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文革回朝中国,那也是同样的馅料,同样的味道

来源: 2018-04-27 16:37:17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在党中央坚强领导下,中国外交高举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旗帜,奋力开拓、阔步前行,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谱写着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新的辉煌篇章。”  — 中国外交部长王毅, 2016年5月31日

 

 

 

艰辛探索的价值观

作者:梁文道

来源:《苹果日报》

https://hk.lifestyle.appledaily.com/lifestyle/realtime/article/20180114/57702527

 

最近几年,很多朋友一直争论文革是不是真的要回朝了。终于,这个争论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文革十年已经干脆被改了名字,最新的叫法叫做「艰辛探索的十年」。这两天网上便有人拿「艰辛探索」这四个字做文章开玩笑,算是苦中作乐。但说到底,笑完之后,难免还是要面对沉重的现实。现实的一种,就是现今意识形态所营造的环境底下,年轻人的价值观。


教育部组织编写的最新八年级中国历史教科书(简称「部编本」),不止把老版本的「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那一章的章节名称,改成了「艰辛探索与建设成就」,它的内容也有不少删减和变化。有线电视的中国新闻组为此街访了几个广州的中学生。其中一个女孩子笑对镜头:「我觉得挺好的呀,因为你看,它即使是错误的一个发动,最终我们中国不也是走向一个好的道路吗?」、「如果不去强调他是个错误的话,就可以让历史更完美一些吧」、「没有说绝对的错误吧,反正老师支持我们说,毛主席是带领我们新中国发展一个很大的工程」。另外一个男孩子则比较严肃,他认为:「在当时的做法来看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当我们现代人看过去时,可能是一个不太正确的做法」、「但是我觉得,这个事实,既然经过了就必然有它经过的意义」、「所以历史书改版的话,我们新的八年级同学就按照新的历史书学就好了」。


这种逻辑当然是荒谬的,大家立刻就可以据此做出很多违反今天中国「主流价值观」的推理。比如说:「美国当年的黑奴体系看来可能是正确的,但是我们现代人看过去时,就觉得那不是一个太正确的做法。但这到底是个事实,既然经过了,就必然有它经过的意义」。「如果不去强调南京大屠杀是有错误的话,就可以让历史更完美一些吧」。「纳粹的种族灭绝即使是一个错误的发动,最终德国不也是走向一个好的道路吗」。我们甚至还可以拉近点讲,习近平立志打击的广泛贪腐,和薄熙来他们的「反党集团」岂不也是历史事实的一部分;既然经过了,肯定也有一定意义,大可以全都当成是种艰辛探索的内容。


不过我们也都晓得,用这样的方法来指出这些推理的荒谬,其实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不是有人这样说过吗?世界的逻辑有两种,一种是其他人的逻辑,另一种是中国式的逻辑。在谈到自己历史上的污点和问题的时候,我们不妨遮丑,把它们叫做「艰辛探索」;但是其他人历史上的错误,尤其是对中国人犯下的错误,就绝对不能够被修改成更完美的历史。如果只是讽刺,那也就罢了。但是我觉得千万别把这种所谓的中国式逻辑当真,那两个年轻人,乃至于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都不是笨蛋。他们不会看不到这麼鲜明的矛盾。如果有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和历史相关的争论,又需要一批年轻人出来上街示威,抵制日货,罢看韩剧,或者抗议你所能想像的任何国家,我是不会意外又在镜头里看见那两位年轻人的。这不是自相矛盾,也不是他们不懂逻辑,更不是头脑被灌了浆糊;不,这只是为了最简单最基本的需要。


一个大陆中学生,对着香港来的媒体,要发表自己对于教育部干的事情的意见,而且那还是个有点敏感的事情。你认为他应该怎么说呢?是要他批评政府修改历史吗?是期望他能够更直接坦白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吗(如果有任何不满的话)?如果他真的给了让我们外面观众满意的答案,之后回到学校,会不会有什么后果呢?地方上又会不会有些「有关部门」去他们家里面做工作,替他们家人惹上麻烦呢?相反的,给出最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答案,顶多就是一直遭到部分人的讪笑而已,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更何况这两个学生都还非常精明地在自己的答案里抬出了一些权威来当挡箭牌。女生用的是老师,她说「反正老师支持我们说,毛主席是带领我们新中国发展一个很大的工程」;男生则祭出了教科书:「所以历史书改版的话,我们新的八年级同学就按照新的历史书学就好了」。反正是老师说的,反正教科书就是这样子改的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补充的呢?


