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
外國文人在妓院混個十年八載,末了寫出來的只可能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茶花女》,陪著女主角乾咳嗽兩聲,拍拍屁股回到生活裡去,誰也不欠誰。中國文人似乎有情有義得多,也更有一種實事求是的幽默感,嫖妓的私人經驗融進了日常,成為集體心智成長的養料,開出來的花散發著溫柔鄉熏過的芬芳,尤其因為淡,若有若無,更見得珍貴。
瞧,像上海昆劇團這出《占花魁》,經過不同時代的改造包紮,根底稍脆弱的話恐怕不會不是一座生人勿近的危樓。但它拆開來仍然是新鮮,甚至趨時的,偷工減料的僭建和大刀闊斧的維修,並沒有影響基層的微妙結構。
它的男主角是個離奇的實際的年輕人,得知路上遇見的大美人是青樓的紅阿姑,不但絲毫不為她感到惋惜,反而探問清楚價錢,一心一意以一年的時間儲蓄肉金,準備去買她一個晚上。這種對身價的透徹理解,與現代大都會的價值觀十分貼近——明碼實價,要得到就心甘情願掏腰包,否則拉倒,完全沒有閒情為性交易的行徑作道德審判,也沒有奢侈的浪漫幻想。賣買就是賣買,一個願打,一個願換。不熟悉中國戲曲的觀眾,總要覺得台上的說說唱唱婆媽,真是莫大的冤枉,我就從來沒見過舞台上有這麼單刀直入的嫖客心理描寫,用香港俗語形容,簡直是「鬼仔脾氣」!
昂貴的春宵有出人意表的發展:應酬上半夜知客喝得酩酊大醉的妓女,一進房就倒頭昏睡,管不了還有下半夜的顧客周郎要打發。我們年輕的嫖客也真保守,他大概是個虔誠的傳教士姿態的信徒,竟沒有好好利用千載難逢的機會品嚐死魚,像張愛玲《半生緣》那大反派祝鴻才一般,「乘著還沒醒過來,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像個艷屍似的,這回讓他玩了個夠」。
或者出現了臨陣恐懼症?不是沒有可能,這方面他顯然是個生手。總之料想中的香艷場面沒有上演,他規規矩矩坐在一旁呆等,終於等到有動靜了,誰知道醉美人一點儀態也不講究,胃裡一翻騰,轉身便大嘔大吐。這冤大頭的條件反射是農村式的,怕弄髒了被舖枕頭,愚蠢得用自己的外套去接污穢物。妓女畢竟受過專業訓練,腦筋異常靈活,第二天醒來見狀,馬上決定從良下嫁。是的,這樣的男人可遇不可求,蘇州過後無船搭。
嫖妓嫖出個大頭佛,當然是出喜劇。可是原本打算摟著粉頭開心一個晚上,結果娶了個老婆回家……類似的飛來艷福廣東人俗稱「上身」,恐怕不是人人樂於消受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