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花葬

儿子知道我喜欢花花草草,几年前特地从校园的二手书拍卖会上买了一本《维多利亚时期的花语》送给我。书刚拿到手,向来对植物不感兴趣的他顺便翻阅了一下,不知不觉被吸引住了,很快读完。

不久,刚满十四岁的他写了好几篇小故事,全是以维多利亚时期的贵族女性为主人公,剖析女性犯罪心理。

在那个时代,理想的妻子必须“极具同情心、非常娇媚、完全无私。她精通复杂的家庭生活艺术。她每日牺牲自己 ... 简而言之,她完全没有自己的意欲,只会关心他人,满足他人。她尤其纯洁。纯洁是她的首要美德。” 然而她们的权利相当有限的,男女一旦结婚,女方所有的权利和财产就会合法地转交给她的丈夫,她本人还会成为丈夫的财产,受到丈夫控制,忍受后者对自己在语言和经济上的各种虐待。

儿子只是一位出生于温哥华的CBC(Canadian Born Chinese),却仿佛玩了一回穿越,把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在婚姻中的痛苦与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在他的笔下,那些内心受到毁灭性打击而采取的激烈抗争手段,老练诡异的杀人手法,以及身边亲人神秘莫测的死亡,无不让我惊愕惊叹,不敢相信这些情节竟然出自一位零零后的手笔。

儿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某次闲谈时告诉我,他是在大量阅读维多利亚时代的报章和文学作品的基础上才创作出这些新颖的故事的。举个例子,受到维多利亚时期的花语的启发,他在其中一个小故事里就把一种来自异域的热带有毒花卉设计成杀人的工具。这束毒花在完成了使命之后,便被熊熊的壁炉之火烧成灰烬,算是一种残酷的“花葬”吧。

儿子十六岁时,已经在几个重量级的英文写作赛事上披金挂银。他开始进行中篇小说创作,仍以维多利亚时代的淑女杀手为题材。几个月前,书稿被美国著名书商看中,儿子正参照书商的建议进行修改,纸质书将于明年春天出版。

我按捺住好奇之心,坚决不读儿子的书稿,也不和他讨论小说情节,尽量让他保持一种轻松神秘的创作状态。我年少时曾经一度沉迷于日本的推理小说,读过松本清张、森村诚一等著名推理小说作家的系列代表作,好歹积累了一些读书心得,于是对儿子说:“情节必须反转、反转、再反转(twist, twist and twist),结局出人意料(unexpected ending),勾起读者的好奇心,作品方能大卖。”

几天前无意间在网站上读到日本作家连城三纪彦的短篇小说集《一朵桔梗花》,包括《一串白藤花》、《桐棺》、《一朵桔梗花》、《白莲寺》、《菖蒲之舟》等五个短篇。应该说,这本小说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推理小说,而是以花葬为主题,与女性有关(其中有不少是娼妓),披着爱情外衣的哀婉动人的短故事。看似平淡如水的叙述,却包含着逻辑性严密的诡计、布局、杀人(或自杀)、推理和惊天逆转。我在文字中闻到了淡淡的花香,沉溺其中久久无法释怀。到了最后,我已经无法严厉地谴责那些杀人犯,而是从人性的角度去体会他们身上的可怜可悲之处,心头泛起无限的惆怅。

出生于1948年的连城三纪彦把大部分故事的背景放在了大正时期(1912年至1926年),对于中国读者而言,前有明治时代,后有昭和时代,大正时代在历史上的存在感是比较薄弱的。在大正时代短短的15年间,日本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战争景气”、战后经济萧条、以及关东大震灾等重大事件。1923年的关东大震灾中约有十万人失踪或死亡,是日本历史上最为严重的一次自然灾害,这部小说集里的某些重要情节就与东京大地震有关。

《一朵桔梗花》是我最先阅读的短篇,讲述的是昭和三年(1928年)刚从警校毕业的男主人公经办的第一件案子,因为一朵白色的桔梗花,它成了该警察终生难忘的案件。警方在花街附近的水沟边的男尸身上发现了桔梗花,“在那汉子发黑的指头里,花瓣被撕成了碎片,在花茎和叶子都是泥污的当中,只有花奇异地泛着白。粗大的手指好像已有微臭散发出来。” 死者是一名狎客,警方顺藤摸瓜到附近的娼馆查案,盘问了老板娘和另外两个娼妓昌子和铃绘。在娼馆里,吸引住他们的眼光的,“不是窗外景色,而是忽然在阳台上出现的一簇簇花。在这充满腐臭的房间里,是那位姑娘(铃绘)当做唯一的慰藉来细心栽培的吧,五六只花钵上绽放着无数的花朵,仿佛在为这位匆匆地就要腐朽的年轻姑娘的灵魂代言着什么,在风里也不晃荡一下,拒斥着浑浊的空气,一股劲地散放着雨露的光,白白地开成一大片。” – 这是男主与白色桔梗花的第二次邂逅。