在我看来,这才是广被引述的这个采访里面最值得注意的问题。那就是认命,是对现实的完全肯定乃至于投降,是对权力以及赢家的绝对服从。假如那两位年轻人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那么他们所接受的教育就可以说得上是十分完整了,与这次被修改的历史教科书里面所传达的价值观完全一致。请看最新部编本教科书,里面对于文革的总结是:「人世间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业,世界历史总是在跌宕起伏的曲折过程中前进的」,再接下去,就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人民取得了巨大成就云云。于是文革就变成后来发展的前提,正好应了「不能用后三十年否定前三十年」的主张。换句话说,凡是存在,必皆合理。凡是历史上出现过的错误,都可以用日后的成就去回头肯定。这种想法,其实我们香港人一点都不陌生,过去这么多年,每次遇到和六四有关的争议,不也有很多人告诉我们,要不是当年政府果断,今天的中国又怎能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呢?每当有人批评中国共产党几十年前犯下的种种大错,不也总是有人反驳,说今天的中国是全靠共产党才能变得这么有钱吗?现在修改对于文革的认知,其背后的逻辑和上述这些说法是相当一贯的,乃过去二十多年来逐渐弥漫的主流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在某个意义上讲,甚至是反价值的,因为它似乎要强调一切的是非对错都是平等的,根本没有绝对的错误,有的只是绝对的生死胜负,活下来就是对的,胜出了就是对的。两个中学生能够如此灵活运用这种「价值观」,恰好说明这次教科书的修改,在整个教育之中只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


反过来想,假如那两个学生口是心非,说的并不是真话,其实一样也还是证明了现在这套「价值观」的威力。因为它还是一种意识形态,得到制度环境的强力支撑。我能同情地想像,在它的笼罩底下,你心里面怎么想,这并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让别人看到的你是怎么想的。因为生存,以及生存得好,要比任何其他事情重要。所以即便你再讨厌教科书修改历史,为了生存,你也不能够公开异议(更别说是对着境外媒体公开)。就好比有些人,口里爱国爱得比谁都猛烈,偏偏又要搬离自己认为全世界最好的这个国家,移民到哪些亡我之心不死,总是带着偏见来歧视我们的西方世界。再说一次,这并不是言行矛盾;却是基于生存考虑的一致逻辑,乃「主流价值观」的另一种体现。他们移民当然是为了生存,他们过去曾在公开场合表达自己的爱国,同样也是为了生存。比起一本教科书上的一个章节,这种环境才是学生们的真正老师;比起不断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条目,这才是真正的德育教室。

 

 

只准卖马槽,不准过圣诞

作者:梁文道

来源:《苹果日报》

https://hk.lifestyle.appledaily.com/lifestyle/columnist/4301523/daily/article/20171224/20253656

 

我在大陆坐飞机,偶尔会遇上一些犹太教的拉比。除了河南极少部分犹太人的后裔之外,中国信仰犹太教的恐怕屈指可数;犹太教又一向不主动传教,他们来中国是干什么的呢?后来看到报导,才晓得原来中国有一千五百家专门生产犹太「洁食」(kosher)食品的工厂。无论是做饼干零食,还是种植人参,整个过程都不能够没有拉比的监督甚至参与。那些拉比之所以来到中国,是因为这里是世界的工厂。

 

这座巨大的工厂,不只生产符合犹太教规的食品,而且还是许多其他宗教的后援。河北省有一座人口不足两万的小镇,叫做党城,镇上有好几家石雕工厂,他们负责替南欧和拉丁美洲的天主教教堂生产雕像。如果你去旅行,在意大利一个乡间小村庄里头的教堂,看见一些圣母玛利亚或者十二门徒的雕像,且别急着赞叹当地传统匠人的手工艺术;它们极有可能就是从党城过去的,百分百地made in China。几年前金融风暴,欧美发达地区极度不景,中国许多石雕工厂也都跟着进入了困境。可是专靠教堂石像赚钱的这些工厂就不同了,就像其中一个老板对记者说的,欧债危机再严重,教堂也还是需要圣母玛利亚吧。看来这确实是门好生意。

 

基督徒大概都知道,在中国流通圣经是很困难的。除非你是信徒,在教堂或者团契里面能够取到一本圣经;一般教外人士在书店和网上几乎是绝对没有可能买到圣经的。就算市面上偶尔有一些圣经译本,多半也得加点学术包装,好降低它的宗教成分。尽管如此,世界上最大的圣经印刷工厂也还是得坐落在中国。南京的爱德印刷厂,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经突破了一亿册的总印数,他们生产各种语种的圣经,行销全球七十多个国家。不止產能高,听说他们的质量还相当好,能够制作世界上最薄的圣经纸所作的精美圣经。很多老外慕名而来,前去参观,并且不乏达贵。英国圣公会的坎特伯雷大主教韦尔比(Justin Portal Welby)也曾在几年前刚上任时访问过这个世界奇观,当时他说:「今天的参观访问是一次令人鼓舞的经历,它让我了解到在中国能如此开放、自由地生产、印刷、发行圣经,展示上帝的恩典」。即便这不是客气有礼的外交辞令,他也不算说错。中国在圣经的生产和印刷上面的确是有自由的,发行也不是问题,只要最后不在中国派送和贩卖就好。


