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茵陈花开》

 

      她们到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驶向我家的车道。 

      开车的女士梅是我从前的同事和一直的好友。上周五深夜,她焦急地来电话说,她年迈的大娘急着要赶在中美断航之前回国,因为新冠疫情好像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可她所在的地方没有直飞国内的航班。为了减少老人转机的麻烦,她决定先开车过来住下,第二天再直飞国内。由于怕疫情期间住旅馆不安全,所以,要我帮忙在飞机场附近找一出租民房,住一晚上。我当时直接就把自家的地址发了过去。 

     黄昏时分的社区格外宁静,西天被晚霞染成了桔黄色。病毒把街道打扫得人影无踪,显出不应有的苍凉与安静。 

      车停了。梅先下车,依然是短发,长裙,中跟鞋,笑容也灿烂如前。她冲过来给我一个无言的拥抱,然后马上去开后座的车门。 

      刹那间,她仿佛打开了时空的隧道,倾刻把我带回到民国年间:缓缓地,一双穿着尖头绣花鞋的小脚伸了出来,那脚的形状像端午节的小号粽子黑色的鞋面上绣着暗绿与浅黄相间的小碎花。 鞋底落地后,一位老妇人从车里下来。她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盘成一个那个年代流行的发髻。她脸上的皱纹虽深,却横平竖直,清清爽爽纹丝不乱。眼神坚定而柔和,面容安详而淡定,眉宇之间仍流露出她那个时代小家碧玉的神韵。她上衣是一件深蓝色斜襟大褂,是在腋下系扣的那种,精致的盘扣卷成梅花辨,卧在领下衣间,叙述着虽然年代变迁,但我心依然。下身是那种宽松的深蓝色阔腿裤,裤角处用裹脚布绑了起来,让宽松的裤腿在脚踝处骤然收窄,形成一种立体的美感。在这滚滚红尘中,恐怕只有这位百岁老人才配得上这一身的古风时尚。她好像是明清年间教科书上的仕女,穿过世纪的时空,徐徐而来,每一步都弹出尘封已久的的音符。 

      我仿佛看到了我那久居天堂的老祖母,快步跑去拥抱她。可她却急忙从衣间掛着的香囊中取出一小瓶消毒液,搓了搓手。这与时俱进的细节以及她手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气让我惊叹不已。 

      晚饭后,我和梅在阳台上月下喝茶。梅是个聪明透亮的女人,未等我开口,就直接说: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会奉养我的大娘?我的大爷呢?她的孩子呢?再来一杯浓茶,听我给你讲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其实梅的大娘不是她大爷的老婆而是她父亲的妻子。这故事要从那个新旧时代交替的年代说起。

       梅的祖上是一当地富户。她父亲在十六岁那年,把从私塾读书时穿的长袍,撕去一半,改装成短褂,就穿着进城去上了洋学堂。突然有一天家仆送来一封急信,让他赶紧回家,说是有急事相商。于是他急忙坐上毛驴车星夜往回赶。早上临近家门时,晨光中,只见大门口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而且朱红大门上还贴了喜字,这让他很是纳闷:我是家里的独子,这是给谁办喜事?” 

      刚一进家门,他父亲迎面走来,他急忙问这是给谁娶亲的事,他的父亲笑而不回答,拉着他向他爷爷的屋里走去。 

      爷爷半躺在床上,身后有许多被子拥着,床前有许多族人围着,虽然开着一扇窗户,他仍然不能吸收足够的空气,从他肺里传出强烈的哮鸣音和呼呼的痰鸣声。 

      他走过去半跪在床边,拉着爷爷的手,爷爷只是抚摸着他的头,但不能说话。他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半为爷爷,一半为预感到要轮到他的事。 

      他父亲说: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一来为爷爷的病冲喜,二来,爷爷要尽快看到曾孙子。” 

      在那时,在当地,如果家有老人病入膏肓,便会让后辈人立即结婚,谓之冲喜 尽管效果不佳,可人们却屡败屡试。 

      他挣扎着说,可是我还在上学 

      他父亲却威严地回答:结婚生子并不影响你上学堂。” 

      他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见识过很多这类事情的发生。他深知,在这个大家庭里,此时此刻,任何的反抗都是无效的。他浑身发软,跌坐在櫈子上,任凭仆人们把长袍马褂瓜皮帽和大红花掛在他身上。 

      他母亲走过来,理一理他的头发和胸前的红花说:新娘子是你姥姥村上的,知书达理,人也很漂亮,你会喜欢的。” 

      他虽然心里很拒绝,但毕竟是读书之人,仍然按照当地礼俗,做完了各种繁琐的大婚细节和程序。 

      晚上,客人酒足饭饱散去后,几位堂兄弟把他赶进了新房里。 

      新娘子着红袄绿裤,蒙头坐在床边。桌子上有一盏红纱罩的灯。梦幻般的灯光下他的心忽然涌起一阵温柔。他摘掉瓜皮帽,除去大红花,轻轻地来到床前,准备掀开新娘的盖头看一下她美丽的容颜。可是,当他看到新娘子那双裹着的小脚和那尖尖的绣花鞋时,心口一股热浪袭来,他差点吐出来:政府一再禁止缠足,她怎么还裹着小脚?我怎么能领一个小脚女子去见朋友?去爬山?去跳探戈?” 

