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书(8)北大:诗人之死

来源: Susan6699 2020-06-04 10:09:3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2924 bytes)

路上书 , 一个北大中文系女生的深情回忆;

路上书, 一个世界主义者的心路历程

 

第一部  在中国

 

路上书 :  一九七八年的列车

路上书: 梦游少女的午后

路上书 (3):窄门

路上书(4):未名湖这个海洋

路上书(5):逝去的影像 永恒的影像

路上书(6): 深圳行

路上书(7): 在北大学比较文学

 

 

 

 

 

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 。(梵高)摄影:刘东进

 

 

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海子,亚洲铜, 1983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是二年级上学期,在勺园地下室。勺园是在最靠近北大西门也就是正门的一组楼群,傍边还有一片荷花池和九曲长亭,是留学生和外籍教师的宿舍。那里有自己内部的商店和餐厅以及咖啡馆。咖啡馆就开在勺园的地下室。喝咖啡在八十年代中期还是一件充满情调的事情。可想而知那里是个时尚之地。一些喜欢跟老外交朋友的中国学生常常去那儿聚会。有时,一些文艺青年和艺术社团的活动也在那里举办,如果不是在文化部小院儿的咖啡馆的话。

 

那次大概是五四文学社组织的一次文学沙龙活动。记得朗读这首诗的是英语系的一个叫红的女生。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春天的稚气。紧接着的是中文系85级一位姓洪的新生的独舞。身材柔软的她舞姿优美,在音乐的伴奏下,就像诗中的白鸽子。以至于我对那天的记忆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两个单独的节目,还是后者为前者伴舞。

 

那是我最初听到海子,伴随这首诗的记忆是青春的美好与感伤,就像女孩子的曼妙的舞姿与稚嫩的声音,就像八十年代的北大,那个诗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参加各种学生社团,我参加了五四文学社和燕园新闻社,然后跑到未名湖边的德斋里的校刊编辑部去投稿;在那个年代里校园里最负盛名的活动之一就是未名湖诗歌朗诵会。有一届朗诵会是在办公楼,窗户上都爬满了人。那里英文系八一级的西川在朗诵他自己的创作,我是一枝淡泊的芦苇;在那个年代北大学生民间举办首届艺术节,声援刚刚被停刊的丁玲主办的文学杂志《中国》,组委会还请来北岛顾城多多与北大学生对谈诗歌;在那个年代里那些青春的诗人们夜晚坐在图书馆前的东草坪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别人的歌,自己的歌,声嘶力竭地想着他们心中的女孩子,看夜色褪尽黎明到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记忆,我一直认为《亚洲铜》是海子最好的短诗-- 绝不是那首人人皆知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那首诗太直白太清晰了。虽然直到今天有人问我这首诗究竟是在说什么时,我也无法解释清楚。真正好的诗歌是神示的语言,它有一种神秘精神,无法用白话解读,只凭心灵感受。

 

我再一次听到别人谈起这首诗,是2013年在坎培拉,澳洲国立大学召开的一个研讨会上。一位从德国来的女博士候选人宣读关于海子和校园诗歌的论文。我听着这篇用英文宣读的论文--这只是她博士论文的一小部分,不无感伤地意识到,海子成了神话,而我们那个时代也已经成为历史,随风远去。

 

初恋

我只见过海子一次,那是1986年春天,在我当时男朋友M的宿舍,32楼四层中文系的男生宿舍。

 

大学时初恋的对象是比我高两级的师兄。一位在人人都特立独行的中文系也显得有点怪的诗人。其实说我暗恋他可能更准确。那一年春天,是他四年级的下学期,夏天就要毕业了。我不知在哪里看到了他写的几首诗,其中一首是写燕南园,写他抄近路穿过燕南园时与一位老先生的对视:

 

多想就这样站下去

互相微笑,百事不想

可先生已到了就医的时刻,

我也有很多课要上

 

还有就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远远看见过他两次。然后就跟那时典型的文学女青年一样,无可救药的爱上这个人。连他那微秃的头顶,走路时摇晃的背,甚至极不卫生的习惯据说他的牛仔裤可以半年不洗--都成了他有个性有才气的表现,让我迷恋。

 

