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杉树

循着一位同乡老友的指引，爬坑翻墙，远渡重洋，来到这里。
果然是一片汉字华语自由喧嚣的乐园，成都旧时老友“幸福剧团”居然也在这里。
第一篇博文发点什么呢？我没有准备堪作应景的见面礼。
发一部自己青年时代最钟爱的长诗吧，或不合时宜，却也不失庄重严谨。



向被重重封锁之外、遥不可及的文学城致敬。

 

       （一）

 

我停下来，在一棵杉树的秋天下面

等候被预言的必然事物

将来的那个时刻不能怠倦

我要搭乘这班车去成都以远

 

 

 

火车快开，别让我等待

火车快开①

 

 

火车就像热情的狗狂热地嗅着地面

火车就像铁轨上掠过一阵哮喘

 

 

 

秋意深了，枯叶不时

沿着天坛的汉白玉台阶滑下

在金陵大厦的狭谷间随风飘扬

我感到被独个儿留下，面对

西北高原下的空旷无言以对

身边是这些铁锈红色的杉树

上面写着本次停靠的站名：燃烧

和前后各站的名称，它们是：燃烧燃烧

节日兴奋的人群涌向广场

我像块被遗弃的烟石

用潮湿的黑色的煤盯着

迷茫的方向：燃烧燃烧

 

 

 

       （二）

 

做一个平凡的人

一个因为离别而哭泣的人

脆弱如他握紧的拳头

做一个不擅流泪的人

暗自嘀咕：不宜含笑

做一个执意奔向他磨难前程的告别者

一个耿耿于怀的怨世者

 

 

 

做一个从相片背面消失的名字

做一个不幸包含在突发事件死亡数字之中的幸存者

做一个处在内心斗争之中的逃避者，血型：A

做一个踽踽地穿过自己命运的弯曲的背影

 

做一个模糊的喝醉的人

飘过橱窗深处通宵专线的站牌

在故宫的琉璃瓦上找不到自己滚烫的脸

 

迷失在呼啸与尖叫的长安街

做一个在国庆仪式上挥手并发表祝辞的人

做一个将大米刨进口腔搅动着的谈论者

做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护者：被广泛需要多么幸福

做一个在城里出生并且（计划）生育的女人

做一个经常在茶馆发表真知灼见的人／女人的男人

做一个在树下枯坐絮絮叨叨的老人

“我还没有撩开她的裙子

就为她付出了一生！”

 

 

 

做一个为爱远走高飞的青年

搭上一列北煤南运的货车

穿过陇海线

穿过风雨交加的华北平原

在长江南岸仰天长叹

一百里二百里三百里

哦！我已经离开家乡五百里②

 

 

　　　　（三）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并不容易

在需要哭的场合我总是弄错

觉得这回该流泪了

结果却是大笑或者

呕吐

 

 

 

亲爱的，还记得我们去年的春夏之交么

我缺乏经验，显得笨拙

 

 

 

街树的叶子疯狂地爆满

她们不搭车，汹涌地通过中华门

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形影绰绰

在日光下她们轮廓模糊

太阳打开圆形炉门迎接她们

快来吧！孩子们！

叶子蜂拥而去

燃烧燃烧燃烧

 

 

 

亲爱的，还记得去年我们难忘的春夏之交吗

为让我高兴，你穿得单薄

 

 

 

       （四）

 

我们在诺曼底登陆

冒着40℃高温匍匐前进

隔着沙漠的热浪

特洛伊像浮在水里

一座高积云正滚滚升腾

 

二踢脚在低空呼啸轰鸣

我们一会儿被埋在地下

一会儿又被抛到地面

 

恍若隔世

四万球迷欢声雷动

杀死他杀死他

可是我们

离那座鲜艳的城池

丝毫也没有接近

毛泽东将大手一挥：进行到底

我们眼前一黑

陷入不测之地

 

 

 

广场抹去弹痕，显得格外幸福

鸽群 儿童 旗帜飞扬

太阳有时从旗角闪现

像被打着的火石

 

 

 

我在一个阴暗拥挤的地方

取出一张寸方小照

对右边一个身体说

这就是海伦

这个人一片漆黑

没有声息

 

 

 

“停！”这时导演喊

 OK！

 

 

       （五）

 

大雨打击着叶面，雷声轰鸣

泥浆卷走了窗台上的月季

一个声音对楼下雨伞里仰起的脸大喊

“走了，都走了！”

 

 

 

我倒在你的身上

强忍呜咽，大汗淋漓

 

 

       （六）

 

被蹂躏的街树遥想着

渺茫的旷野：大水漫到桥上

漂浮着有根的植树

垃圾也背井离乡

在全世界游荡

 

 

 

桉树夹道的公路向前汹涌

连绵不绝的山地化为乌有

那里大片山体滑坡的消息

出现在三天后的日报二版

一篇拨乱反正社论的背面

 

 

 

大雨粗暴地缝合着

闪电又凶残地撕裂

一个蓬头垢面的灵魂突然

 

扑到玻璃窗上

顺着浑浊的雨水

瘫软地滑下

 

 

 

Is this your pencil?

No, it isn't.

Is this your rubber?

Yes, it's mine.③

 

 

      （七）

 

夏天像夏天那样过去了

生长的欲望或者

生长和欲望都已得到满足

没有什么可以挽回

在夏天离去的

也不会在以后的日子

回到朋友们中间

如秋天的桐树硕果累累

 

 

 

梧桐树像个油漆匠

衣衫褴褛  向远处张望

 

 

      （八）

 

郊外。清晨。

一列蜿蜒的火车缓缓行驶在地平线上满载着各种事物和世世代代生活过的人

 

 

“你从哪儿来？”

“我怎么知道！”

“你去哪？”

“跟我爹一个姓。”

“我问你这是去哪儿！”

“管他的呢！”

 

 

诗人在一棵熊熊燃烧着的杉树下学习着鸟鸣他的身体已落没不堪在风中闪烁忽然他看到列车上那个无名女子扎着茉莉碎花的头巾正徐徐地飘过他踉跄向前喉头哽着粘液嘶声呼喊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

透过燃烧的杉树照在那面荒凉的峭壁上

 

 

     （九）

 

燃烧：北京香山

燃烧：赤霞燕山

燃烧：八达岭

燃烧：十万大山

燃烧：喀喇昆仑山

燃烧：喜马拉雅山

燃烧：乞力卡扎罗

燃烧：阿尔卑斯山

燃烧：格林威治

燃烧：维苏威火山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燃烧：

 

 

 

 

 

1990年秋

 

 

 

 

注：

① 港台流行歌曲片段；

② 美国黑人歌曲《五百里路》；

③ 小学校园的读书声。