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此夜无芦管,晓月卢沟听杜鹃。" --------邵燕祥
2010年10月,知名戏剧家黄宗江过世,邵燕祥撰文《琐屑忆宗江》,文中提到,九十年代初,和黄宗江的一次见面,「他说他欣赏我的一首七律《六里桥》,让我什么时候给他写一个条幅。我答说没问题,但他现在书画满墙,我的似不般配,诗属打油诗,不遵格律,字也随兴,不依法度,有心补壁,还需假以时日,再好好练练。这样就拖延了下来。二十年了,这是我欠宗江的一笔老账。欠账是一定要还的,什么时候才得以挂剑垄上呢?」
《六里桥》到底是一首什么内容的诗?黄宗江为何欣赏之?好友拜托的一件书法条幅,邵燕祥为何竟然一欠就二十年?却又将自己的诗比喻为「季札挂剑」的宝剑,念念不忘?大陆另一位打油诗家何永沂有这样的句子「我得油诗君屡和,君藏大句我先闻」。所谓「大句」,即李商隐「句奇语重喻者少」之意,诗人自以为傲的妙句,却藏着外人一时悟不透的奥义,往往只先在同好之间流传。好在这些打油诗,都有题目可供联想;不似李商隐的几首《无题》诗那么扑朔迷离,难以捉摸。邵燕祥在《邵燕祥诗抄·打油诗》中,也引用何永沂对他诗作的评语:「矛头所向,明眼人皆有共识。」
1986年,邵燕祥应安格尔和聂华苓夫妇之邀,赴美国爱荷华写作中心,结识了来自台湾的王拓,一见投缘,作诗《赠台湾乡土派作家王拓先生》:
「去留肝胆几昆仑,壮士心犹赤子心。海内何妨存异己,人间难得是知音。
文章久重春秋笔,得失遥听山水琴。执手相期重见日 ,为君举酒祝银婚。」
「文章久重春秋笔」可以说是邵燕祥对自己的期许。
《六里桥》这首诗,有收在黄苗子、杨宪益、邵燕祥三人作品合集的《三家诗》(1996年,广东教育出版社) 。但后来2005年的《邵燕祥诗抄·打油诗》则未收录之,原因可能是,意思太白,犯了忌讳。
《六里桥》:
「万里兵符出四川,合当功业勒燕然。
雷车初轧柏油路,风鹤长驱石景山。
瓦石昔曾干日寇,壶箪不复似当年。
京华此夜无芦管,晓月卢沟听杜鹃。」
六里桥,在今天北京丰台区,是西南方向进北京的主要通道,现今是京石高速公路的出口。
明崇祯年间,流寇为患,清军又乘虚而入,京城危在旦夕。崇祯皇帝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四川石柱宣抚使秦良玉奉旨领兵,解了北京之围。崇祯皇帝召见秦良玉并赠诗:
「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学就西川作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秦良玉的兵马聚集之地,即今天北京宣武门外的四川营胡同一带,如今还有四川会馆,会馆门外有横匾上书“蜀女界伟人秦良玉驻兵遗址”。
「 万里兵符出四川,合当功业勒燕然。」这两句读来,对照崇祯皇帝诗句中的「万里行」、「握兵符」,表面上好像是说,秦良玉奉旨自四川领兵前来平乱,此等功业自然应当勒石为铭了。可是下面的六句却将意思反转过来了。「雷车初轧柏油路,风鹤长驱石景山。」是指,成队的坦克车进了北京城区,整个北京已是一片风声鹤唳,这写的是,六四前夕解放军大举进入北京城。
「瓦石昔曾干日寇,壶箪不复似当年。」则说,军队进城时,市民投掷石块砖瓦试图阻挠之,有如卢沟桥事变之时,抵抗日寇一样。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时,民众曾经以箪食壶浆迎接人民解放军,如今却截然不同了。
又,云南剑川民歌:「清水流,清水流,流去悲哀和忧愁,芦管声声唱深情,清水万古流」。「京华此夜无芦管,晓月卢沟听杜鹃。」是说,今夜北京人民已经无法借由芦管去倾诉满腔的哀愁,暗夜之中,只闻一片泣血之声。
1989年5月20日,中共中央宣布北京戒严,调动各路人马进北京。隶属于北京军区,驻在石家庄的27军,驻在保定的38军,是其中人数最多的,都是中央军委战略预备队,进入北京城都要经过六里桥。四川营胡同则介于六里桥和宣武门之间。这是邵燕祥以《六里桥》为题的原因,是作于六四天安门清场的前夕。
理解了《六里桥》的后面六句,起头两句「 万里兵符出四川,合当功业勒燕然。」就要从反面来解读:军队出兵,理当是要对抗外敌,那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功业。如今师出无名,去镇压平民百姓,这完全无法得到天下百姓的认同。而这下了出兵令的人,居然是四川人邓小平!