      他那刚刚涌出的一丝柔情的气泡,被这双尖尖的绣花鞋刺破了。 

      因而,他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离开家,返回了学校。后来,又怕家人来捉他,便参加了革命军,从此自行消失了。 

      那时,在封建礼俗浓重的农村,离婚对女人是奇耻大辱,再婚更是世风不许。 所以,许多因各种原因被离婚的妇女都选择无条件地留在前夫家。还好,对于这样的妇女,社会和家庭都予以适当的敬重。再说,他是家中独子,所以,这个前儿媳对于这个家庭的生存就特别的重要。 

      儿媳也就从一个小家碧玉变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只是由于缠裹的小脚,无论干什么活都要付出双倍的汗水。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他参加的革命成功了,也当了官。给家里寄来的第一封信就附带着一張休书,说了各种的对不起,让媳妇早点自由再婚。 

      他父亲没有看完,就用信纸卷了一些碎烟叶,点火抽掉了。只告诉儿媳,她男人还活着。当时,她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按常态给公婆冲好饭后茶,才踩着碎步到自己的房间里闷声大哭了一阵子,哭累后就又笑着睡着了,并做了十几年来的第一个能看见颜色的梦。 

      后来,他开始往家里寄钱,并寄来他结婚的照片。看着那个穿着军装,梳着短发,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青春女子,她的手不经意地一抖,然后,长呼一口气,把照片放在镜框中,掛在公婆的房间里。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那未曾谋面的丈夫的容貌,一个粗眉方脸的男人,与那个经常在她梦中出现的模糊的影子有点相似。 

      再后来,他寄来孩子们的照片,大儿子叫刚,小女儿叫梅。 

      再后来,寄钱寄照片的同时,也寄一份礼物给她,比如布料,毛衣及围巾一类的东西,她有时会拿给邻居看,并夸赞他年轻的妻子。 

      有一年暑假时,他带着全家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宅,他那曾经年轻的父母亲已经到了他逃跑时爷爷奶奶的年纪。第一眼看到被他遗弃的前妻时,她已花容不在,而且早生华发,面容憔悴幽黑,粗糙的手背上暴满了青筋,只有那双吓跑他的尖脚还是那么小巧如初。 

      那双弯曲的小脚,在那个弯曲的时代里,本是女人取悦丈夫的乐器,而于她,则变成了婚姻中的凶器。 

      他让儿女们跪下来叫她,她则激动地拉孩子们起来,让他们叫她大娘 

      从此以后,孩子们每年夏天都来乡下跟大娘住一段时间,大娘更是待他们如亲生的孩子一般,大娘养的小红鸡,小黄鸭,小黑狗和小白猪都令孩子们流连忘返。 

      再后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很少来信了,那个夏天,孩子们也没有回家。 

      秋天里,在一个雨濛濛的傍晚,邻居家在省城上学的孩子急匆匆地来敲门,告诉大娘,城里现在很乱,梅的父母都到边疆的一个农场去了,梅的哥哥也下乡去了。梅在上学路上被车撞断了腿,自己在医院没有人照顾。大娘没等来人说完就要了地址,连夜赶着毛驴车冒雨向城里奔去。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大娘找到了梅,住了一晩,把家收拾利索,就把打着石膏腿的梅抱上驴车拉回了家。 

      然后她就驴不停蹄地在各种乡间医生中间奔走。可是,当梅受伤的腿去掉石膏后,才发现断开的骨头根本没有接对茬口,这样下去会终生跛脚。听到这里,梅接受不了,要死的心都有了。大娘却百般地安慰她。后来,大娘打听到几百里外有一出名的骨科老中医,就赶到那里,把梅错位的骨头重新接好,又弄来许多中药每天洗泡。大娘自己还学习了针灸按摩,经过大概一年多的时间,梅又亭亭玉立地行走如飞了。 

      梅再次跪下来叫大娘亲娘,大娘激动地老泪横流,但仍然让梅叫她大娘。于是梅留下来与大娘一起在乡下生活。后来,考上了大学,然后出国留学。 

      梅的父亲去世前,在自己的坟墓右边预留了一个位置给大娘。那次,大娘哭的昏天黑地,谁都劝不住。 

      父母去世后,梅决定把孤独的大娘接来照顾。可她先是不肯,后来听说让她来照看孩子,她才肯来。二十几年了,就一直住在这里。九十岁后,大娘就拒绝过生日,所以,大家都搞不清楚她的真实年龄。 

      自疫情发生以来,大娘万分火急地要求回国去。说是要叶落归根,虽然此生无缘与她的丈夫在一起,但死后一定要和他相聚。所以,她要归去,她像盼着重生一样地盼着那重逢的日子。祈望在另一个时空中,再从未完的洞房花烛夜,重新开始… 

      梅的故事讲完了。月亮抹着眼泪躲进云里,树上掛着的风铃奏起了《鹊桥仙》曲。 阳台上养着的一盆茵陈花,在温柔的夜风中散发出淡淡的辛香与大娘手上的气味一样。 

      梅说,大娘也在她后院种了许多茵陈草,用来防疫驱虫她还每天都用茵陈泡水喝。 

      梅尝过那水,很苦,难以下咽。 

      而大娘却喜欢那浓浓的苦味,说是与她人生的滋味一样。但她更喜欢那小到被人忽视的茵陈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散发出幽怨的辛香,还有那灰绿色的叶子,绵软如绒地卷曲着,用希望支撑着无怨无悔,忍耐着日月风霜。 

      哦,大娘绣在鞋子上的应该是茵陈花!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的一段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我想,百年不遇的新冠疫情,把素不相识的大娘催逼到我家这绝不是偶然。必然是要把她那穿越整个世纪的沧桑,和她那用血泪绘就的人生画卷展开,让我们在震惊和唏嘘中泪眼观看。 

      人常叹,那惊天动地的某人或某事,是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其真假未曾可知。 

      但是,我确信,裹着小脚的大娘以及她的故事,也许,前有古人,然而确定是后无来者了。 

      真的,再也不会有喝茵陈花茶的苦命的大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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