不了。”

   在往梁家的路上,赵凯又告诉海生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和冯佳都退伍了。”

  “什么?你们真的退伍了?”海生的眼珠几乎要崩出眼眶,当初他以为赵凯只说说而已,想不到他们还真把军装脱了,不由他不太惊小怪。

  “那还会有假,连李一帆都退伍了。”

  “等等,”海生拉着赵凯问:“你的意思,就是李一帆也回南京了。”

  “当然,半个月前我们坐一辆火车回来的。这家伙,一回来就像换一个人似的。我去找他,他爱理不理的,每天弄了一帮男女在家里胡天黑地。他老爸调到外地去了,那么大的房子就他一个人,还不随他胡来。”

   回到家,急于想知道二连近况的海生,把冯佳往老妈那儿一塞,就把赵凯领进了自己的房间,问道:“来,吹吹连队的情况。”

  “那个破连队有什么好说的。”赵凯说着,四下看了一圈说:“烟呢 ,过年也不弄点烟招待招待。”

   海生想起赵凯也是个烟鬼,只能去找了烟来给他。赵凯点上烟,深吸了一口说:“还是中华够劲啊。”

  “好了,快说说连队的事吧,看起来你有一肚气。”

  “不是我有一肚子气,是连队领导有一肚子气。你一个调令走了,他们混身难受,动不动拿干部子弟说事,最惨的是李一帆,被他们找借口卡着不给去团报导组。我反正是不想干了,第一个打报告退伍,李一帆本来还想混四个兜的,一看这架式,也要求退伍了。送老兵的聚餐会上,我们俩当着大家的面把吴发钧狠狠数落了一通,气得这家伙从头到尾做在那,一句话都不说。”

   海生想像得出吴发钧的表情,开心地说:“太爽了,这家伙大概从来没被别人这样说过。”

   虽然这个二连他呆得并不如意,但毕竟和它有三年的纠葛,想起来,多少人和事恍如昨日,他千方百计从赵凯嘴 里掏了些料,看对方不起劲,也就作罢了。这时,冯佳带着一脸笑意回来了。

  “看上去和老太太聊得挺投缘的。”赵凯急忙掐灭手中的烟说。

   冯佳眉头一皱说:“你说了不抽烟的怎么回事?”

  “大过年的,破一次例,而且还是中华,你也来一支?”赵凯连哄带求地说。

   冯佳也不理他,对海生说:“我们要回去了。”

  “我和你们一起走。”海生跳起来说。

   回到军院宿舍大院,赵凯和冯佳身边多了一个梁海生,他跟着他们一块来,是急着要见一见李一帆。两人把他带到26号楼第二单元门口就止步了,赵凯告诉他,三楼左手就是李一凯家,你敲门好了,他肯定还在睡觉。说完,用眼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冯佳,双方就此道别。

   海生明白,冯佳不愿意去李一帆家,当年他们三个大头兵种菜时,李一帆对冯佳的那番评价,他记得一清二楚。

   径自上了三楼,楼道的右手清洁整齐,左侧则是一塌糊涂。他看了暗笑,掂起脚小心跨过地上的垃圾杂物,用手叨了叨大门,没人应声,索性连拍带喊李一帆的大名 ,总算听到里面有了动静,一阵踢踏声,门开了,李一帆揉着眼冲着他问:“谁呀?”

  “你睁没睁开眼啊,是我,梁海生。”海生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李一帆总算清醒了几分,一把将他拽屋里说:“不好意思,昨晚唱多了。”

  “乖乖隆的咚,你这哪像是家呀,简直是狗窝。”海生边往里走,边用南京腔说。

  “求你了,千万别讲南京话,我听了要吐。”李一帆披上件军大衣,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夸张地说。

   见他这副德性,活像个大熊,海生兀自笑得前仰后合,他一点也不在乎李一帆的感受,当年三人在二连时,每次相互攻击,少不了用不地道的南京话互贬。

   笑完了,他说道:“你在上警不是前程远大吗?怎么也回来了?”

  “谁要当那个兵呀,浪费青春!”李一帆特别痛恨地说完,整理出沙发一角,让他坐下。

   那一角刚够海生放个屁股,他小地坐下,冲着进了卫生间的李一帆大声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大学要开始招生了。”从昨天到今天,他是见一个人就要把这个好消息传播一次。

   李一帆从卫生间伸出满嘴牙膏沫的脸,问了声:“是吗?”又缩了回去,等盥洗结束,他擦着脸出来说:“我连个单位还没落实,还谈什么上大学。”

  “不是城市兵退伍由国家统一安置吗?”

  “安排了,两个单位让我挑,一个是化工厂,一个是船厂,叫我当工人,我才不去。”

   李一帆说得不错,以他的才气,到工厂当工人,真是大材小用。问题在于他老爸调到了外地,没人为他从内部翰旋,大材只能小用了。

   李一帆的窝虽然找不到一丝当了三年兵的痕迹,梁海生还是很羡慕他一个人独占这么大的房子,他对着又不见了身影的李一帆说:“我可以参观一下你家吗?”

