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们儿就是道义——因[老炮儿]而来的回忆

来源: 山景三叠纪 2016-01-27 17:51:5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471 bytes)

刘同苏

(电影[老炮儿]中人物的实际原型以及那个时代的真实故事。)
实际上,我要说的这些人是“老兵”而不是“老泡儿”。在那个时代,“老泡儿”是指那些在黑道上“泡”了很久的老资格流氓,特别是蹲过“炮局”的。“老兵”就是“老红卫兵”,稍后又泛指大院的干部子弟。尽管老兵与老泡儿是对头,但事后一看,却透着同一时代的特质:崇尚爷们儿。爷们儿不是好勇斗狠,也不是仗势凌人,而是男人,也就是有道(即“盗亦有道”的道,也就是黑道的规矩),讲义气(对自己人负责任),有担当(事儿来了,自己扛着),守诺言(我的话就是金子)。江湖的道义就活在爷们儿的生命里。有爷们儿,江湖上就有道义;没有爷们儿,道义就是上下嘴唇一吧嗒出来的空气。爷们儿就是有血有肉的道义,活的道义。

那时我居住的地方是中央分局的宿舍。后楼里住着一位农大附中的红卫兵,名叫宫晓风(其父是我父的部下),绰号“大头”。由于他的缘故,常有农大附中红卫兵来院里玩,印象深刻的有三人。那时真正的老红卫兵彼此还以“老”相称,大概最初是出于革命的豪气,其后也演变成了江湖的尊重了。三人分别为老姜,老丁,老廖。老廖的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人很憨厚,自称土廖,来自一个较小单位的宿舍,常说他们那儿是小院。记住老廖是因为一件小事。有一次老廖来院里玩,进来就说:在傍边路口被两个人劫了。两边大概发生了这么几句对话:“哪儿的?”“农大附的。”“叫什么?”“廖某某。”“听说过。去哪儿?”“华北局。”“走吧。”大头一听,立马带了两三个人骑车冲出去了,结果在周围找了二十多分种也没找到那两人。这事在现在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其实,老廖当时就说:算了,也没什么),但在那时就是打架的茬口。劫道并非都是劫钱或劫色,更多地是一种类似黑社会的礼仪性行为。劫人是表示高于你的一种权威,在当时叫作“拔份儿”。在这一事件里面,老廖被劫时提到了两个份儿很大的集团(农大附红卫兵和华北局大院),但对方并没有对他以礼相待(一般会说:“自己人”,“都是哥们儿”,以表示尊重,友好与平等),这就不仅压低了老廖的人格,而且侵害了这两个集团的名号以及背后的权威。为名号从而权威而战,就是当时黑道的道。顺便说一下,在当时的社会上,某校红卫兵大都不再作为一个集团而存在。老红卫兵多数都在逍遥或作政治思考,并不到社会上去打打杀杀。只有少数几个学校的红卫兵仍以集团身份活动。农大附红卫兵可能是唯一纯以过去的组织横行社会的老红卫兵。“三校联防”的“翠微”,“育英”,“太平路”三所学校,因为学生就散居在周围的军队大院,所以,与其说是学校红卫兵的集团,不如说是以红卫兵为名的大院地域集团。三十五中红卫兵虽有彼此联络,也就是一个以各大院为基础的松散联盟。老丁是建工部宿舍的丁克白,人称“丁克”。丁克的名头虽大,但我对其所知不多,仅听他同院的人说:有丁克的哥们儿调侃丁克,当着丁克的面诵了两句自编的顺口溜:“天上色云来,地下丁克白”;或许那就是他的兴趣方向。

