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就在癞蛤蟆为吃不到天鹅肉而忧愁的时候,连里抽调梁海生回大本营,到留守的生产班种菜一个月,同去的还有越凯、李一帆。已有半年兵龄的他们,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海生一个劲地向他俩打招呼,全因为自己让他们跟着受罪。
“这不怨你”赵凯说:“我们几个在他们眼里本来就是重点照顾对象,这次不来,下次也得来。”
年长两岁的李一帆一边用一块木头片把床脚垫好,一边悠然地说:“算了吧,全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活到16岁的海生第一次听到这段前面的古人,后面的来者都知道的话,喜欢得要死,立刻把内疚抛到了爪哇国,雀跃地说:“这么好的话我怎么就没听过。”
军队历来有搞副业的传统,每个连队都会养些猪,种些菜,改善部队的伙食,就说二连,即使去了市区“支左”,还须留一个班在营区搞副业。除了班长外,其余的战士都是定期从全连各班抽调回来的。
回到大本营的第二天早上,生产班长就分配三个人打扫猪圈。在新兵连,人人都打扫过猪圈,不就脏一点吗,三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没想到到了猪圈,班长一分配工作,三个人全傻了。
“今天的工作是打扫粪池,你们三人要把粪池的猪粪全捞出来, 放进粪车里,再把粪车推到生产地去。”班长说完,跨着罗环腿,一摇一晃去跟猪说话去了。别小看这位罗环腿班长,他可是连队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五好战士,用此时时髦的话说,是榜样来的。
李一帆、赵凯、梁海生三人站在粪池边,脸色比猪粪还难看。乖乖隆的咚!不要说下去捞粪,就是站在它边上,保你三分钟之内就被熏倒。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再一起瞅那池子,那池子安静极了,秽物和着稻草撑得满满一池,正旁若无人地慢慢地泛着泡泡。
“动手吧,哥们。”赵凯用手掩面,只说不动。
海生当仁不让地找了一根竹,插进粪池试了试,约摸一米多深,他抓起胶鞋胶裤说:“我下去,你们在上面。”
“别急,我们先在上面用粪勺舀,等舀不到的时候你再下去。”李一帆说罢,姿态优雅地拿起一把长长的粪勺,寻找一个干净的位置将其握住。
见海生把最脏的活都揽了,赵凯也不在犹豫,一边挽袖子,一边念念有词地说:“古人云:‘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古人又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你小子,掏粪池也有那么多屁话,你说赶紧着吧。”海生对大他一岁的赵凯远没有对大他两岁的李一帆客气。
说来也怪,真和这粪池较上劲了,反而觉得没那么臭。一直憋着气不敢开口的赵凯,过了一会终于开口说道:“你们说,这打扫粪池的事,是连队有意安排的,还是班长这家伙自己想出来的?”
