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第一课:清理头脑中的意识形态垃圾
中国中小学教育里面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各种形式的意识形态灌输。这种灌输,通过编造故事、歪曲虚构历史、混淆是非、偷换概念,将一套束缚人头脑的意识形态教条灌输给中小学生;通过各种仪式活动,来强化此种教育;又通过在学校里面建立党、团、少先队支部,从组织上切实征服学生。面对此种具有极权主义性质的灌输,被灌输者是没有抵抗能力的,因为灌输者的知识总是大于被灌输者,教师其实是利用传播真理的机会、利用教师的地位,贩卖了意识形态教条,无论教师本人是自愿还是不愿意。而这种教育,在一个时期,往往是能收到效果的。
记得高中某年回家过年,遇到一位平时喜欢读书看报的长辈,他和我讲政府很腐败。我立马愤怒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对他逐条进行批驳。我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举例说,村里某某、市里某某,都是大贪官。我又说:要分清主流和支流,主流是好的,腐败分子只是支流,事物的性质是由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的。他说:现在问题很严重。我说:要发展地看问题,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难免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他说,香港、美国如何如何。我说:他们再好,代表的则是资产阶级、剥削阶级的利益。最后,我告诉他:历史证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实践证明,我们党的政策是伟大的,推动了历史发展的潮流,符合大多数人民的利益。这位长辈职业是个医生,当时四十多岁,他很认真地听完我所有的发言,最后友好地笑了笑,我觉得我赢了,我当时认为,他根本无力应对我所掌握的马克思主义强大的理论武器。
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话实在太可笑。我的受教育经历让我思考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是否我们国家的每一代年轻人,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先是被欺骗,然后在很晚的时候才觉悟起来,意识到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如果这样,大学之前的教育不仅没有起到提升人的作用,反而增加了一个人做一个坦诚的现代公民的难度,导致大学教师艰难的“拨乱反正”工作,不过是在普及一些现代公民必备的最基础的常识。难怪人们常说,我们国家的教育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愚民教育”,政策也不过是愚民政策。
所以,中国的大学生要入大学之门,第一件事情是要清理头脑中的意识形态垃圾。应当尽快忘记中学政治课上的教条,在一个全新的、近乎无知的基础上进行学习,向真理的光芒敞开心扉。对教育者来说,学生的无知往往胜过掌握了一大批歪理而又执迷不悟。但做到这一点,靠的是学生自己的觉醒,教师的作用是唤起、激发,因为能否有效,主要还是看学生。如学生执迷不悟,我们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但鼓励他的错误抉择,赞美他的错误,则有违师德。
教过大学的老师大多有体会,学生的“政治觉悟”往往比我们高,他们对共产主义、对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理解,貌似比我们更透彻。相比之下,好像我们做教师的反而显得很反动。于是,大学生揭发老师政治觉悟不高、攻击党、对党信心不足的事情,便毫不奇怪了。好在如今大学不大以这一条来卡教师,最多不过是口头提醒教师注意自身安全。这个现象很能说明中国教育中的问题。
现代大学具有多种功能,但它既然名为大学,一定有其独特之处。正如医院里可以设有书店、餐厅、咖啡厅,但不能影响其治病救人的主业。美国著名社会理论家、教育家爱德华·希尔斯指出,大学的特殊任务,就是系统继承人类文明的成果。他说,一个人不读大学,照样可以继承人类文明的成果,但必定只能继承一小部分人类文明成果,还有大量的文明成果,只有读大学才有可能继承到。希尔斯反对把大学变成政治宣传中心,变成政治接班人的训练基地,认为那样只会毁了大学。他说:所有的大学老师只应当致力于两个目标:知识上的完备和研究上的自由。大学教师因为拥有高级、复杂、可靠的知识,因此他们也就拥有了责任,他们不能传播谬误。相反,他们做的应当是消除错误、困惑和误解。
大学教师当致力于引导学生拓宽知识视野,跳出条条框框,对人文社会科学研习者来说,尤其要跳出意识形态的束缚,提高分辨真伪的能力,锻炼自己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但由于我们的大学生在中小学打下了坚实的马克思主义基础,以致于大学和中小学教育,不仅不接轨,反而要花费很大的力量,如此也只能挽救一部分人;更何况我们有的老师,也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
有的学生反问:马克思主义难道不是真理吗?难道不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吗?难道社会主义不是比资本主义处于一个更高级的阶段嘛?历史的潮流难道不是如此吗?历史不是证明了党的政策的伟大吗?历史上犯过错误,但改革开放带来的成就不也证明了党从错误中学习、吸取经验教训的伟大能力吗?马克斯·韦伯说过:对于意识形态卫道士,我无话可说。也有学生和我讲:老师你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只是在批一个“稻草人”。我希望他说的对,但不幸的是,现实世界中,自由、理性的声音往往被意识形态宣传所压倒,我参加过一些学术研讨会,我们就有学者在会议上大讲用马克思主义指导政治学的研究,还号召年轻学者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学术界的头号腐败过程“马工程”是谁在推动的呢?正是某些所谓的学者。
马克思主义如今在中国成一些人玩弄权术、对人进行打击报复的工具,成了一些不学无术之徒谋生的手段。更何况,用一套固定的道德、真理去培养人,培养出来的不是“新人”,而是一些麻木不仁的冷血动物,他们没有基本的诚信,缺乏基本的判断力。由于缺乏道德抉择的自由,也就根本谈不上做一个有道德的人。辩证法如同变戏法一样,让一个人对黑白是非不再计较。马克思主义中的历史决定论的毒素,更是极大地贬低个人,让人卸除自己的责任。所谓“客观规律”,把人的尊严如飓风一样扫荡得一干二净。
并且,这样的马克思主义“信徒”,其实在道德上并不可靠。以研究极权主义(纳粹和斯大林政体)而出名的汉娜·阿伦特观察到,持有一套固定道德、宗教信条的人,很容易变节。1933年后,保持名节的不是那些持有固定道德、宗教信条的人,不是那些道德楷模,而是那些永远持有一种批判精神的人,是那些不同程度的怀疑主义者。那些道德模范,在把自己的人生信条从一种道德体系切换到第三帝国所塑造的“道德”体系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所以,阿伦特后来专门探讨了“思考”的能力与道德判断之间的关系。
中国语境中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它宣称洞悉万事万物的奥秘,穷尽天下公理,把握了数千年人类历史的奥秘,宣称普遍适用,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马克思的作品,可以当社会理论、经济理论作品去研究,但把它尊奉为一个国家的指导原则,则是一种统治工具,是麻痹被统治者的鸦片,用它来指导一个国家的大学教育,指导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乃至其他学科的研究,则无异于嘲弄真理的体面。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可以带来一个唯物的、野蛮的、没文化的大国,不可能带来一个文化大国。只有被马克思主义肢解、摧残的政治学,不存在马克思主义政治学。至于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基本命题,则需要专文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