真正要说的人物是老姜。那时北京真正在道儿上“晃”过的人没听过“姜克”的大概不多,姜克就是老姜,姜克敏。据我们学校(八一学校)的“老兵”说,老红卫兵在政治上风起云涌的浪头上,姜克敏与农大附红卫兵并不在显赫的位置(只要想清华附中红卫兵能让毛泽东给他们回信,而该信中直接提到了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就知道农大附红卫兵差得有多远);哪怕是到了“联动”时代,也未见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想到以后在社会上(即江湖里)他们倒横冲直撞,风头甚健。“八个样板戏”首次上演的时候,北京好事的青少年都连夜排队买票(时称“排票”)。各个样板戏的戏票都在首演的剧场出售,唯“红色娘子军”的票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售票处出售([血色浪漫]中天桥剧场门口排票打架的场景是错置了地点)。在“破四旧”与“反帝反修”的窒息性红色浪潮中,仅仅“芭蕾舞”三个字就能唤起青少年们莫大的憧憬。我想天桥剧场也是怕事,才将售票这个惹事的烫山芋扔给了“工体”。对于青少年,排票的重点不是“票”而是“排”;排票本身就是一个兴奋。真正玩“排”的排票者头一天下午就到售票处门口占位,一夜都是经历,有着各种插曲与亢奋。那晚,姜克等人到达“工体”时,售票处前已经挤得看不见售票口。他们的做法也很简洁,很有那时顽劣少年的粗暴创意;他们直接撬开售票处的门,在里面待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于售票之前,从售票窗口踏着人头降下,强行踩出了窗口前那一片地方,于是,每一个人都买到了最好的票(那时,一人限售二张票)。各路好汉里面,能进售票处的少数人,不是份儿极大者,就是他们罩着的伙伴;其他人,即使偶然混进去,在里面也待不住。下半夜,姜克发现里面的人越来越多,就去问看守门口的老廖“怎么回事”。老廖说,里面那些份儿大的人往里招呼人,他的面子下不来,也不好拦着。姜克小棉猴儿一套(这可能是叙述者的错误印象。以我所知,姜克敏身材高大,一般尺寸的棉猴儿可能上身后显小),说:“你去睡觉,我来。”此后,无一人再敢往里招人。以此可见姜克在北京道上的地位。以上并非我的亲历。因为政治狂热,我当夜在北京市工人俱乐部排“智取威虎山”的票,因为该剧被那时的宣传吹捧为京剧革命的最佳典范。同院一位名叫林光南(外号“猴子”)的在场,次日便在院里绘声绘色地描叙了当时的大量细节;前夜当然的在场者“大头”,也带着倨傲的微笑证实了那些叙述。顺便说一下,也有未经排票就拿到戏票的。前“三司”的第一人蒯大富,当时已经成为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首演当晚,蒯大富蒙着大口罩低调地溜进了满场“老兵”的天桥剧场。不想还是被人认了出来。场内的“老兵”拥满了前几排,多数人站在座位上,口哨,口号(“打到蒯大富”),谩骂,哄笑直轰到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老蒯头上,最终,这个“老兵”的政治死敌灰溜溜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些情景是当时在场的北京外语学院附中的“老兵”俞元(其父在“文革”前是交通部常务副部长)向我描述的。