“二者兼有,这年头整人的办法多如牛毛。”李一帆边说边把胳膊伸得长长的,抬起满满的粪勺,叉了气地喊到:“各位小心溅到,本人概不负责。”正当他把秽物倒进粪车,往回抽粪勺时,赵凯的粪勺正好到达,一出一进,两个粪勺碰到一起,空中立即溅起无数金黄色斑点,两人大惊失色,忙丢开各自手中之物疾闪,其狼狈相,笑得站在池底的海生差点滑倒。
中午收工前,海生把池底最后一点秽物舀进桶里,提起交给赵凯,赵凯再给李一帆,三人相识一笑,正想轻松一下,班长不知从哪钻出来,扯着哑哑的嗓子说:“回去吃饭,吃完饭再把粪车拉到生产地去。”
午休之后,三人再次出动,推粪车这活儿,看起来容易,实则不然,不是车不好推,而是车中之物不好伺候。虽然有盖子,稍有颠簸,那秽物还是会溢出来。想像它们溅到身上的情景,令三人恐怖万分。海生曾经组织学生挖过防空洞,当时每天要从很远的市郊把装满砖块的大板车拉到学校,练出了些车把式的功夫,便自告奋勇要拉车。
“这恐怕不合适吧,我们三个人,你年龄最小,个子也小,别人看了,以为我们欺负你呢。”赵凯摆出心疼的样子说。
李一帆自然听得出话外音,怏怏地说:“行啊,我拉车。但有言在先,拉翻了我不负责。”
海生没心思考与他俩的唇枪舌战,把背带往身上一套说:“还是我来吧,没听说过吗,个子小,底盘重。”
二连的生产地在一个叫“大场公墓”的墓地里,离营房1.5公里远,沿途要经过大场镇,那儿人车混杂,最是热闹。对三个城市兵来说,大庭广众之下拉着粪车从那里经过,感觉如同被戴了高帽,拉到街上游街一般。还好走在前面的是无知无畏的梁海生,没人会注意掩面推车的赵凯和李一帆。
“我怎么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经过街口时,赵凯头也不抬地说。
“你美得不行,谁要看你,这是农村,不是南京路。”藏在另一侧的李一帆,嘴可没闲着。
三人押着臭烘烘的庞然大物,战战兢兢地走过镇口,来道了铁道旁,过铁轨时,三人一使劲,没想到用力过猛,在两条铁轨间上下一颠,秽物顿时溢出,李一帆与赵凯一见,赶紧弃车躲得远远的。这下可苦了海生,后面突然没了推力,两个胳膊无法压住车把,眼见车头慢慢翘起,那样的结果,就将黄金洒满人间了。梁海生急得一声狂吼,惊醒了两个同伴,冲上来压住已经悬起的车头,这才逃过了一劫。谁知这一压,致使车身前冲过猛,还是令不少猪粪从盖口溢出。三人无一幸免,全部中弹!
这辈子如此近距离和大粪亲密接触后,赵凯气得就想踹那粪车,一脚踢出去,便觉不对,赶紧收回来,火冒三丈地说:“此乃凭生最大糗事!”
平日里最爱干净也最臭美的李一帆,索性把上衣全脱了,赤裸着白白的上身,痛惜地说:“可惜我这雪白的肌肤,本来是给意中人欣赏的,没想到暴露在这穷乡僻壤之中。”
只有海生坐在车把上长笑不止:“二位前来救驾,总得有点尝头吧。”三人中只有他不在乎溅到身上、手上、甚至鼻尖上的秽物,相反,他觉得臭似乎也挺刺激。
粪车到了生产地头时,班长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城市兵,把车推到这来。”
三人合力把粪车推到他指定的地方,然后就看着他快速熟练地把大粪浇在菜地里。海生清楚地看见粪勺上的脏水成串地落在他的鞋子上,衣裤子,还有手上,他毫不在意。难道这就是一个标兵的行为吗?如果这样也能成为标兵,他相信自己也行。
上完一块地的肥后,班长又命令他们把剩余的秽物倒进不远处的粪池里,三人想着赶紧完事后回去,急忙推着粪车过去,一看那粪池,全傻了。
前面说了,这片生产地是在公墓里,从倒在田头半块民国十二年立的碑推测,少说已经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了。据说当时这儿还是块很有档次的墓地,文革之初公墓里所有的墓都被红卫兵当四旧捣毁了,成了一片荒芜。后来部队从地方手里借来开荒种地,又成了菜园子。在墓地上种菜,那菜能长多大,各位看官可以把想像力发挥到极致,这里能透露的是,地瓜有南瓜那么大,胡萝卜有白萝卜那么粗。
再说三个人为什么都傻了,原来,班长所说的粪池,是个去了盖的石棺。更可怕的是石棺里还有一大块被烂布裹着的腐尸,半浮半沉在那!赵凯听得倒退三步说:“那是什么?”胆子大的海生拿着粪勺将其挑出污水,这才看清楚是一截人的大腿。
“快放下!”身后的李一帆脸色蜡黄地叫道。
早已退的远远的赵凯,还在不停地问:“是什么?快说呀。”
