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中关村最近的大型商厦就是双安了,在三环路上。
韩一迈和佟琳没有在双安买到合适的手套。90年代初的北京城,大型商厦并不多。既然双安没有货,只好去西单或者王府井看看了,但那就意味着要进城。韩一迈看了看表,已经下午3点半了,进城是来不及了。
“明天进城吧,看公司能不能派个车。现在太晚了。”韩一迈道,“你们家在什么地方?”
“石景山区,首钢那边。我姐没说过?”佟琳抬头望着韩一迈。
“是我没问过。她又不是爱说的人。”韩一迈想了想,“那你每天从首钢那边过来,到马甸很远哪。”
“当然啦,要起大早,换好几次车呢。但为了跟着你,也只好这样啦。”
“不容易。”韩一迈摇了摇头,“也许不值得。”
“值得。”佟琳望着韩一迈,点了点头。
“你这么肯定?”韩一迈微笑道,“不过在京讯,你不跟着我,就得跟着罗鹰翔。否则很难学到技术。”
“罗鹰翔哪儿,我不去。”佟琳板着脸说。
“哦?”韩一迈有点讶异,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你姐可能多虑了。罗鹰翔分得清公事和私事。不过,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每天都跑这么远。最起码,我不能对不起你姐呀。”
“跟她没关系。”
“好吧。我明白了。”韩一迈微微一笑,“咱们也别回公司了。等回去了,也该下班了,那样的话你离家更远。要不,咱们就在附近转一转,看小店里有没有。累了你就回家。”
“那好吧。我跟着你。这一片我不熟。”
说话间俩人过了天桥,来到了三环路的北面。韩一迈在路边买了四根小豆冰棍,花了两毛钱。他分给佟琳两根,俩人一边吃一边向北走,前面不远就是知春里了。路边只有一些小卖部,一看就是街道办的,自然也没有手套卖。
“听我姐说,你是因为出不了国,才到京讯的。”
“是啊。不过也不后悔。来京讯能交到一些新朋友,还可以学以致用。凑合吧。”
“我姐说你特狂。来之前就扬言,不给最好的待遇就不来。”
“啊?她这么说的?”韩一迈停下脚步,看着佟琳,“你姐可真行啊。没有的事。所有的事都是罗鹰翔替我办好了的。我去找他。他说有个工作,待遇是多少,来不来?我想了想就答应了,前后不过10分钟。什么多余的也没问,就这样啊。”
“也许是罗鹰翔故意替你这么说的?”
“有这种可能。那他也是为我好。就是嘛,你看我怎么象那种人呢?”
“象。也不象。”佟琳思忖着,“你没事的时候,和工作的时候,象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不过没关系。狂一点,我更喜欢。”佟琳说着,两颊微微发烫。
“好好好。受人爱戴,我感觉挺好。还吃冰棍吗?”
“再吃一根吧。”
韩一迈又买了两根冰棍。此时一个人递给买冰棍的大妈两毛钱,“我也来两根。他们那两根也算我的,不用找了。”
韩一迈抬头讶异地望着眼前这位大叔,忽然有几分欣喜。“章伯伯。怎么是您?”
“怎么不能是我呀。小迈,一年不见,成熟多了么。这位姑娘,是你女朋友?”
“她叫佟琳,是我的同事。严格地说,也是我的学生,她跟着我实习的。”
“跟着你实习?哦。你们看,我真是老眼昏花了。”章伯伯识人无数,通常一眼即可看出端倪,见韩一迈不承认,想必自有他的道理,“小佟姑娘,不好意思。我姓章,立早章,是小迈爸爸的好朋友。小迈是我看着长大的。”
“章伯伯好。”佟琳很有礼貌。
“好好。小佟,我们小迈可是个好孩子呀。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跟着他,算跟对人了。”
“章伯伯。您不是在瑞士吗?什么时候回来的?”韩一迈担心章伯伯越说越没边,赶紧打断了俩人的热络。
“昨天到的。今天出来溜达溜达,想快点倒一倒时差。小迈呀,你回去了告诉你爸爸,我这两天不上班,但会抽空去找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是不是他带队做大工程的事?”韩一迈能猜到几分。
“还能有别的事吗?”章伯伯摇了摇头,“不说了。小迈,想去CERN工作一年吗?比你读博士挣的钱多多了。想去就告诉伯伯。”
CERN是法语的简写,意思是欧洲原子核研究中心,建在在瑞士和法国交界。CERN是欧洲经济共同体筹办的,自建成之日起,几十年来一直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粒子物理研究中心。
“想去呀。能在CERN工作一年,是难得的经历。”韩一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但是我现在的问题是办护照。既然去不了美国,当然也去不了欧洲啊。”
“也是。我想简单了。那再说吧。你们继续玩吧,我先回去了。”
“章伯伯再见。”佟琳和韩一迈齐声道。
“小佟再见。认识你真高兴。小迈,别忘了啊。”
看着章伯伯远去的背影,佟琳轻轻叹息一声。“章伯伯人真好。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对。我爸跟他情同手足。他们俩的关系,有点象我和罗鹰翔。”
听韩一迈提起罗鹰翔,佟琳一脸不屑。
“你姐对罗鹰翔有成见,影响到你了。”看佟琳一言不发,韩一迈只好转移话题,“章伯伯早年是留苏的。我爸也算是留苏的吧。他们的友谊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留苏的?”佟琳吃惊道,“全国留苏的也就两三千人吧?你爸爸这么厉害?”