姜克“插队”去了内蒙。因为劳动卖力,被贫下中农推荐成为公社的司机。一日,姜克去旗(相当于内地的县城)里办事,被原来同村的两个老乡找到。原来,那时兵团某团的知青几十人成群地在城里打架,劫道;两位老乡卖猪的钱被其中一伙人劫走了。那年月,一头猪的钱能买人命啊。老乡都知道姜克在北京知青中有名,所以,特求到他这儿来了,让他去说个情。姜克立即说,带我去看看。到了路口,老乡远远地指认了盘踞在路上的那四五十人的一群。姜克独自走过去;在四五十人略带惊奇的蔑视中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问:“谁抢老乡钱了?”有一位也许是仗着背后的四五十人之众,冲上来气势汹汹地说:“我。你怎么着?!”(不难在[老炮儿]里面找到对应的现代人物)姜克二话不说,一个直拳把这个仗势欺人的家伙打了个跟头。那伙人立马都抽出了匕首之类的家伙。姜克撒腿就跑;跑到了城边,有一个大石灰堆;姜克窜上去,向下扬石灰,底下的人一下儿也冲不上去,一时间就只好相持着。一会儿,下面有一个似是大哥类的问姜克:“你也是北京的吧?”“是。”“你在北京认识谁?”(注:在打架的过程中,“询问对方认识谁”有三种处境:(1)弱势的一方对强势的一方。通常不会问:“你认识谁?”而是问:“你认识某人吗?”原因也简单,无论对方认识谁,都无助于你现在的情况;只有他认识你也认识的那位份儿大的人,才会对你有帮助。这是避免对方攻击的一种对策。(2)均势的一方对另一方。“询问认识谁”是和解的信号;若有双方都认识的人,架一般就打不起来了。(3)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通常强势一方不会问对方认识谁。但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对方以极少数人(通常是一人)仍拼命对抗时,因欣赏对方的“鲁”劲儿而发“相惜”之情,有时占绝对优势的一方会示大度并以此结交对方。此时,优势一方询问对方认识谁,是给对方一个梯子,让对方上来。双方都认识某人,于是,在强弱之外给了双方对等相处的一个平台。)姜克拍了拍手上的石灰,走下石灰堆,问那些人:“你们谁听说过姜克敏?”有一个小子神气活现地跳出来说:“哥们儿和姜克没得说!”(姜克本人事后说:他当时怒气难当,心想这要在北京,我立马“插”了这孙子)姜克一直走过去,逼近这家伙的脸,说:“孙子欸,老子就是姜克敏。”那伙人一下全围上来了,当然,此次不再敢拿着家伙了,而是一齐说:“算了,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不懂事,他不懂事,…我们请你吃饭(赔礼的意思)。”此时姜克说了一句话,使叙述此事者与听者都为之心动。姜克打住他们,说:“吃不吃饭无所谓,得把老乡的钱先还给人家。”那帮人也还算在道上,立即应承:“我们去吃饭。钱马上给老乡送去。”本人也没在内蒙插过队,向我叙述姜克“野湖之战”的是同院的陆照光;他当时正是该地的兵团战士(“文革”后上了北大哲学系)

提这些陈年的事情,想要显示人是复杂的。一方面,无论老炮儿,还是老兵,都未脱得了超越阶级的共同时代印记,这就是黑道的道义。(顺便一提,老兵并不完全等同于干部子弟,姜克敏就出身工人家庭。)另一方面,暴戾或儒雅的性情也未超出阶级的限制。在干部子弟中,也不乏鄙夷以拳脚棍棒对付“流氓”者,但是,当我们轻蔑地谈论着“痞子”“市侩”(当时大院里对城里平民的蔑称)的时候,不也在对弱势人群实施着语言与思想的暴力吗?歧视还是歧视,只不过蒙上了有点“雅”味的外套。总之,每个人都是复杂的综合体,即使一个“盗”,也可以有他的“道”。在一个人的生命中集合着多种要素,那不是一个脸谱就可以罩得住的。为了证明人性的复杂,下面再叙一事。