“一条人腿。”海生虽然也是第一次看见腐尸,但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不敢想像,我们每天吃得菜,是不是长在这里?”李一帆如此一说,三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不敢再往一想。
(八)
在二连,李一帆、赵凯、梁海生是100多人中的“异已分子”,因为他们无论做什么事,在别人脑子里都会产生异样的想法,如此氛围下,反倒促使他们更加抱团取暖。就说这次三人一块被调回大本营种菜,没人认为是正常轮换,都认为这是他们的“改造之行”,可是这一来,三人间的交流更多,臭味更相投。
如果说李一帆是个书生,海生则像个勇士,赵凯呢,是二者都搭一点。书生通常是看不上勇士的,偏偏这勇士心诚悦服地跟着书生有样学样,任凭李一帆再清高,也端不起架子来。反观赵凯,他对李一帆屁股上的屎知道的一清二楚,海生对李一帆崇拜的样子,令他很不以为然。
这天,连部送来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李一帆的,他还没拆开信,就手舞足蹈起来。海生问他是谁写的,他得意地说,一个很不一般的朋友。然后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一边看信,一边摇头晃脑地嚅动双唇。海生被他的神色弄得心痒痒的,急不可耐地说:“李一帆,求你念大声点,让我也听听。”李一帆原是不屑在这种环境里外露自己的感情的,现在却因为有了个喜欢听他的话的人,就想着弄出点声音来,所以,海生一求他,他破例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式,有模有样地念了起来,原来,那是一首诗。
别了,自由的原素!
这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
你翻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骄傲美丽容颜。
好朋友忧郁的絮语,
好像告别时刻的叮咛,
你沉郁的喧响,你呼唤的喧响,
在我,已是最后一次的倾听。
我的心里充满了你
我将把你的峭岩,你的港湾,
还有闪光,阴影和波浪的絮语,
都带到森林,带到那沉默的荒原。
念完了最后一句,屋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三个人的思绪都被那博大的诗句包裹了,半晌,海生才说:“太好了,我激动地想哭。”
“你知道是谁写的吗?”李一帆问他,他只能摇头。
“普希金,我最喜欢的诗人,这是他最著名的一首诗,叫《致大海》。”
海生嘴上在说着佩服李一帆的话,心却依然沉浸在莫名的激动中,他觉得那些诗句像一道闪电贯通了他的心灵,跟随着它们,他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海洋,那儿,才是他一生要去游戏的地方。
不其然地,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莽撞的少年开窍了,他用天真撞开了隔绝的高墙,一切来的那么偶然,又那么及时。
他问李一帆借来那封信,将《致大海》恭恭敬敬地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然后又将它寄给所有的朋友。他最想寄给丁蕾,希望能和她一道分享心灵被滋润的喜悦,当然,那只是梦。
生产班的日子,就是每天扛着工具去浇水,锄草、种菜、那个班长有干不完的活让他们做。有一天,三个人在地里锄草,一边锄草一边海聊。赵凯此时意外地说出了一个海生熟悉的名字。
“李一帆,你知道吗?冯佳就在警备区的八五医院当兵。”
“你怎么知道的?李一帆问得不紧不慢,但赵凯知道他一定很想知道。”
“她和我妹妹在一个护训队,结束后分到了八五医院。”
海生这时插进来问:“冯佳是不是你们军院冯部长家的,瘦瘦高高,长得很漂亮的?”
“你怎么会认识?”
赵凯这儿话音没落,李一帆就接上了口:“她也算漂亮?你真是老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她是个大破鞋。”
海生被呛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她妈妈和我妈妈在一个单位工作,67年初,她爸爸因历史问题被隔离审查,妈妈又生病住院,她就暂时在我们家住了一阵子。”
“哎?李一帆,”赵凯存心地问:“你不是还追过冯佳吗?怎么她又成了破鞋?”