我们开始了短暂的约会交往。像那时的校园恋人,我们都很诚恳,但也很笨拙。他告诉我他已经确定要回到省城,暗示我们注定没有什么前途。但我在他的气息的笼罩下,就像一个被灌了迷药的人,任何现实问题我都置若罔闻。也许被我身上那种少女的无知的纯情和执着所感动,他开始跟我在校园里散步,甚至带我去看他当时的一位美国朋友老杜。老杜在勺园的房间很朴素,记得只有一只蒲团,是他打坐用的。他们谈论着禅和诗,在我眼里更增加了一层神秘。

 

整整一个春天,我都因为他要离开而魂不守舍。但是在他面前,他的才华横溢和睥睨天下又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只丑小鸭。我笨拙得几乎说不出话,于是就常常纠结在见与不见的犹豫之中。距离上一次见他又有几天了,他已经写完毕业论文了,他快要走了,我必须抓紧时间。我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在一个下午去他宿舍找他时,看到了海子。

 

 

中文系的男生宿舍经常有各种各样的访客,外地来的诗人,校园里其他院系慕名而来的学诗的人,还有就是已经毕了业但一有机会就溜回燕园的诗人校友。八十年代北大校园大概最风光的就是诗人。那时的女孩子也都喜欢诗人,就像今天的年轻人追星一样。我想与其说我们喜欢某个现实中的人,不如说是因为他们代表了一种精神,一种梦想,一种卓尔不群,就像我们唱的那首《橄榄树》。而诗人所代表的这一切和外面的社会必然是脱节的,所以他们知道只有在这片园子才可以找到知音,同好,和栖身之处。只有在这片园子里,诗歌才能君临一切。

 

那天海子就是这样,从老远的昌平跑回来,看朋友,聊诗,想摆脱在昌平的孤独

 

我在宿舍门口看到好几个人或坐在床上,或围站在地上。M走出来。他告诉我那个坐在床上的头发乱乱的戴眼镜的瘦弱青年就是海子。

 

那时海子的诗已经在诗歌爱好者尤其中文系的同学中流传,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了。我俩就海子聊了一会儿。我能隐隐感觉到M和所有要离开这片园子走向社会的人一样,有一种离开故乡的忧伤和不情愿。虽然他平时最恨滥情,不管是做人还是写诗。他更愿意自己是那种洒脱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的酒肉和尚。他还告诉我,他班里的另一位诗人说,这几年是我们最好的岁月。如果你们不想走下坡路,就赶快拎把铁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吧那时才大二的我觉得这是他们诗人的小题大做,但这些话让我也开始伤感。

 

一个初夏的夜晚,在有点荒芜的朗润园,在湖边的长椅上,M流利地背诵着美国诗人庞德比萨诗章里的句子,我听不太懂,但觉得他吐出的词语和语调那么地道那么好听。然后他吻了我。黑夜里,我听到蛙鸣,我听到自己流下眼泪。

 

M送我的临别礼物是《美国现代诗选》上下两册。上册扉页题的赠诗是李商隐的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下册是美国诗人福斯特(Robert Frost) 的诗句,用英文抄录的:

 

“I am going out to clean the pasture spring

I’m only stop to take the leaves away

I wait to watch the water clear, I may

I shan’t be gone long—you come too.

 

Frost, The Pasture

 

然后别离的时刻就到了。那年夏天,是他先到车站送我回家过暑假。我们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依依不舍。一想到等我秋天再回来时,他已经不在燕园了,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了下来。然后火车开动,我在泪眼中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

 

我们再一次相见,已经是很多年后。我听他说着这些年的宅居,读书,翻译,和眼前的博物馆。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古典学者,像他年轻时希望的那样。我心静如水。恍惚间,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我年轻时认识的那个诗人,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岁月让我明白,其实诗人就是我们在他身上寄托了青春所有的激情,想象,和理想的那个灵魂,就像诗歌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初恋。  

 

春天的死亡

关于海子走的那一年,我的记忆因为多年的压抑,已经模糊。我唯一记得的,都是与死亡有关,还有逃离。

 

距我见到海子整整三年之后, 1989年的春天,我听到了他的死讯。海子卧轨自杀的地点在山海关附近。自杀时他身边带有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竟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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