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故事: 哪天人人全都成了精神病人,也不奇怪了

2017-03-08 务虚 有故事的人

 

我笑了笑,中国人哪天全都成了精神病人,我也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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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720个作品

作者:务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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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找了一份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慢病管理工作,除了常见的高血压、糖尿病管理,我还接受了一项特殊人群的管理工作——重性精神性疾病(以下简称重精)的管理。

 

按说,这份工作除了薪水低,事情繁琐一点,还算好做的。出于写作人的癖好,我也对精神病人挺感兴趣的,在我的眼里,他们并不是病人,除了一些气质性的原因,我总觉得他们的病都是被逼出来的,是社会环境、家庭坏境的不正常而导致他们得病。

 

他们的故事是值得我去发现的,加上我前两次的离职,我已经知道没有工作是什么样的滋味,所以这次我是下定决心也要好好呆上一两年的。结果,又只有半年,我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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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而言,在三份工作中,这是我进的最差的一家单位,他们的慢病工作已经瘫痪了两年,只是前年上头考核严格了,将他们的经费扣了下来,去年才引起重视,才认真招人的。我来的时候,整个社区的慢病工作刚步入正轨,只是精神病人的管理工作还未启动,我都得从头做起。

 

以前他们留给我的名单我得一一排查,哪个联系得上,哪个有什么情况,我都得一一弄清楚。一番查下来,结果令我沮丧,148人中只有二几十人是联系得上的,可他们却有60人在管,也是奇了葩,这项工作几乎得重来。

 

所幸的是,我打通了街道办事处管理重精的电话,原因是她妹妹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所以她在这儿留有电话,她也很愿意帮助我,将她那儿的信息给我,但是也只找回了三十人左右,他们也没有完全追踪本地区的病人。

 

没办法,我只自己亲自去跑各个社区,将领取低保跟领取救助药的病人名单弄过来,然后通知他们过来体检,如何去领药。然而在这些过程中,我惊讶的发现,有些精神病人并不是我们要管理的人,比如抑郁症,有些则根本不是精神病人,比如弱/智、自闭症(至少我认为不是)、肢体残疾。

 

我们要管理的是国家规定的六大重性精神性疾病(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偏执型精神障碍、分裂性情感障碍、癫痫所致的精神障碍、精神发育迟滞伴有精神障碍)。我感到吃惊,然而并没有办法,我只好将我将发现的档案删除,没有发现的则暂时不管。这些都是为了指标啊!我感叹道,我也同情那些不幸的人,竟然被人拿来充数了,冠上了重性精神疾病的帽子。

 

这些我都还能接受,相信经过自己的一番努力,指标迟早会跟上来的,也会给一些被冤枉的人平反--虽然是少数人,何况他们原来还有二十几人能联系上,所以有时间的时候,我每月都找回一些。经过一番剔除,寻找,新建档,到十月年终考核前,我有了83个名额在管,但还有65人失访,跟年终考核80%(在管率)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院里领导知道了这个消息,不时来督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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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精神病管理怎么样了?"

 

"83个。"

 

"那还差很远啊!"

 

"陈院长,这个已经没有办法了,小何已经很尽力了,他来的时候才二十几人啊!"

 

杨医生说,他是慢病科的组长,负责整个慢病科的工作,他也知道我平时除了要管糖尿病、老年人体检,还要上报死因工作,精神病人的管理他也知道我已经下了很大功夫。

 

"就差几天啦!你要想办法弄上去,不然今年又得丢十多二十分。"

 

陈院长呵呵而笑走了。但很快,第二天他又来催了。

 

"你怎么还没动啊!"

 

"我上哪儿找去,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你可以将那些非在管的(即失访的病人)暂时转为在管,等检查完了再转为非在管。"

 

我沉默不语,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没办法,我不想做假,只好再次去社区,看没有新近办理低保跟领药卡的,所幸还真找回了几个,到考核那天,有96人在管了,系统内共有了154人建档。这时他们不再要求什么,但为了规范随访,他们要我将"体检"做了(电脑里面伪造数据),我也压了下来,硬是没答应,他们看我多少还是做了点工作,也就算了。

 

