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重承天井中水: 陈寅恪的悲愿

珍重承天井中水           ( 陈寅恪,1890~1969)

来日更忧新世局,众生谁忏旧因缘。”                ----陈寅恪

      清華大學慶祝九十周年時,曾印行了一套九十枚的紀念藏書票,陳寅恪這一枚上的題詞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以此向一位仰之彌高的文化崑崙致敬。陳寅恪曾經留日留歐再留美,共在外遊學十八年,雖未得任何博士學位,仍被視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和傅斯年同在德國留學時,因專心學問,少參加活動遊玩,被其他留學生稱為「寧國府大門前的一對石獅子」。

     陈寅恪早年在给傅斯年的信中说:「而文字结习与生俱来,必欲于未死之前,稍留一二痕迹,以作纪念者也。」可知其非常珍惜自己著作的价值。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陈寅恪全集》,依作者生前愿望,以繁体字、竖排版印行。全集中各书的封面图案,都是陈所撰王国维纪念碑文内「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拓印,可说是符合他的愿望。然而要如何从陈寅恪的众多文字,寻找出“一二痕迹”,来理解其晚年心思?

      新中国成立之后,陈寅恪以”弟畏人畏寒,故不北行” ,回绝了中国科学院之请,留在广州的中山大学。陈寅恪以失明之身,凭靠邃密学思、超人记忆和意志力,由助手黄萱协助完成近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柳如是,原名杨朝云,明末嘉兴人,沦落风尘后取名柳隐,与当时名流多所交往,后下嫁名士钱谦益,改名柳如是,入清后仍从事复明运动。

     1953至1964,在撰写《柳如是别传》期间,陈寅恪有多首诗都涉及写作此书的用心,如:
岁月犹余几许存。欲将心事寄闲言。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痕。”
遗嘱只余传惨恨;著书今与洗烦怨。””
固而这本书绝非消闲之作,其中藏有他的家国心事。

     中科院院士唐稚松,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晚年在《桃蹊诗存》的《题陈寅老〈柳如是别传〉后》诗,有”谁怜十载衰翁意,专为沉冤扫劫灰。”世所公认的隋唐史权威陈寅恪放着其他重大历史题目不去完成,却以十年心力”著书惟剩颂红妆”探究一代名妓,用意何在?

    1950年12月23日,杨树达与陈寅恪书曾谓:“古来大诗人,其学博,其识卓,彼以其丰富卓绝之学识发为文章,为其注者必有与彼同等之学识而后其注始可读,始可信。”就此而言,余英时的《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在陈寅恪的晚年思想研究上,可说是首先有了了历史性的突破。

     余英时指出,陈寅恪赠弟子蒋天枢诗有「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佚关兴废。」在《别传》的缘起,又说「珍重承天井中水」,「承天井中水」是隐喻郑所南的《铁函心史》。郑思肖,字所南,生于宋亡元兴之际。明朝末年,苏州承天寺僧人在古井中,掘得一物,清洗后见是一铁函。在打开锡匣、蜡漆、包纸的层层密封后,赫然发现题有「大宋孤臣郑思肖」的文稿,后世称之《铁函心史》。《心史》记述南宋亡国后遗民之痛,在井中密藏三百多年后才重见天日。陈寅恪也将自身对民族文化存亡有感的「心史」藏在《柳如是别传》中,希望后人珍视藏在重重诗文典故中的的隐语心事。

    余英时在《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的「书成自述」中,表达了著作旨趣:「运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在已凝固的文字中,窥测当时曾贯注于其间的生命跃动」,余英时以他同为历史学家同情理解的方式,从陈寅恪诗文的字里行间,读出其「痛哭古人, 留赠来者」的的弦外之音。

    余英时得出的推论诸如:政权交替之际,陈寅恪和夫人在去留抉择上曾有争执;韩战爆发之后,后悔未渡海去台,又忧心在台湾的国民党终于困在台湾,两岸之间成了不生不死的僵局;以「主人端要和声多」批当权者搞一言堂;说中国陷入马列主义灾难是「自掘其地」造成的新五胡乱华;希望毛泽东对苏联「初虽效之,终能反之」。这些说法在当年,多不合时宜。加以认知有异和意识型态,海内外也就有人批评余英时的释证是「推论过深」、「近乎穿凿」。

       处今日论之,在那个千千万万人睁眼说瞎话的年代,一个盲翁以其超俗的史识,神游冥想古今人事,留下了洞见世变的真言。余英时所作释证既高明也深奥,对陈寅恪的家国旧情、兴亡遗恨,有同为历史学家兼后世知音的领悟,进行了原来陈氏弟子们应该做而未能做的工作。在余英时之后,胡文辉的《陈寅恪诗笺释》和谢泳的一些文章,可说又补上了当年余英时所留下的部分空白。

       蒋天枢放下自己的学术研究,致力于搜集、整理陈寅恪的著作,费十余年之心力,终于在1981年编辑出版了三百余万言的《陈寅恪文集》。1988年,蒋天枢去世,昔日同学姜亮夫发来一份唁电,说:“义宁陈寅悟先生全集是您收集、编纂、考订,是我们同学中最大的成就者。”此种师弟情谊,可说是近代中国学术界的一大奇迹。蒋天枢曾指出陈寅恪治学有”续命河汾的响往” ,期许自己能如隋末文中子(王通)讲学于黄河、汾水之间,为民族教养出一批能安邦定国、出将入相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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