又,当时的国家主席杨尚昆,也是中央军委副主席兼秘书长,支持了邓小平的戒严决定。他的弟弟杨白冰是当时的总政治部主任。杨尚昆兄弟,也是四川人。六四镇压之后,邓小平将军委主席交给江泽民,杨尚昆出任军委第一副主席,杨白冰升任中央书记处书记兼军委秘书长,「杨家将」掌握军中实权,权倾一时。1992年1月,邓小平在杨尚昆陪同下南巡,在武汉发表「谁不改革谁就下台」的讲话,被认为矛头指向江泽民,令江泽民不安。1993年之后,邓小平、江泽民又打倒了「杨家将」,杨尚昆退出了一切职位。杨尚昆在六四事件的角色,及其与邓小平、赵紫阳的立场关系,仍存在许多历史疑问。
《邵燕祥自书打油诗》序文中称赞其他打油诗人说:「出入雅俗之间,味在酸咸之外,有古典又有今典,庄谐兼之,张阖有度;他们直面现实,鞭挞丑恶,以文为诗,不避议论,却情见乎辞,诗味盎然。」《六里桥》是邵燕祥的直面现实、不避议论之作,私下流传甚广。「万里兵符出四川」一句,以春秋史笔,指出邓小平的六四责任。《琐屑忆宗江》作于2010年,离六四事件刚过了二十年。「欠账是一定要还的,什么时候才得以挂剑垄上呢?」明眼人,可看出这一句不是对黄宗江说的。那到底是谁欠下的帐?什么时候,邵燕祥心中的宝剑才会挂到逝者的坟上?到底还要人民等到什么时候呢?二十年了,总该给一个说法,给不幸的死者们一个交待吧,这是邵燕祥心中一直没忘掉的事。
《邵燕祥诗抄·打油诗》另一首《书愤》:
“干戚如今舞已难,独来独往困刑天;
头颅已斫何须好,肝胆犹存未忍捐。
垂垂老矣吴刚斧,西绪弗斯上下山。
上帝已死诸神渴,沧海横流剩一湾。”
这首诗也作于1989年,显示是在谈六四事件和赵紫阳,往这方向去解读,意思也就不难理解。
刑天舞干戚,是出自《山海经》的典故。干,盾牌;戚,大斧。《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这一段神话说,刑天向黄帝挑战争夺宝座。最后刑天不敌,被黄帝斩去头颅。没了头的刑天并没有死去,而是重新站起,并以胸前的两个乳头作眼晴,把肚脐当作嘴;手持斧盾,继续奋战。
陶渊明《读山海经》发挥刑天「操干戚以舞」说: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陶渊明以“猛志固常在” 、“化去不复悔”来赞颂刑天奋战的精神。邵燕祥的诗,刑天指赵紫阳。干、戚,可指民主、法治,或党纲、宪法。「干戚如今舞已难」,指民主、法治都已无法施展。「头颅已斫何须好」指赵紫阳被剥夺的总书记头衔,已不值得眷恋。肝胆犹存,指忠党爱国之心,不忍放弃。「上帝已死诸神渴」指毛泽东(思想)已死,但朝中大老们仍渴求权位。「沧海横流剩一湾」,说在东欧共产政权相继跨台的「苏东波」浪潮之后,举世潮流都向民主变革,只剩中南海党中央的地盘还宛如一小池不动的死水。
2004年10月16日,赵紫阳八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民运人士任不寐从海外致电北京的李锐、胡绩伟、茅于轼,请问对赵紫阳的观注。其中,茅于轼答:「就这一句话,人们不会忘记对中国改革做出过贡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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