最近大陆很多机构不是正在推动党员跟学生别去凑热闹过圣诞吗?但你上淘宝看看,应节的装饰品还是一项不缺,光是最具宗教意味的马槽微缩景观,至少就有好几十款。一边替全世界各种宗教生产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另一边严格管控它们的流行;在我看来,想要了解今日中国社会境况,恐怕很难找到比这个看起来十分讽刺的矛盾更加鲜明的案例。「开放」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只要和钱相关,一切都好说;可是只要碰到意识形态,那就寸步难行。

 

圣诞节的问题就在于它是个意识形态问题,打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有些老领导老干部不满中国人过洋节的潮流了,特别是圣诞节这种带着宗教意味的节日。安徽省共青团的公众微信号前几天甚至发表文章,认为圣诞节应该是耻辱节才对,因为它会让我们想到西方列强对近代中国的入侵。也有些又红又专的评论家分析,认为圣诞节的背后,是西方反华势力亡我之心不死的又一明证。(奇怪的是,多少年来,各种喉舌媒体反覆暗示美帝就是西方反华势力的总旗手,但特朗普政府最近正式宣布中国是美国竞争对手,真的认了自己是反华势力,我们的官方却又急忙出来否认,强调中美共荣共存,和谐的很)。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义和团的味道?其实它不是,因为义和团运动的背后多少都还有点佛道以及中国民间宗教的色彩。而在这几年在「文化自信」的大旗挥动下,有些爱国青年竟然连佛教都不能接受了,觉得它也是印度「阿三」的舶来品,算不上是根正苗红的国产货。难怪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印顺大和尚」也得急忙出来表态(可千万别和已经往生净土的台湾印顺长老混淆):「十九大报告就是当代的佛经,我已经手抄了3遍」「而且还要准备再抄10遍」。这是有苦衷的。既然基督教有太强烈的西方色彩。伊斯兰又常常和新疆联系在一起,非常危险。佛教又跟印度相关,印度则和我们有边境争议。那么道教又怎么样?千万别搞错,真正的重点还是宗教本身。

 

我知道这很牵强,但在这个情况底下,每当看到中国替各大宗教生产商品的新闻,我都会莫名其妙地联想起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劳动」。除了薪资之外,印刷圣经的工人和他所做出来的那本圣经,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任何宗教的神像在我们这里都只是商品,并且只能是商品。按照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讲法,异化劳动是会带来精神空虚的问题的。恰巧现在就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人面对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精神的空虚以及生命意义的匱乏。且以自身经验为例,我只不过是个在媒体上面说说文化介绍书的人,但偏偏行走大江南北,总是收到各种的观众读者来信问我一堆生命意义的问题,却把我当成人生导师。但无论我再怎么说明自己不适合回答这种问题,这类提问还是屡见不鲜。尤其可怕的,是偶尔有些六七十岁的人,竟然也会满脸苦恼地跟我讨论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十有八九,这类讨论最终都会指向另一个问题:「我是不是该找一个宗教来信?」

 

他们这么容易就想到要信一个宗教,是因为宗教总是和终极关怀相关。「终极关怀」所关怀的,无非就是人如何面对死亡?人死之后会怎麼样?假如一死百了,那么生命还有什么意思呢?这全是任何人都会想也该想的问题,中国人当然也得关心这些问题;除非我们「中国特色」已经特色到了中国人根本不担心这个问题的地步,达到了人类演化史上的新境界。让我诧异的,是我们有那么多人(包括中老年人)会公开为这个问题忧心。其实要解决这些问题,不一定需要宗教,世界上有许多无神论者一样可以活得安心自在。传统中国也不见得是宗教性特别强烈的一个国度,我们的先人却照样找得到安身立命之道。今天的问题是宗教也好,非宗教的精神传统也好,所有能够照顾终极关怀的精神资源,在中国似乎都没有一片自由自在的立足之地。

 

你可以因为雕神像而发财,但是你并不能够因此解决你的生命问题。共产党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也一定明白今天的中国是个什么样子的社会?所以这几年才会常常强调「信仰」。但他们所说的信仰能够对治人生最终极的问题吗?这个信仰的实质意义又是什么呢?不要百姓信仰宗教,只要他们信仰党和国家,信仰党的领导,信仰国家会变得越来越强大。难道党真能负责一切?包括料理我面对死亡时的疑惑和恐惧?国家强大了,我也就不怕死了,可以放心的去了,是这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