这次虽然扛过去了,然而接下来的,我挡也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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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年终考核完后,该轮到市里考核区里了。几天后,疾控部门在工作群里大发消息,说我们区重精管理工作是全市倒数第一,我们的管理率跟服药率远远低于其他区县,并且截了图以示佐证,生怕我们不知道似的。上头肯定骂他们了,所以他们才这么积极发图片,说个不停,群内很少有人应他们的。

 

看着图片,我隐隐担忧,有的区县管理率竟然达到了100%,意味着他们疾控下面的每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将他们建了档案的都管了起来,没有一个病人是失访的,没有一个走动的,这可是毫无瑕疵啊!这可能么?但凡有点常识,这种小概率事件是难以发生的。

 

这么弄下去,指标只会越来越高的,到最后,会害了谁啊!我将这个消息说给科室的人听,杨医生笑了,在中国,哪有什么可靠的数据,只有越高越好。

 

不久,全市便举办了活动,名为加强管理工作,实则没有多少意义,全市所有卫生院院长和精神专干(管理重精的基层人员)参与培训。会上依然是老生常谈,为了保住省市在全省的地位,为了明年创下全国重型精神病管理示范区,我们……之后,讲解了什么是精神病,什么是重性精神性疾病,怎样提高精神病人的在管率,授予了不言而言的技巧,实则是教人弄虚作假,只是不明说。

 

会后,一起吃过了饭,把了酒,言了欢。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该回去干嘛干嘛,因为我是一个不需要别人催自己也会去做事的人。但我没有想到,两天后,领导会来这一招,培训的时候还遮着、掩着,这次连底裤也不要了。疾控管理者私下向各个社区管理人员发了截图,内容如下:

 

"提高在管率的办法:通过做通非在管患者的工作,进入国家系统,将非在管患者转为在管,加一次随访,这样提高了在管率……随访不嫌你多!"

 

"提高服药率的办法:清查每个病人的服药情况,将不服药的病人改为服药,由于系统的原因,比较死板,只能一个一个点进去修改。"

 

"以上工作限12月15日完成。"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第一条看起来还有点官话,意思模棱两可,即使发生了问题,上面还可以推脱,可第二条则已经暴露无遗了,况且现在是12月12日了,短短四天时间,在资源竭尽的情况下,没有任何奖励病人的措施(比如慰问金、发点礼品什么的),要想将只有整个区百分之六七十的管理率提升到百分之九十五,走正道是不行了的,上面领导的意思也很明确。我摸了摸键盘,转了几下鼠标,慢慢写道:

 

"仁均,这个我是不会做了的……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

 

"啊!"对方回道,等了好一会回。"这个是卫生局要求的,没办法,都是被逼的,整个区都会这样做,你不要负责的。"

 

"可是最后事情还是我做的吧!"

 

双方陷入了沉思。

 

"放心吧,不这样做,我们的管理率和服药率都不达标,你能相信XX县管理率100%,人家做了你不做,我们会吃亏的。"

 

毕业快三年了,我还是那么的死板,不知变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在一家县疾控做的好好的,因一些旁人看来鸡毛蒜皮的事而不满。

 

"反正我是不会做的"。

 

即使这样说了,我的内心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强大,我懂得体制内的规则,虽然这是民营的社区医院,可规则与体制内并没有区别,它还是接受上层的管理。第一份工作,我就是因不满人装聋作哑,自欺欺人的风格,我才走的,以为到了民营医院会好一点,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原来都是一样的。

 

他们肯定会通过院长来压我的,这最符合逻辑,我想。吃午饭时,我特意看了一下执行院长,他对我笑嘻嘻的,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这时应该他们确实不知道这事)。我心放松了一下,又很快狐疑起来,他真的不知道?

 

"我怎么这么胆小,这么点事都承受不住。"

 

我嘲笑道。我尽力压住自己的情绪,用大不了不要这份工作来安慰自己。那天下午,我说话的声音变大了,与人交谈比平常都愉快,整个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除了打水跟上厕所,一直在工作。这些细微的异常,一般人察觉不出来。科室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一个人内心的不平静。偶尔也放松了一下,因为我觉得这份工作确实可以不需要,不过很快,我又不高兴起来,是因为我的努力白费了吗?还是我将会离职?下班后,我看了一部电影,吃了一碗饭,跟往常一样,散了一下步。回到宿舍,有些苦闷还是来了,我不知道苦闷从何而来,它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

 

 

?

