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夏娃,坐在我身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用中国的钩钩针和毛线,学习编织。你平时灵巧的手指,这会儿变得有些僵硬而不听使唤,钩了几针又脱落了。你抬起头来,报以羞涩的微笑。
我轻声道,没有关系,一开始是这样的,慢慢来。
那天我们一同外出办事,我戴了自己编织的帽子。回到家,就接到你发来的微信:我很好奇,您的帽子是怎么绑出来的,我想向你学习。我回了一个愉快笑脸说,好的,没问题。又纠正道,不叫绑,叫钩或编织。
其实,你的中文在老外中算得上凤毛麟角了。一个土生土长的欧洲姑娘,自学中文整整七年,如今又能写又能说,虽然谈不上是中国通,但说你是中国迷绰绰有余了。记得你跟我讲过一个笑话。有一次,你的一位法国朋友来到布达佩斯玩,她不会说匈语,你不会讲法语,但是你们都是会讲汉语的中国迷,于是你们两个老外就用中文自如地交谈起来,惹得车上的中国人瞠目结舌。呵呵……大约他们认为你们是从小生长在中国土地上的洋人。
你学中文是工作需要吗?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在布达佩斯有一大批这样的中青年,他们专门给中国移民及其子女做家教,教授匈语。
No,我七年前开始学习中文的时候,当时只有一个目标:帮助住在匈牙利的中国人认识《圣经》,布达佩斯有很多中国人,但是绝大多数不认识《圣经》。你的眼睛里,有蓝色的波光闪动,而瞳孔却有火炬燃烧,这是天使般的温柔而坚定的目光。
我当时没有想过用中文去找工作。你继续说。我是学化学专业的,以前在罗兰大学化学实验室工作,可是,我的皮肤对化学溶液过敏,三年前越来越严重,于是,我开始考虑用中文去找工作,而且我和马可(你的丈夫)商量好了,将来去中国生活几年。为了进一步提高中文水平,我就选择了到一家中国公司做行政文员。
我早听说你们夫妇有去中国生活几年的打算。于是,便问,你最喜欢中国的什么?
文字和语言,都很有意思。你答道。
怀揣着喜爱与憧憬,你们夫妇俩在2017年的金秋时节去中国游览了一圈,到了上海、广州、深圳、香港几个有名的国际大都市。
这几个城市,你最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深圳,虽然很繁华,但不嘈杂。上海、广州和香港的人太多了。她撇撇嘴、摇摇头,耸耸肩。哦,深圳的商场好大,大得我都找不到方向了。她孩子似的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然后,收敛起笑容说,喔,我不喜欢香港了太小太拥挤了,东西太贵,我们只有吃方便面……
香港也有相对安静的好玩的地方,比如九龙公园,还有长洲岛、维多利亚港湾……不过,我对香港也不是非常非常熟悉,只能把有限的见识介绍给你。
我喜欢你说话的风格,从来不遮遮掩掩,透明得一如布达佩斯清澈如洗的天空,让我怡然。
还是深圳好,哪个国家的东西都买得到,吃的东西有贵的也有不贵的。她继续夸奖深圳。
中国有句成语叫做“丰俭由人”。我告诉你后,你立即输入手机并搜索它的注释。看着你对中文如此上心,我满心欢喜。我说,你现在的中文水平和很多老外比较,棒棒哒!就像一只鸽子,骨架有了,如果再深入掌握一些汉语语言文学和中国历史之类的知识,然后兼收并蓄、中西合璧,那么鸽子的血肉丰满了,自然会飞得更高,更远。
呵呵……你盯着天花板——好像上面有最美的蓝图——开心地笑了。
你去深圳大学学中文的事情,都打听好了吗?我很关心你落地中国的未来。
打听好了。他们专门有一个留学生中文班。老师是用英文讲课,我的英文不够好,所以,我才辞了职专门去补习。
你参加的是布达佩斯政府免费开办的英语培训班,半年一期,每期只招20名学生。几百人报名考试入学。只复习了半个月,你就中榜了,可见你的英文基础并不赖。
妈妈知道你辞职吗?父母会支持你吗?我想,在中国的许多家庭,如果孩子遇到这种非常时期,父母都会在经济上伸出援助之手。就拿我自己来说,常对儿子说,看别人老外,十八岁以后就自立了,我希望你也如此……云云,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又不自觉地迁就他。遇到像夏娃这种辞职学习的情况,那还有用说,许多中国老爸老妈肯定包干孩子的生活费。