有一个礼拜天的上午,与院里十几个小孩在楼门的石台上坐着;其中只有一个“大个儿”(当时院里对“老三届”中学生,特别是高中生的称呼),叫张小兴(其父在文革中被下放到唐山任地委书记),在当时也是北京道上的一个人物。闲坐间,见三四十个身着军装的半大小子急冲冲地从楼间穿过来。张小兴的弟弟是一个在院外交游很广的人,立即俯身对他哥哥说:“谭小三”。谭小三就是插死小混蛋的小坛子;不用指认,明显就是那个走在那群人最前面的领头者。几乎是同时,那群人中的一位也从后面越过一两个人在小坛子耳边低语了几个字,明显是提了张小兴的名头。张小兴慢慢站起来,懒散地往前走了两步,长辈似地亲切训导说:“又到哪儿惹事去了?”小坛子有点惶恐地答道:“没有,没有,就出来玩玩。”“别惹事啊。”那群人呼啦啦地就过去了。(王朔叶京那些已经“痞”化了的小辈根本不知道那时道上真正人物的气度)其实,那时三五十人跑出来,不是惹事才见鬼。在华北局宿舍与铁道部宿舍之间有六座楼房(没有院),主要由北京市不同单位的技术人员和基层干部居住着。其中一栋楼(四栋)的人与国务院宿舍的人打架,对方吃了亏,那天纠集了人(当时称“招人”)来报复。人分三路而来。我们见到的那路是工程兵的,也许还有其它军队大院的孩子。另一路是国务院宿舍自己的人。这两路从楼房没有门的那一边打过来,小坛子那一路根本没有搞清楚是哪栋楼,结果打到了傍边的一栋楼(二栋)上。还有一路从有门的那一边打过来,主要是广播事业局宿舍(即“老302”院)的孩子。他们用石头将两栋楼上几乎所有的窗户全部打破,时间持续了十几分钟。终于,楼里有两个小伙子冲出楼来,喊道:“老少爷们儿,就让他们这么欺负我们吗?!”霎那间,两个楼上被欺负急了的男女老少,举着菜刀,拖把,擀面棍,一齐冲了出来。原本气势汹汹的惹事者根本没料到别人会反抗,立即边打边撤了。“老302”的这一路,由于在有门的这一边,就被人追上了。有一位姓高的坚持让别人都撤,一人留下断后,最后被追击者围住,摁在地上死打(也难怪,所有受欺负的气都撒在他一个人身上了)。那个最初与国务院宿舍打架的小伙子(绰号“小二”)骑在他身上,在他大腿与臀部上捅了四五刀。我的一位朋友(名叫唐纯杰,其父是一位右派)住在四栋,也出来追击,零距离地观察了该人被虐的过程。此人从头到尾,无论怎么打,包括那四五刀,咬着牙没哼一声。这位朋友一直惊讶(对我说过四五次):“这人是没有感觉呢,还是真不怕痛?”并对其一人断后的担当以及死不讨饶的傲气印象深刻,反复用了一个字面意思不分明却在当时立即被众人意会的词“你们干部子弟的那股劲儿”(这劲儿就是干部子弟与当下“官二代”与“富二代”的分野)。与人打架吃了亏,却打到人家家里去并殃及了那么多无辜者,即使是未成年的孩子,也是够卑劣的。但是,其中这位的担当却反映了爷们儿的一面。我敢打你,那是“横儿”;你若能打回来了,我也担着;这就是“盗”而有“道”。不象[老炮儿]里面描述的那些现代混混儿:仗势欺人的时候张狂地无比,人家反击了就往国外跑;打个比自己大三四十岁的老头打得那叫蛮横啊,被老头拿住了指头就孙子般地撅在地上学猪嚎。

顺便说几句关于[老炮儿]的看法(不涉及艺术)。如今世风日下,规矩皆毁,都闹到了要流氓呼吁“规矩”的地步了。尽管盗亦有道,但到了“盗”都感觉到了无“道”的时候,这世界已经堕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了。电影中最被人垢言的荒诞之处,就是片尾要到“中纪委”去寻“道”。“中纪委”真能有“道”,还需要流氓出来呼吁“规矩”吗?当然,电影中塞进这么一个自我颠覆的东西,有着大家都能理解的必要原因。再则,“规矩”作为生命的样式,是活在人的生命活动里面的。真实的规矩都是由血肉承载得。得有人活出来,规矩才活着。世间不缺少写在纸上的规矩,缺的是活在人血肉生命中的规矩。黑道的道不是由武林大会颁布的,而是由“六爷”们的活法颁布的。世无规矩,因为在人的生命中已经见不着规矩了。最后,虽然规矩活在血肉中,规矩却是对纯然物质的超越。规矩就是不计功利不畏权势的“当为”与“不为”。当为的,虽万死亦不辞;不当为的,万金放在面前了,也不为所动。如今,甚至在教会里面都丧失了“道”的超越。作为全然支持“家庭教会”的牧师,当我走向对岸那摧城的黑暗时,不止一次感到“野湖”冰上的孤独。不为当为,却为不当;利益与恐惧大过了道,就无人会踏上殉道的湖面。有时,教会的特殊似乎不是有所当为的勇气,而是以冠冕堂皇的名义给“不为所当”一个大言不惭的自我遮盖。若教会里面都失去了公义之道,世界又到哪里去找它的规矩呢?

(文中的故事都是对“文革”中私下谈话的回忆。其中也许有与事实不符之处,望当事人本人指出。本文续篇[“盗”义与豪气]将在刘同苏牧师个人网站刊登。http://www.liutongs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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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老炮一个北京下三滥电影如同找到自己的辉煌.不让人消停消停 -Jackwu- 给 Jackwu 发送悄悄话 Jackwu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7/2016 postreply 18: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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