 

 

第二天,我有些异样的来到办公室,也没有发生特别的事,只是执行院长来跟我说。

 

"你看到了疾控的消息没?将它做了,星期五他们要进行考核。"

 

"他们考核我们,市里考核他们。"杨医生说。

 

"我不会弄的,你没看到了吗?他们是要我们作假,等他们考核完了,然后再转回来。"我说。

 

"你就按他们说的做噻!"

 

"这很傻,这不是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吗?他们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吗?"

 

"作假是最累的,只会害了我们自己,指标年年往上长,可是有几分是真的,还要增加我们工作量。"组长说。

 

杨组长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这个工作量其实不大,我只是在找借口,希望能搪塞过去,但我内心觉得这事很难躲过去,我反抗相当于与整个区反抗,这需要一点勇气,也需要一些愚蠢。我察觉到了结果,最终我会输的,只是哪种形式的输?我有了一些预测,他们会避开自己,让其他人做,但是只要自己不给账号和密码,应该他们做不了,但是,我的账号是疾控申请的,如果他们有修改的权限,那就完全避开自己了。我思揣着,不像昨天那么担心,与人能说出内心的想法,也未尝不是一种放松。我也不是第一次违背院长的命令,上一次是医院为了自己的考核,要我作假,我扛了过去,院长也知道了我古怪的脾气,是一个不可碰的钉子,鉴于我做事还认真,并未嫌弃我,偶尔还挺喜欢的。

 

"我知道你不想作假,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这么点时间,又没什么经费,怎么可能完成。"

 

院长看了看杨医生,对他说,杨医生劝劝他,做通他的工作,好及早将"任务"完成。在院长走时,杨组长讪讪的来到我的桌前。

 

"小何,刘院长叫你做了,你就做了吧!"

 

我一声不吭。院长走后,科室讨论这个事,我的态度依然如故。下午,院办打来一个电话,催促赶紧弄完。科室氛围有点紧张,另外两个同事不太与我说话,只是夸我牛,敢与院长抵抗。

 

"我反正没什么好担心的,不像杨医生有家庭负担,这份工作薪水这么低,大不了辞职,另寻一份。"

 

这一天,日子稍微好过一点,沉静的池塘有点波澜。晚上,我写了一首诗,将社会比作一个陀螺,施暴者任意抽打,朋友说好苦闷。12月14日,依然是电话催促,将杨组长也叫去谈了话,杨医生回来跟我说:

 

"何医生,你将它弄了吧,不然他们要我弄。"

 

此时,我已经偏离了理智状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干!内心也泛起了苦闷,难道真的是自己太天真了?做了会有什么后果呢?可是我又实在下不去手,总感觉自己做了这件事,内心崩塌了。整个上午,我有些不在状态。

 

"奶奶的,我不干了,这份工作没法弄了。"微信上我对一朋友说。

 

"怎么了?"

 

"他们叫我做假,而我不愿意。"

 

我将疾控传过来的图发给他看,说明了原由。

 

"这事你不能干啊!辞了吧!"

 

"嗯,不能干。"

 

这时,我有点明白了,如果我弄了,我可能再也不能去见朋友了,但这依然未能解决我内心的焦灼,但朋友也成了我不弄的一条理由。午休回到宿舍,我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毕竟是12月14日了。

 

下午,科室沉静异常,突然电话响了。

 

"喂!叫何**上来一趟!"

 

我走上楼梯,我知道是什么事,我劝自己一定要抗住,不管出现什么状况,自己坚持的一定要坚持,在路上我给自己设定心理防线,千万不能在压力下而答应。我敲了敲门,直接走了进去,陈院长也在,只缺最大股东陆院长了。他们先是一顿盘问,问一些他们已经知道了的情况。

 

"为什么不做?"

 

"陈院长,那是作假,明明没有给人服务,却拿人家来充数,这不是欺负人吗?"

 

"这有什么办法,这是上面要求,你再不做,他们要请我跟刘院长去局里喝茶,做汇报,你去?"

 

"我不弄!"

 

"你不弄!你不弄!"陈院长大发脾气。"你这个家伙,你有本事去弄真的?"

 

"你这不是跟他们一样无理么!"

 

"你以为你抵抗得了吗?他们要扣我们的经费,那我扣你们的工资,你负得起责任吗?"

 

"我抵抗不了!"