妈妈知道我辞职了,但我的父母不会过问我们经济上的这些事情。夏娃摇着头说。我结婚十年了, 完全独立了,父母从不过问我们的经济收入多少,我们也不会过问他们的。
哦,相对独立。
你结婚的时候才19岁。而我19岁的时候,中国正处于全民忌讳“谈恋爱”的时期,大多数青年人还不知道婴儿从何而来。不要笑,确实如此。21岁那年我考上大学, 个人消费全仰仗和依赖父母。中国的家家户户都如此。记得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有一次和一位同学一道去书店买书。同学一边挑选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次要多买几本,工作以后,想用老爸老妈的钱就不容易了。听之愕然,我倒是不可能想到这着棋。
不过,和现在的中国青少年比较,剥削几本书,完全是洒洒水——不足挂齿的事情。花父母的钱,甚至大把大把地花,中国孩子大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演绎到现在,中国不仅仅有官二代、富二代,甚至还出现“全民富二代”的状况,也就是说,尽管各个阶层的收入参差不齐,但“决不能苦了孩子”、“要为孩子提供最好的生活与教育条件”成为家长们的共同心声,各个不同阶层的父母,在各自的能力范围内努力为孩子实现各种目标。孩子们个个拼爹拼妈拼品牌……我认识一位母亲,她固执地认为孩子的与众不同,就是要从穿品牌用品牌开始,结果她的儿子,由此变得冷漠傲慢、孤僻自私。
马可本来可以对我说,你丢掉工作去上课,没有收入了……但他没有这样说。你继续谈着关于“上课和收入”的话题。你把丈夫的这个态度视为积极支持你英语学习。你接着道,不过,半年很快过去,四月份结束英语培训后,我还会再去工作。
你不是八月份就要去中国了吗?我诧异地问。心想就剩三四个月的时间,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苛刻了一点。
要去的。你毫不迟疑地吐出这几个字,让我不用思考就掂出了它的分量。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经济独立更加重要了。
但是,时间太短,能够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我担心地问。
还是回到原来那家中国公司去做文员。老板最近给我来过好几次电话,说,你上午上课,下午还可以来上班,就是上两个小时也是可以的。你的语气里透着点自信和得意。足见老板很赏识你的能力和为人。
没错。你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虽然你已跨入而立之年。但在我眼中,你还是一个孩子;虽然你已结婚十年,但你的身上没有少妇的那种成熟和城府。你透明得让你的朋友担忧。据说,有个中国女孩提醒你,不要那么单纯,还是得多长个心眼。
我不知道如何来评价这件事情。因为我既希望你的眼睛永远纯蓝如天空,但是又怕哪一天,有人突如其来在上面狠狠地涂抹一笔炭黑,让你找不着北。于是,便和你谈论起中国的中庸之道——凡事都要把握一个度。
再过半年,你和马可即将远行,到深圳这个你们最喜欢的中国城市去安家落户。在那里有你们要好的美国朋友,他们在教育机构教授英语,一个小时之内可以赚到好几百元人民币,马可也准备去发挥他的英文特长,小赚一手,也许这是一个堆金积玉的好机会。
我听着心里不免舒坦起来。尽管现在大家(许多国人和老外)通常这样评价中国:钱有了,但是文明还没有跟上去……我也为此汗颜,但转念一想,总比二三十年前好,那时候中国又穷又落后,让人看不到一丁点希望。不是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吗?按照这个逻辑,中国在文明程度上,还有是提升空间的。不管怎么样,现如今有老外们去中国淘金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为中国长脸的事情。想想一百多年前、半个世纪以前、三十年前……国人拿性命下赌注,不惜偷渡或投亲靠友到欧美下苦力,啧啧,实在是今非昔比。在老外眼里,中国虽然“落后”,但是不穷了。中国人腰包鼓胀了起来,沉重丑陋的帽子甩掉了一顶,总比戴着又穷又落后的两顶帽子强呀。另一顶帽子,何时才能甩掉呢,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文明是一项综合复杂的工程,也许万里长征还没有走完第一步。唉……我不禁长吁短叹。
