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早我就去了工作室。我耍了一个小心机，把车停到了仓库侧面的一个车位，我倒要看看Dan见我不在，会不会大大方方地进来。
晨光透过高高的一排小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我在室内不用开灯都看得很清楚。在偌大的仓库空间，细尘飞舞的缕缕阳光底下，我感到了说不清的孤寂。那是一种让人脊背微酸、胸膛微紧的奇怪感觉。我拿出油彩和画笔，希望今天能有点进展。刚画了几笔，我就听到了外面车子停下来的声音，然后是关车门的声音。我开始心跳加速，转过身来，看向门口。
我听到随意的开锁声，看到Dan一把将门推开，然后看到我，一下子僵在了门口。他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眼神和缓，过了半秒，才眨了一下，然后还是一动不动。又过了半秒钟，他才慌忙垂下眼睛，笑了笑。在这短短的一两秒钟内，我似乎听到了他内心的万马奔腾；似乎看到了他眼里的我：晨光里的那个女孩，戴着画画的脏围裙，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调色板，一定有一种虚构的美，一种被他杜撰出来的美。最让我心里一紧的是，我在他眼睛里还看到了一种情绪，那居然是委屈。
“你在呢？”他再次抬头看向我说。“吓我一跳！我......来拿点东西。”
我没说话，看着他眼睛四处游走，在找他谎言里的那个“东西”。然后他径直走到工具台上随便抓了一把小刀，举起来对我晃了晃说：“啊对，就是这个。”
看着他慌乱的样子，我心里笑了，决定逗逗他。
“是要给阿P修指甲吧？”我出其不意地说。
Dan很快，很笃定地答道：“啊对呀，修指甲。”不过他立刻发现了我诡计，于是反戈一击：“周六是Sam的幽默日？”
“你不工作一会儿吗？”我不想跟他兜圈子了。
他笑了笑说：“今天不了。要赶回去给阿P修指甲。”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决定放他走。但是看他在门口转身微笑作别，又忽然舍不得了。
于是我回到画板前专心涂抹勾勒。画了一上午，有些累了，就去厨房喝水，在储备很足的冰箱里找吃的。等我再次回到画板前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我刚才折腾了一上午的，是一个画布角落里精美而立体的问号。是啊，我的问题太多了。我搞不清自己对Dan的感情；更加搞不清他为何这么样把我推给小树；我也搞不清他们母子二人和李伯伯与那个谋杀案的关系。我的世界还从来没这么复杂过呢。
周日下午我如约来到小树和Dan的公寓。蕾蕾和Robert已经到了。厨房里飘出来肉汤的味道。蕾蕾和Robert每人捧着一个碗在喝汤。
“嗨，Sam。来，先喝一碗汤。”小树说着就转身去给我盛汤。我跟进去帮忙。
小树做菜，永远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在腰间系一条黑色的围裙，在厨房忙进忙出的，却纤尘不染，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他平时文静得有点像个小姑娘，但是在厨房就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神定气闲，忙而不乱，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可以一边专注于手下的摆盘，一边照顾着炉子上煮着的东西，一招一式，毫不混乱。
摆在我面前是一碗漂亮的汤：碧绿、洁白双色的八卦图。我拿着瓷勺子，都不舍得去搅乱它。
见我惊叹，小树得意了，“试试看啊，这是排骨山药羹。绿色的是菠菜汁染色。”
我舀了一小勺喝，立刻被美味所折服。排骨汤很鲜，但是山药的味道也很彰显，入口极为顺滑，毫无菠菜的生涩，却带着一点点清香。“真是太好喝了！”我由衷地赞叹。
“头台马上就好，你们稍等一会儿啊。”小树转身又去忙了。
蕾蕾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真的不错啊。”她冲着小树的背影挑了一下头。
“是啊，不错。这次比赛一定会有好成绩。”
蕾蕾冲我瞪眼睛。
“哎你怎么又换工作啦？要更高的工资？”我换了个话题。
“没有。工资比以前少。我就是不喜欢以前公司的氛围，太过于内部竞争了，都到了不惜互相拆台的地步。现在公司比较小，团队年轻，心机少，内斗少。另外就是收入少。”她做了个鬼脸。
“也许等着IPO就发了呢。”我说。
“初创公司有几个真的能发啊，十个里面碰到一个？可能都没这么大的机率。你呢？新工作怎么样？公司里的人和得来吗？”
“还好吧。公司项目挺好的，这种项目真的只有在大中型公司才可能碰得到。人嘛，还可以吧。女的多，男的嘛，你知道我们这行，gay比较多，有的也像女人一样生是非。几乎没有亚裔。我猜亚裔都去当医生律师了，对了，还有你们这种码公码婆。”
“你的项目呢？那个Dan的项目？”蕾蕾压低了声音问。
“挺好啊。”
“Dan怎么样呢？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挺好啊。我们平时没太多接触。”
蕾蕾皱起了眉头，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问：“那这个机会大一些？”
“没有。都没机会。”我有点恶狠狠地说。
蕾蕾看了看Robert，对他说：“你看看我这个闺蜜，就是这么讨厌。明明自己有感觉却不敢行动，又表现得自己好厉害似的。”
Robert笑了笑说：“我去看看小树要不要帮忙吧。”
“你平时一定欺负人家。”我笑话蕾蕾。
“才不是呢。我觉得你偏心Dan。是不是？”
“是又能怎么样？他现在老躲着我。”
“那就是你的态度不够明朗。今天他来吗？”
“估计不会。”我心里的失落一定写满了脸上。蕾蕾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其实这个阶段也挺有趣的。过来人告诉你，是你的就跑不了。只要你别往外推就是了。”
那天Dan的确最终没有来。小树做了很多好味道、有创意的好菜。他的专业精神和专注的态度真的可敬可佩。他身上最为美好的气质就是纯净平和。他值得一个好姑娘的感情，可惜不是我。
我要早一点让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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