 

"你抵抗不了,还抵抗,反正要有人做的。"

 

"我能躲避,要扣你扣我的,跟他们没有关系,我辞职就是。"

 

"呵!你这伢子,对你是对的,你得现实一点啊!人家做了,我们不做,会吃亏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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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谈时间不长,却涉及了很多方面,谈到了现实与理想。院长要我现实一点,看清现实,而我则坚持自己的主张,竟然将自己的理想拉到了一百年后,举了个孙中山修铁路的例子,侃侃而谈,甚是轻浮。言辞亦拙顿,我自己都觉得说的太远了,两位院长在那儿呵呵而笑,眼看这样,几句之后,我愤然走了出去,商量没有一个最终的结果。

 

我现在唯一的法宝,就是账号和密码了,杨医生也不向我询问,尽管上面催。科室另一成员也说,你这不道德,自己不弄,让人家给你弄。我当她说的气话,平时她挺好的。

 

彻底撕破脸了,我来这个医院不久,却与三位院长都争吵过了,我的理由也很奇怪,就是不愿意做假,要弄真的。觉得这次自己又要离职了,尽管来之前三番五次劝自已一定要忍住,一定要考个执业医再走,不然以后的日子真的难过,可没想,我又犯浑了,其实想想,在这份工作中,我也没有做到完全真,有时我还是屈服了的,可唯独面对这些人,我别有感情。

 

最后一天了,星期四,我的事搅动了卫生局--这是后来执行院长告诉我的。疾控很着急,偏偏遇上了这么一个刺头,真是不知是喜是悲。卫生局再次施压,可这次却压不到我的心底了,反正已经撕破脸了,不用伪装自己。不知为何,这一天的上午,科室没有收到院办的电话,只是科室其余三人见到我如见了老虎一般,客客气气的。我也纳闷,不过想想,上面应该采取措施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举动。

 

中午食堂吃午饭,我以为会遇见板着的面孔,可没想到,执行院长竟然开心的像个孩子似的和我打招呼,少有的那种,我也感染到了开心。中午我照常回宿舍休息,是这几天来最轻松的一次,但我没有想到,在我开心休息的时候,院长将杨医生叫了过去,等我下午来上班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种情况。

 

"刘院长告诉我账号和密码了。"杨医生拿着单子对我说。

 

我感到愤恨,尽管我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招,可我还是觉得自己背后被人抽了筋骨,十分不爽。我打开电脑,登上QQ,本想质问,可想既然事情都已经这样,就不要再发火了。

 

"仁均,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要管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只是最好尽早另外申请账号,不要再以我的名义行事了。"

 

过了一会,对方回复。

 

"这是你们院长要我改的,不做不行啊!"

 

"你呀,不要太固执了,该变通的时候还是得变通……你放心,这与你没有关系的。"

 

……

 

我苦笑一下,从打印机上抽了一张纸,写下辞职信三个字,然后跑上楼梯上院办去。我辞职了。久经职场的院长想化解我的行为,将一场严肃的对话弄的油腔滑调,这不但没有得到我的好感,反而促使了我的离开。得知消息的仁均也觉得事情不妙,觉得自己该来劝劝我,专程从疾控跑来劝说,反而被我安慰了回去。由于合同及年底的原因,我还是答应干到了年底,因为杨组长说,既然要走就要走的潇洒,但是对于我来说,我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份工作在哪?

 

后来,在我还没走之前,卫生局又出了一指标,说本区精神病人的建档率(指发现的精神病人建档)太低了,低于规定的5‰,还差200多人(具体数字我已经忘记),煞有介事的每个社区分配了多少人,必须在三天内完成。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次培训的时候,我国重精的患病率也就4.5~4.6‰,这次弄个5‰是何意义?这个指标是从哪儿得来的?除去那些错建、冤枉建的,原本在那些指标中一个病人往往会被几个社区建档,虽然没有错建,但是还是增加了指标的。我笑了笑,中国人哪天全都成了精神病人,我也不奇怪了。

 

院长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科室的人调侃说,将三个院长都建上去,就少了三个了指标了,每年还能领点钱。执行院长笑呵呵的说,可以可以,只要能完成任务。

 

然院长的这个愿望落空了,有一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竟然一下暴涨了98个精神病人,我们这些指标少的就免了,不用再建。

 

奇哉!壮哉!我们的院长也因此逃过一劫,不必将自己弄成精神病,但是下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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