我们一边聊,一边继续编织。
我做示范,你练习,如此好多个回合……
在匈牙利。常常会看到一些长得既像欧洲人又像亚洲人模样的人。有的人五官是欧洲的,皮肤是亚洲的;有的人皮肤是欧洲的,五官又是亚洲的;还有的皮肤五官都是欧洲的,但身材却像是亚洲的……而你的皮肤、五官和身材都貌似是纯欧的。
橘黄的灯光,辉映着你金色的长发,将你轮廓分明的白皙的面庞映得玲珑剔透。有一种想把你画下来的冲动,跃然于心。白雪公主真人秀。要是我有一个这么美丽的养女,会多么的愉悦,怎么可能像那个后母一样忍心去虐待她呢。
我们之间的忘年之交,始于在会所相识拥抱的那一刹那,说来奇怪,两个出生在东西方不同国度且年龄悬殊一代之隔的人,居然可以一见如故,每一次聊天有说不完的话题,直接感觉“三观”相投,好像前世在哪里见过,只是忘了在何时何地。
你手里的毛线,钩了又脱落,脱落了又钩,好不容易钩了五六针,手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于是,前功尽弃。
唉,太难钩了……没有想到您钩一顶帽子那么不容易。你终于打算放弃了。对不起,我太笨了,耽误您那么多的时间。你有些尴尬地说。
没有耽误,咱们不是在聊天吗。你是一个天生的读书人,不适合做手工不要紧,赶紧去学语言吧,那是耶和华赐予你的天赋和特长。你听后好似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一边编织帽子,一边和你继续聊。
您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你问。
十几岁的时候,看见邻居姐姐、阿姨钩帽子、桌布……产生了兴趣,就学着钩了钩。后来自己当了妈妈,突然心血来潮给儿子钩了一顶帽子。再后来,工作学习家务,忙得一塌糊涂,好多年都没有钩了,现在又重新拿起来,动动手,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呵呵……哈哈哈……我俩都纵情地笑了起来。
这一刻,那些封存的过往,随着天上的雪花在笑声纷然飘入尘埃、凝为冰砖,等待来日春潮的席卷,跌进忘川,坠入海底。
屋内喁喁细语,温暖如春。
就这样,一边做手工一边闲聊。聊编织、聊《圣经》、聊中国书法和古诗古词、聊各自的经历和中匈风情……你不时把不太熟悉的中文词语记下来,我不时向你请教匈牙利的常用语……
我们品下午茶,吃小点心。让这温润静好的时光流淌于心。
你有没有设想过,你们到了中国后会遇到什么困难?我问道。思想准备充足一点,总是好事情。中国有句古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我不知道……她把头一歪,眼里闪现了一下疑惑,说,嗯……深圳虽然有朋友,但他们是美国人,那里没有一个匈牙利朋友……还有一些未知的情况,一下子想象不出来……你似乎无不忧心忡忡。
我在你这个年龄,从中国内地重庆辞职到了沿海,那时掀起了一股南下闯荡的热潮,人称孔雀东南飞。人地生疏的我且对粤语一窍不通,吃了许许多多苦头,才熬过来……你和马可虽然会讲中国话,但毕竟是万里赴戎机啊。要开始全新的生活,要重建人际关系,像蜘蛛织网,每一步都要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才能精准地完成阶段性的任务,最终实现目标;又像在茂密的森林里面,重新踩出一条路来,多么需要大智慧和小灵活的实操策略。
我突然想起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唐.高适《别董大.其一》) 想把它赠给你。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但见你脸上已然绽放出粉红的笑靥,褐色瞳仁里的火炬燃烧得更旺了,它将那一片蓝色的海洋,映得更加明亮生动。
仿佛,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神,将一缕英气注入了你灵魂,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先前的那种担心,其实是枉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