“破鞋”是这个时代的流行语,意指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中的女方,带有侮辱的意味。这词从他们嘴里飞出来也不奇怪,因为整个社会都在用这种语言攻击人。“xxx是个大破鞋”的大标语大街上随处可见。吵起架来,女人被骂,最常见的就是这两个字。
“向毛主席保证,我没追过她,是她想追我。”李一帆有些底气不足地辩解,连海生都看出了端倪,不禁莞尔一笑。
“嗨,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赵凯突然一惊一乍地叫道。
他从锄头下拣起一个发亮的玩意在手上搓揉着,梁海生和李一帆也好奇地围上去,原来是个戒指,中间还镶有一颗小小的钻石。海生一把抢过来,边把玩着边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还没容他看清楚,赵凯就拿了回来说:“你懂不懂啊,关键是看是不是金的。”
“你们俩个别老土,最值钱的是上面的钻石。”李一帆拿过戒指,用衣角擦了擦,再放在嘴上一咬,认真地说:“是金的。”
海生看了,在一旁咯咯乱笑:“你也不怕是死人的东西了。”
李一帆不接他的碴,把戒指还给赵凯说:“你发了,少说值300元。”
一听300元,海生的眼睛睁得如同牛眼一般,赵凯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300元在此时是什么概念呢,简单地说吧,可以买两辆自行车,相当于一个战士四年的工资,足够他讨一个媳妇,在农村,这些钱就够盖房了。
赵凯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放进口袋里,跟着又拿了出来,再放回去,再拿出来,终于对两人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缴获要归公,我这算不算违反纪律?”
“也算也不算,没人说就不算。”李一帆嘻嘻一笑。
海生急忙表态:“我保证不说,不过你小子一定要请客。”
“当然,你交上去算是拾金不昧,表扬会有的,嘉奖就不敢说了。”李一帆像个干部似的说。
李一帆这一说,倒让海生有了联想:如果我拾到的,交上去年底或许会评上“五好战士”呢,入团也不在话下,想想自己大半年的努力,都因10块钱付之东流,真是白忙活了。此时的赵凯心里和梁海生想得差不多,大院的子弟,对钱的欲望很浮浅,能评上“五好战士”的诱惑要比钱大的多。他当即横下心来说:“拿去上交!”
这一刻赵凯脸上那凝重的表情如果在舞台上,肯定会赢得无数的掌声,可惜李一帆,梁海生既没有鼓掌,也没激动。李一帆吐了一句:“再想想,肯定要上交吗?”
“走,找班长去,你们一块给我当证人。”赵凯义无反顾地说。
几个人来到班长面前,赵凯郑重地说:“报告班长,我捡到个金戒指,上交给连队。”
平日里和几个城市兵尿不到一个壶里的生产班长,突然就亲热了许多,拿着戒指研究了一会说:“你们怎么知道是金戒指,也许是铜的,镀金的呢。”
“你掂掂,那么沉,不相信你再用牙咬咬,我向毛主席保证是金的。”敢向伟大领袖保证的是李一帆。
“你们说了不算,交给连里,让领导研究后再说。”班长把戒指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左上方的小口袋里,口袋的上方,就是一尊领袖像,他放好了,又说:“好了,你们都回去干活吧。”
一声没吭的梁海生,心里却对班长刚才突然显示的热情琢磨开了,他凭直觉感到那热情深处还有一丝惊讶,仿佛是说,我天天在这里种菜,怎么就没拣到它。而且从他的话里,这个农村兵对金和镀金、铜、不是一点不懂,他会不会……?海生没有想下去。因为自己曾经是小偷,就怀疑别人的行为,有些不厚道,何况人家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党员呢。他亲眼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班长还昏暗的油灯下学习“毛著”。
三个人不是滋味地走回菜地,只有赵凯一个人楞楞地说:“怎么连句表扬的话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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