警方怀疑凶手是另一名狎客福村,为了劫财给妓女铃绘赎身而作案。男主找铃绘问话,铃绘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男主无奈地想:“一朵桔梗花,只要放到阳光下,便可恢复那种纯白色。然而,渗进铃绘肌肤的暗红灯影,我又如何能替她漂白呢?一旦开始枯萎的花,除了听任它朽坏以外,不会有什么办法——凭铃绘那一身污浊的肌肤,想必比谁都懂这一点一个萍水相逢的乳臭未干小子的伤感,救不了这位姑娘的命运,这是铁定的。”

他离开娼馆,刚走到大门口,“有件东西,掠过我(男主)的面孔,掉在地上。我不觉得站住,看了看脚边。鞋子刚好踩在水洼边的它上面。那被踩扁在泥污里的东西,虽然失去了原状,却分明是一朵桔梗花。我禁不住抬起了头。我正在铃绘的窗口下面。可是那儿有一半挂上了帘幕,没有人影。我再次迈开了步子,又来了一朵。窗帘后,一定是铃绘在躲着。她故意朝我扔下来了花。我在那儿站住,仰起头看看。铃绘还是有所隐瞒的,而且也希望有话告诉我。我捡起了水洼里的一片,还有没沾上泥污的白色花瓣。我觉得那正是铃绘拼命地想告诉某一个人的,却怎么也没法启口的白色语言。”

两个月后福村也被杀害,尸体的发现地点、姿势、手中握有桔梗花都与上一起凶杀案相同。接着铃绘悬梁自尽,屋内发现了被窃的钱财。铃绘的“尸首右手中,又是一朵桔梗花!阳台上的盆花,叶都开始枯萎了。想来,一盆一盆都是铃绘用那细柔的手,不同时候播下种子的吧。开后枯萎,新花继来,前后大约一个月之久,靠一朵朵短暂的生命接续下来,而这就是其中最后的一朵吧。铃绘也许就是想在这最后一朵花枯萎前去死吧。”

最后的真相是,之前男主怀疑证人铃绘被老板娘胁迫,于是重返娼馆调查。他在十六岁的铃绘面前规规矩矩的,说起话来彬彬有礼。从前铃绘只晓得那些与她同处一室的男子只是把她当作泄欲的工具,男主对她的小小的体贴与温柔,激发了她的无限爱意,却苦于两人身份差异巨大无缘再见。为了让男主再次来访,她制造了杀人案,特意在尸体上制造共同点是为了确保与上次的案件由相同的警察负责。

“铃绘为什么向那个男子扔桔梗花呢?这是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确确实实地把他引过来。不,说不定那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所能想到的策略,她只不过是想看看他的脸而已。”

“屋檐下的花即令是默默无言,也仍然没有让最后一瓣花染污,把它的纯白留在那男子的心房里,然后结束了像只有几天日子的短短一生。”

(白色桔梗花)

连城三纪彦并没有特意描写桔梗花的形与香,只是突出它的白,用意象手法来形容被家人卖到娼馆的铃绘的纯洁的内心情感。桔梗花(学名Platycodon grandiflorus)是日本一种司空见惯了的野花,在乡间粗放地生长,多为蓝色或紫色的铃铛花,偶有白色。女人如花,即使出生卑贱,有时渺小得让人忽视了她的存在,也要殚精竭虑地长出一枝一叶。从盛放到凋零,每朵花只开几天,却拼劲全力,为一份深沉的情感消耗了一整个夏季的热情。

稍后在网站上阅读关于《一朵桔梗花》的评论时,发现不少人张冠李戴,以为小说中的白色桔梗是龙胆科的洋桔梗(Eustoma grandiflorum),特地配了白色洋桔梗花插图。洋桔梗的花长得像玫瑰,色彩和玫瑰一样丰富,只是没有玫瑰的淡香。尽管日本是当今生产洋桔梗切花的大国,洋桔梗的原生地却在美国南部至墨西哥之间的灰岩地带,于20世纪30年代被引种、驯化的。自20世纪中期在日本兴起后,洋桔梗便被命名为“土耳其桔梗”,“土耳其”这三个字在当时的日本代表时尚前沿,为何假称“桔梗”目前无法考证。

(洋桔梗花)

(各种桔梗花)

洋桔梗是不可能出现在昭和三年的日本的。

我把这篇《桔梗花葬》念给儿子听,他说:“妈妈,我的女性犯罪小说也很好看呢,文字间散发着古色古香,保证带给你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那就祝儿子的首部小说将来大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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