“这有什么?”韩一迈撇了撇嘴,“你看我现在这样,就能想象得出我爸当年什么样。章伯伯大了几岁,在莫斯科大学拿了副博士回来,我爸身体差,补习了一年俄语,又休学一年,最后竟然没走成,因为中苏关系破裂了。”
“可惜了。”佟琳叹息道。
“有点儿。其实,我爸补习完俄语之后,中苏关系就已经不行了。留苏的学生都陆续回来参加政治学习,然后再回苏联完成学业。那一年有几个回来参加政治学习的人,和还没去的上百号人开了个座谈会,交流一下。我爸和章伯伯就是那时候相识的。”
“那你爸最后上的哪个大学?”
“他们这一票准备留苏,却又没走成的人,全去了南开大学。因为得到确切的走不成的消息的时候,清华北大都招生结束了。他们被耽误了,除了南开大学,没有更好的大学可以去。”
“那南开大学高兴了吧,捡着宝了。”
“好象是哈。”韩一迈哈哈大笑,“我真没这么想过。一直觉得,南开也不错呀。我爸据说当年非常苦闷,首先是身体不好,休学一年;然后是留苏也没走成;最后阴错阳差,连清华也没上成。他那些高中同学里,好几个成绩不如他的,都上了清华北大。”
“这么看来,是挺窝心的。”
“还没完。”韩一迈笑道,“我爸刚上大一,正赶上60年‘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学校没饭吃,很多课都不开了。学生整天在宿舍躺着,主要是饿的,躺着可以少消耗一点体能。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呀,我爸当时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了。”
“连续三年都这样,真是够惨的。换了我,撑不下来。除非。”佟琳看了韩一迈一眼,“除非找到了相爱的人。”
“让你猜到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韩一迈点头道,“也许真的会物极必反吧。我爸在最消沉的时候,遇上一位天津姑娘,刚考上天津师范学院,美丽大方。俩人很快坠入爱河。这位姑娘叫王春燕,就是我妈妈。”
“在那种情况下谈恋爱,也够浪漫的。”
“浪不浪漫,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反正那几年物质上是非常匮乏的。有一次他们俩去逛天津的食品街,天津狗不理包子很有名的。但是那个时候哪还有什么包子,毛都没了。远远的看见很多人,都在说卖糖。我爸当时很高兴,因为他们已经一年没见过糖了。一个糖,一毛钱。他要买一个糖给我妈。”
“一个糖?在天津卖糖论个儿?好怪呀。”
“我爸挤进去,买着糖了。原来是一碗白开水,里面滴了一滴酱油。这就是一个糖。”
“这哪是一个糖,这是,一个汤吧?一个汤。这也算汤?太过分了。”
“对呀。天津话,咱学不来。一个汤。说成一个糖了。我爸当时是大呼上当。”
“你妈应该懂天津话呀。怎么不拦着?”
“是啊。我妈后来说,那些年,好久没见他这么高兴了。就不拦着他了。”
佟琳掩口笑了起来。“你爸高兴,是因为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总算能为心爱的人买到糖了。虽然后来证明那不过是一碗清汤。”佟琳叹息道,“真是相濡以沫的爱情。”
“他们那一代人,怎么熬过来的。比如我们现在吃的冰棍,这不很普通么。那时候就没有。”
“师傅。我忽然有个想法。”佟琳忽然嘻嘻一笑。
“你别说。我不想听。”韩一迈摆了摆手,“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不是好事。”
“对我来说是好事。真的是好事。听我说吧。”
韩一迈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子承父业,这是遗传。”佟琳认真地说,“当年你爸费了很大力气,都没有留苏成功。师傅,我看你呀,也差不多。”
“什么意思?”
“你想留美读博士呀。估计,最终也走不成。最后还是留在国内发展了。”
“咒我呢是吧。师傅没亏待过你呀。”
“当然没有。我是说,留下来也不是坏事啊。你来京讯才一个多月,就已经干得风生水起了。留在国内有什么不好的?说不定,将来还会有一份甜美的爱情,象你爸妈当年那样。”
韩一迈愣了一下,他倒没这么想过。佟琳说完,脸颊又开始发烫,她赶紧转过身去。
“师傅,我回家了。明天见了。”
“佟琳。”韩一迈叫住她。她转过身,瞄了他一眼。
“车站在那边。”韩一迈用手一指,“你走反了。好了,明天见了。”
望着佟琳长发飘飘的倩影,韩一迈走到街边的电话亭,拨通了佟馨的电话,大致说了一下手套的事。
“我明天让人去西单,王府井都看一看。反正保证给你买到就是了。你和佟琳就不用去了。哎,佟琳在你那儿怎么样?”
“挺好学的,也很踏实。”
“就这些么?”佟馨在电话另一头笑了起来。
“当然还有别的。但不想说。”
“我妹对你挺好的吧?”
“那是因为我对学生好。受学生爱戴也是很自然的。”
“你这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觉得。”韩一迈道,“没什么别的事,就不嚼舌头了。”
“跟我说几句话就那么难么?”
“那倒没有。但你这话路数不太对,让我很为难。”
佟馨笑了起来。“好吧。不难为你了。好好带佟琳吧。”
“应该的。谢谢你塞给我这么一个好学生。”
“算你有良心。好了,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