   李一帆的话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可以,你随便看,我在烧开水,渴死了。”

   从海生进门到现在,李一帆就没面对面和他好好聊过,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海生一个一个房间数过去,共四间,好像每间都有人住过,全部乱糟糟的,他不胜惋惜地说:“你这是开旅馆啊。”

  “朋友来吹牛,晚了就找间房子睡觉呗。”李一帆总算露了面,可话音里大有少见多怪的味道。

   不过海生却对他讲述的那种随心所欲地吹牛,吹累了就地睡一觉的生活极有兴趣,禁不住说:“哪天我也来这,听你们吹牛,晚了就住在这。”

  “嘿嘿,你来啊,什么时候都欢迎。”李一帆话是这么说,腔调并不热情,他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往身上一裹,说道:“但是今晚不行,我和朋友约好了去他那。”

   从进出到现在,李一帆从没坐下和他好好聊聊,问问分开后这几个月自己的情况,海生再傻也感到他在敷衍自己,他以为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这时,他正好一眼憋见刚才大衣覆盖的地方,露出一把小提琴模样的东西,没话找话地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拉小提琴了。”

  “哈哈,这是吉他!你土的连吉他和小提琴都分不清啊。”李一帆拖长了音说。

   海生被他嘲笑得满脸通红,辩解着说:“吉他不是很大的吗?”

  “这是墨西哥吉它,二哥。”李一帆也回敬他一句南京话,只是语气轻蔑之极。

   海生根本记不清如何离开李一帆家的,满脑子只有那把让他洋相尽出的墨西哥吉他和李一帆不屑的表情,内心无趣透了。他一直以为,这些年同甘共苦的大兵生活,高傲的李一帆已经把他视为朋友,今日见面,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被一个视为朋友的人如此轻蔑,着实让海生记住了朋友并不是个简单的词。

   其实,李一帆当年在二连能和他走的近,完全是在没有朋友选择的状态下的无奈之举。如今他回到南京,旧友新朋尽是才子佳人,胸无点墨的梁海生自然就被他晾在了一边。至于海生如何消化被晾的感觉,那就看他自己的悟性了。

   好在今天晚上,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他,这个人足以扫除他心中的阴霾,并把甜蜜和温暖带给他。

   初二晚上七时半,座落在长江路上的人民大会堂前,灯火辉煌,车水马龙。1949年以前,它的名字叫“国民大会堂”,当时中国的统治者,民国政府的大选,就是在这里举行。如今虽然时过境迁,没有了当年的光彩,但每到春节,依然盛况似锦。49年后,新政府的种种禁制,以及当权者与都市文化之间的分割,达官贵人几乎都隐藏在重重内幕之后,也只有一年一度在这里举办的春节联合晚会,高官们携妻带子,算是在公众面前露了个脸,此时的大会堂热闹之极不说,市面上更是一票难求。能持票入场的,都是有来头的,晚会的门票从不出售,全是内部分发,只发到师、局级,按职务大小顺序安排座位的优劣。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师,局级领导,也只能在后排或边上就座。

   在大会堂最后面的位置上,有一对戴着口罩来看演出的青年男女,昏暗的灯光下,两人的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不时耳语着,然后眼里露出会心地一笑,他们是海生和王玲。他俩入场后,用手上前排的好票,和一对母女换来了这个位置。

   正当两人沉侵在手指交流的快感中时,海生忽然用胳膊肘捅了捅王玲,轻声地在她耳边说:“快看,谁来了。”熙熙攘攘的通道上,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周建国与落选妃子。两人一付热恋中的情景,挽着手,醒目地走在人流中,一直走到最前面的某一排里,拐进去后还有不停地和周围点头示意。

  “他俩什么时候成一对了?”海生和王玲同时用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问对方。

   记得当初建国向海生介绍这位“落选妃子”时,还在嘲笑她的落选和那些追她的人,这才几天啊,两人就手挽上了手,这也算谈恋爱吗?这让以坏孩子著称的海生有些头大,至少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讥笑王玲。可是,谈恋爱有一样的吗?这个能把成语字典倒背的大男孩,却是一点不懂“玩世不恭”这四个字是很多人的生存法则。

   坐在旁边的王玲,此时和他的想法相去十万八千 里。她由衷地羡慕“落选妃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心上人走在一起。要知道,在这种场合走一趟,等于宣布她是周家的准儿媳了。接下来,上学、提干、当医生…… 所有的都解决了。虽然她才满16岁,和海生只能是“地下恋情”,但这都不能阻止一个少女发酵幻想的热情。她把身子往坐着笔直的海生肩膀上一靠,顺势把他的手放进怀里,找回了又酥又麻的感觉。

   7时45分,专供大人物出入的侧门开了,随着一串高官鱼贯而出,全场掌声雷动,走在第一个的是本地的一号人物,身兼江苏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南京军区司令员的许世友。这种场合下,他依旧虎着脸,背着手,旁若无人地走到前排中央坐下。海生的记忆中,只见过两次许世友拍手,上一次在好八连,他一边拍手,一边走过欢迎队伍,那是因为身边有个国王西哈努克。还有一次,是从记录片中看到的,他走在毛主席身后,接见军队干部,毛主席边走边拍手,他能不拍吗?在他以第一身份出场时,他从不摆拍手那个花架子。

   海生突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位凶巴巴,恶狠狠的老头子了,因为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个异数。如果他和老头子没有年龄的差距。保不准他们会成为“死党”。

  他贴着王玲的耳朵说:“你知道走在第一个的是谁吗?”

  “许世友,谁不认识啊。”王玲怪嗔地说。

  他原想告诉她,自己以前可以随意进出中山陵8号,话到嘴边觉得那样太“摆”了,于是改了口,没想还是说错了话,赶紧舔着脸说:“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怎么没见到你老爸?”王玲问,她想知道的是这个。

  “没他,他不够资格,但是有周建国老爸。”海生很直率地说。

   大会堂的顶灯忽然全熄了,演出开始了,两个人乘机摘下口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相互对视着,然后悠然一笑。

   神秘,总是更能撩拔我们的肾上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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